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明月暗飞轻雾(1)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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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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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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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874字

公元964年三月,娥皇又生病了。


她不自觉的逞强,生活中大放异彩,方方面面臻于极致。性情如此,谁也拿她没办法。太医屡屡告诫,她听不进去的。小病不吃药,捱着。头疼脑热,腰酸腿软,她养病就是倚在枕头上歪一会儿,翻翻闲书。园子里传来女孩儿们的欢笑声,她来劲了,翻身下床出去了。


娥皇二十九岁还是娥皇。凡为女人者,谁不希望这样呢?凡为女人者,谁不巴望着美到老呢?白发苍苍也要俏……二十九岁还早呢,二十九岁很年轻。那杨妃三十七八岁,犹自长袖舞芳华,若不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会舞到什么时候呢?四十岁不在话下,五十岁犹抱琵琶。男人是落尽了牙齿也要攥紧那根权杖,女人是面皮打皱也要一试红妆。


哦,上帝是这么造人的。人是这样。人该这样!二十九岁美才上路,三十九岁美到中途……娥皇歪在床上时,望天上云窗外花,微笑着陷入遐想。她理由足哩,她倒不是心性高。仪态万千之国母,乃是南唐百姓之评价!她可不必撑下去,她只须美下去。病中美得有些吃力,病愈定要“美回来”,霓裳舞琵琶曲,绵绵春宵呢喃狂,美它个昏天黑地。


心情好,不吃药。


从小养尊处优的娥皇,活蹦乱跳的娥皇,岂知病魔为何物?


她的身子好一阵歹一阵的。


暮春这一天,娥皇的病情刚有起色,复于宫中视事,开会,巡视,稍稍一动,便是大半日。众人前她精神好,举止有力,回寝宫才松弛下来,人夜,额头又烫起来了。却又操心这一年境外发生的战事:北宋将军李处耘率兵攻荆南,据说令他部下烹吃肥壮俘虏,以震慑荆南国都江陆。


娥皇愤怒,对李灯说:宋朝的军队为何人吃人?为何将吃人设计成一种制敌的战术,传播于天下?


娥皇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更要想。她斜倚龙床发着热,因愤怒而双颊如火,因无奈而泪水盈眶。


李煜为她拭泪,叹息说:宋军将领想出这一招,荆南人大恐慌,于是军心换散,全线溃退。宋军这种吃俘虏的战术,确实前无古人。


娥皇切齿道:狼不吃狼,虎不吃虎,宋军禽兽不如!李煜说:我所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一支军队如果真正变成了虎狼之师,兽性高涨,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那就……很难抵御了。


娥皇说:宋太祖不是也讲仁义吗?他为什么不约束他手下的那些将军?李握摇头: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吃人,屠城,抢财宝,淫妇女,将军们以此调动士卒的斗志。我南唐军队绝不可能这么干!但是,别人会这么干。宋主在他的万岁殿中讲仁义,其实以我看来,他也是唱高调。他会纵容他的手下于千里之外兽性大发。


娥皇急问:那南唐……


李煜沉思道:荆南国小,兵力远不及北汉、南汉、后蜀,更不能与我南唐二十万大军相提并论。汴梁发倾国之兵攻南方,身后却有北汉、契丹的威胁。宋主虽强焊不可一世,欲平天下谈何容易!李煌此刻绕床而谈,目露刚毅,有几分慷慨激昂了。娥皇注视着他,倾听着他,渐渐的面呈欣慰了。


李煜又说:我南唐向他北宋称臣,年年进贡,既是造成他师出无名的局面,又赢得我们整修武备的时间。我的龙翔军,我的十五万水师,我的心腹爱将林仁肇,以及我的长江天堑,力阻宋军于江北,绝非难事!娥皇盘腿合掌道:佛主慈悲,佑我南唐百姓,佑我虔诚仁慈的南唐君主。


娥皇祈祷随意,不拘时间地点,是受了李煜的影响。而李煜在少年时代,大法眼文善禅师曾经送他四个字:无执,随心。


李煜亦合掌,走到窗前,望暮天而语:江南这块土地,几十年不识刀兵,老百姓安居乐业。愿我佛降广大慈悲,施无边法力,伏魔镇妖除恶!从杨吴时代算起,金陵的和平生活已逾六十年。


