第18章 苏秦舌战稷下群士,齐王入纵(4)

作者:寒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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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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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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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234字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畏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道:“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是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非步孔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圣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有失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了一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问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陛下或感兴趣。”


“哦,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道,“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词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道,“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道:“微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思忖有顷,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黄金五百,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大夫。


由于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赶忙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哦,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呀?”田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哦,这么说,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御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不消一刻,二人径至稷宫,在祭酒淳于髡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老夫子吧?”


苏秦呵呵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着苏秦直走进去,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来,呵呵笑道:“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淳于髡摇头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的眼珠子四下一转,见并无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处?”


“远在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笑道:“有时候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身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似也听出味来,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说完,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大白天里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