持久的和平,会淡化人类本能中的那股子杀性,生活的逻辑畅行时,刀枪的逻辑会降低。李煜的艰难处在于:他必须在蓬蓬勃勃的生活局面中保持对战争的警惕。


保卫南唐的战争迟早会打响。但没人知道哪一年打响。李煜不知道,赵匡胤同样不知道。然而生活是以点点滴滴来计算的,为君为臣为民者,不可能时时绷紧战争这根弦。


而战争的本事,是要放到战场上去学习的。赵匡胤学了多少年?他身经百战,李灯未历一战。而且,重要的是:杀性的充分调动,是在持久的、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中完成的。其间细节甚多,而细节决定成败。和平日久的国度,温馨洋溢的家园,绿色填充的心房,杀性的充分调动简直是天方夜谭。五代十国干戈四起,大欺小,强攻弱,无义战可言,强者一味去摧毁别人的美好生活,变街市为屠场,化青山为坟地,染绿水为血波,却是实实在在的邪恶与残暴。


李煜夫妇,出于其仁惠天性,相信天理在他们这一边。


天子如何不信天理?北宋天子他能置天理于不顾吗?


漫长的中华文明的进程中,天理、公道这些字眼从未退场。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年代,对天理的呼唤倒是更强烈。


公元964年,这个春风吹拂的夜晚,李煜、娥皇相拥而谈,凝望着雕窗外缓缓升起的明月。


石头城上,碧空如洗。


娥皇忧南唐,忘了忧她自己。太医的话她是听不进去的,她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进去:答应静养三五日,可是养到第二天她就闲不住了,戴了凤冠,命驾驱车,巡视偌大的瑶光殿,登上高高的百尺楼。她对庆奴说:阳光灿烂百花争艳,待在屋里,岂不是辜负了造物?


庆奴应答:娘娘的一年四季都是好的,冬雪,春花,夏雨,秋云,还有那些鸟儿虫儿词儿曲儿,哪一样不喜欢、不留连?


娥皇扑哧一笑:你这嘴,越说越会说了。你还得加上我的寓儿宣儿。


庆奴笑道:还有一位奴儿。


娥皇不解:谁是奴儿啊?


庆奴撅嘴说:唉,可怜的奴儿,进宫好多年了,伺候了郑王、太子、皇上、皇后娘娘,没功劳也有点苦劳吧?可是娘娘的心中竟没有奴儿的位置。


娥皇不禁伸手,拧她的俊俏嘴唇,一面说:原来你是说自己啊。奴儿,这名儿怪好听,以后我就这么叫了。


庆奴说:光叫可不够,娘娘得把奴儿放到心里去。


娥皇诧异道:我心里没你吗?我一向把你当妹妹看的。


庆奴低眉说:有娘娘这句话,庆奴也知足了。


娥皇说:你从小就跟随皇上,样样尽心,般般周到,不仅是我,皇上心里也有数的。你有什么心愿,但讲无妨。


庆奴欲言又止,渐渐红了脸,拿眼去瞧别处,两只纤手翻弄着裙带。这突如其来的“现身情态”,将庆奴生生淹没。有啥心愿呢?心愿是什么意思呢?庆奴一时想不明白,瞟一眼娥皇,复把目光挪开,定定地瞧着园子里的那些开得正艳的春花。二人对视只一刹那,眼中各自闪烁着由来已久的某种东西。仿佛情爱之天幕上的两颗星碰了一下。


娥皇也发了一回怔,才对庆奴说: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的心事,我对皇上说去。


庆奴忙道:千万不要……


娥皇摸摸庆奴滚烫的脸颊,笑道:多么标致的一张脸,桃花红李花上白的,可别闲着。


庆奴顿足说:娘娘一向端庄,今日却说起这个,庆奴矂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娥皇含笑说:这会儿别臊,有你臊的时候呢。


庆奴急忙捂住耳朵跑开了,情憋已久的女孩子,如何听得这个“臊”字?一听更是臊得撑不住,撒开美腿跑到三丈开外,方回转身子,望着甬道中间的娥皇。


这是下午,日头偏西的光景。红花绿叶之间,一个太阳照着两张俏脸。两个人都不容易。隔了一段距离她们才互相瞧着,是几年前闪现过的、女人瞧女人的那种眼神,却比当年更亲近些。共同的爱意摆在阳光下,相似的情丝抛到半空中。情丝向情丝致意,婀娜向前,妖媚对接。


这个下午,庆奴日后回味不尽。


俄顷,庆奴回复了平日里的身姿步态,走向她敬爱的皇后娘娘。春风徐来,花枝摇曳,庆奴只觉得浑身舒畅,那清风直扑粉面,直入心房。娥皇亦在春风里,脸上挂着笑容,身子却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阵寒意袭来,她抱紧了双臂,皱眉看树梢上的风。


春风欺病体……


娥皇再度躺下了,这回病得更厉害,发烧,咳嗽,四肢无力,周身疼痛,辗转睡不着,微作呻吟。李灯未曾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慌了神,命太后宫中的太医过来诊治,他亲伺汤药,一匙匙的喂她喝下,夜里和衣躺在她身边,不时摸摸她的额头,探探她的鼻息。夜夜如此,“衣不解带,药必亲尝。”娥皇的大小便他也观察仔细。每天还要早朝,天不亮就乘辇赶往澄心堂,与大臣们议事方罢,又匆匆返回瑶光殿。病人瘦了一圈,他的玉带也宽了,眼圈也黑了,庆奴瞧着格外的感动。庆福则悄悄议论:当年先皇对他的皇后娘娘可没有这么好。


四月,娥皇病体稍愈,让丫头扶了到园子里看玉兰花。一树树洁白的玉兰花,她做闺女的时候就特别喜欢。


她良久伫立,花肥人瘦。


少女的时光透过枝叶向她涌来。艳阳与琵琶,青灯与黄卷。清晨玉露惹舞袖,黄昏疏雨湿秋千……


入宫快十年了。


十年前在江边邂逅那位神清气爽的少年郎,哦,她是一见他的侧影就恋上了。一恋十年。幸福竟然如此饱满。十年多少个瞬间?“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她病倒了,于是她才切切地知道,她的檀郎爱她有多深,怜她有多细。想那些卿卿我我你疼我怜的市井夫妻,也不过如此吧。李煜哪是什么万乘之尊,他是她贴心贴肺的男人!病娥皇细思量,泪水一再涌入眼眶。


“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诗所描绘的,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李夫人生病了,花容一时憔悴,便遭多方冷落,她向人无限感伤地说:“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某日,汉武帝闲步到了李夫人的病榻前,首先关心她的容貌。李夫人以被蒙头,死活不肯松手……


汉宫,唐宫,有过多少李夫人啊。通书史的娥皇知道这些,知道“以色事人”的女人的悲哀。


她是快满三十岁的女人,一代艳后备享尊荣,又拥有实实在在的爱情。三千六百日,不曾有过落寞的夜晚。这是奇迹。而奇迹的发生乃是自然而然,她平时感觉不到的。一对一的平等爱情,不含施舍的成分。李煜对她的欣赏与爱怜是由衷的,朴素的,虽然书面语叫做垂恩。


病中的娥皇,得以静观生活,发现了这个奇迹。她忽然有了一种直指源头的惊奇:亘古罕见的皇宫爱情,为何偏偏发生在她的身上?是舜帝的妃子娥皇肉身转世、灵魂附体吗?


南唐多设教坊,年轻的宫娥一拨又一拨。她们燕子般的翩飞,小鸟般的鸣叫,鲜花般的绽放。女孩子的生存情态,不能不是这样。艳力是斗出来的,拼出来的,清纯,妩媚,妖娆,各自拓展着迷人的空间。琴棋歌舞四个字,说尽她们多少风流!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这中心乃是南唐李煜,美到极致、善入骨髓的人物,龙椅上仍能保持男孩子般的天真,每一个毛孔朝夕反射着阳光月光。“春殿嫔娥鱼贯列”,想想她们情苗直蹿的俏模样吧。南唐宫中的女孩子,活得多么昂扬:昂着头挺着腰扬眉吐气哩,情力得以释放,欲望得以升华。汉宫唐宫宋宫,逊色远矣,远矣。


如果李灯有曹雪芹的白话功夫,写一部南唐版的《红楼梦》该有多好!亮出女性风采,是挡不住的历史潮流。受男权潜意识所操控的学者当细察焉。


以娥皇之纯美,堪称女性自足之典范。而所谓四大古典美女,西施,昭君,貂婢,杨妃,她们身上闪耀的光斑富含权力的投射,附加成分太多。娥皇通身洋溢着自主的元素。而女性自主的元素乃是现代元素。


皇权遮天蔽日,李煜是个例外。娥皇因之亦成例外。


此刻,暮春的傍晚,尚在病中的娥皇站在玉兰花前,几个宫娥在远处的秋千架下。庆奴和秋水的嬉笑声传过来。


“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娥皇想:这句子是写给谁的呢?


她掠过了一丝醋意吗?


恋爱中的女人谁不吃醋?


娥皇入宫十年尚能为两句句子吃醋,倒说明她的恋爱“浓度”很高,没有被稀释。宫中姹紫嫣红,一年年的情苗乱蹿,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唯有娥皇这朵花才是花。青春女孩也自愧弗如:比试综合魅力,她们甘拜下风。皇后娘娘是生于宰相府第,从小养尊处优的,举手投足,韵味儿天然。宫娥多出寒门,至多是个小家碧玉吧,如何去跟娘娘比?娘娘领导后宫哩,又引领时尚,又协助朝堂,又善待群芳诸艳……单是她的微笑,就够宫娥们学上一年半载了,何况她的烧槽琵琶,她的纤笔点青螺,她的霓裳羽衣舞。于是,在宫娥中比较有权威性的庆奴就说了:我们这些女孩儿,就算再努力十年八年,也赶不上皇后娘娘!综合魅力是没法比了,那么单项魅力呢?


庆奴、秋水的模样身段,窗娘的舞姿,流珠的歌喉,都不在娥皇之下。她们更有青春优势呢,平均年龄小娥皇十多岁,少女与少妇毕竟有所不同。少女是初开的花朵,芳香固然不及盛开的鲜花,可她们的生存姿态是朝上怒放的,情苗年年往上蹿,暗恋之花处处开。她们要……眼色暗相钩。


娥皇念这句子心速就加快。不用说,李灯对宫娥们也是欣赏的,也是迷恋的。秋波横欲流,这情状有点吓人哩:流向何处去?流出什么来?看来李灯也是一位“情憋”,他对某个宫娥已经是情动欲动不由自主了,却不能由着生子去约会。


可怜的皇帝。可敬的君王!娥皇生病的这些日子,李煜但凡有空,总待在她身边,夜里常常和衣而卧。夫妻乐事暂停了,春日里不复被翻红浪呢喃狂。而往年的三春夜夜颠倒……三秋也是。连同夏日绵绵的午后,冬天懒懒的早晨。缠吻,吸吮,轻咬……两口子“吃”对方仿佛永远吃不够。


十年哪!娥皇痴痴地望着那一树洁白的玉兰花。


小风吹来,双臂微寒。四月犹觉春衫薄。


娥皇忽然陷入痴想:让庆奴去侍夜吧,去承欢,去情放,去颠倒衣裳。


她甚至想:去咬吧……


庆奴的俏嘴唇一撅七年,她一旦咬起来可就没完没了。疯劲源远流长。


疯劲要释放。醋意也要释放。


娥皇想得有点晕了,颤颤的伸手,扶住侍女的肩膀。庆奴在花园那边的秋千架上咯咯笑哩。花容只管放肆,水蛇腰在空中……


娥皇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


醋意释放三五分,她心里好受多了。


重要的是,娥皇的念头占据了身体,她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善良的。


这时她听到辇车的声音:李煜回瑶光殿了。


用晚膳她只喝下了一碗燕窝粥,然后静静地坐着,瞧李煜吃东西。李煜吃着他平时喜欢吃的烤乳猪,喝两盅鹿胎酒。庆奴含笑立在他身后。皇上胃口好,庆奴通常是这般模样。


娥皇拿眼去瞧他二人,兀自浅浅地笑着。庆奴似乎敏感到什么,捕捉到什么,顿时眼发亮,薄面玉颜紧张。自从上次娥皇在百尺楼下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就很敏感了,常偷眼去瞟娥皇,露出察言观色的样子。哦,庆奴是想探测她非常想知道的那件事。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庆奴与皇上……


此一刻,庆奴的心飞得很远了。究竟有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庆奴此刻的幸福是有依据的:有娘娘为她做主呢。依据又会膨胀,从五分长到七分,幸福的杯子就趋于满盈了。


侍寝。这个词仿佛凌空掷下,击中庆奴的女儿身。她几乎战栗了。


南唐后宫,侍寝二字闲置已久。唯有黄保仪、乔美人追忆先朝旧事才提起它。宫娥们是想都懒得去想的。娥皇生病,倒是李煜和衣去“侍寝”。风流倜傥的南唐皇帝,仿佛只识娥皇风流。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