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争艳(1)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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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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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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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34字

李璟四十六岁死于南昌。时为公元961年,太子李煜二十五岁。


李环迁都南昌,认为南昌的地势比金陵更险固。迁都之议酝酿已久,大臣多有反对者。李摄力排众议迁到南昌去,命李煜以太子监国的身份留守金陵。不料居南昌仅半年,竟一病归西。


李煜、娥皇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本以为居东宫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命运之神另有安排。李煜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与惶恐中,战战竞兢坐上了龙椅。


宋太祖赵匡胤派专使到金陵,祝贺李煜登基。


李煜作《即位上宋太祖表》,自称臣子,“上奉天朝。”十月,宋皇太后去世,李煜派韩熙载到汴梁吊祭。此前李璟的葬礼,宋朝也派来了吊祭的特使。


北宋与南唐的“友好往来”不断。双方各打各的算盘。赵匡胤要打南方,米取的是先易后难、先弱后强的战略步骤。何时打南唐,他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表。打荆南、后蜀、南汉(今广东一带),将耗费国力多少,损兵折将多少,他也不清楚。后蜀、南汉都不好打。战争充满了变数。而南唐的军事实力还在这几个国家之上。


赵匡胤的“南伐时间表”上,南唐是排在最后的。所以他要搞外交,对李灯表示亲善。李灯则对“天朝”尽量显得毕恭毕敬,不断派人送去金帛。汴梁来了宋朝的使者,李煜穿紫袍出迎。宋使一走,他又换上黄袍,以示皇帝尊严。宋帝给他定的称谓是江南国主,而南唐臣子多叫他皇上、陛下。宫中的嫔娥,混叫也可以。


赵匡胤“凿大池”训练北方水师,李灯置建长江上的龙翔军。


李煜搞军备只求保境安民。这也是他的“祖训”。


夕卜修贡奉,内施仁政,是李煜的治国八字方针。


他悄悄强化南唐的军事机器,皇城内又辟出一个颇具规模的练武场,绿树掩映着战马扬起的尘土。冶山深处的铸铁场,各式兵器塞满了武库。而在长江上游的武昌,一支庞大的舰队已纳入了扩军计划,下游的金陵一旦受到威胁,十万水师朝发夕至。南唐名将林仁肇亲提水师坐镇武昌,他是李煜的心腹爱将。赵匡胤曾屡与他交兵,占不得丝毫便宜。江南江北,林仁肇三个字对普通百姓也是如雷贯耳。他是赵匡胤的一块心病,是李煜暗拒“天朝”的一块筹码。


李灯的弟弟李从善自幼沉迷于军事,李从善是南唐对付北宋的另一块筹码。


先皇李摄曾经灭闽、楚二崮,却是得不偿失,又导致兵力分散,自顾不暇。与北周柴荣战于淮水,三战皆输,失州十四,失掉极宝贵的淮水防线。李灯接国玺于颓势中,这是他必须面对的基本国情。他并不糊涂。他能够辨认自己的执政空间。南唐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这支军队唯一的宗旨就是保境安民。


江南富庶,北边的狼群垂涎巳久。李煜不断往汴梁送去贡品,以金帛换和平。他送出去的东西还得超过吴越、荆南。南唐的财政收入,送金和养兵花去大半。这一送一养,是李煌登基后定下的国策,既讨好“天朝”,又随时准备着抵抗外敌入侵。李摄在位时也如此,但李煜更明确。


李煜对北宋屡战屡胜的虎狼之师,始终是防意如城。


他也是勤政的,史书记得明白。和大臣们议论国事,有时通宵达旦。南唐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内政外交错综复杂,如果李煜是个只知享乐的昏君,社稷焉能持久?在他的领导下,南唐的政治、经济、军事,长期运行平稳,没有发生内乱,也没有发生类似先朝的宋齐丘、冯延巳两大集团的明争暗斗。


不妨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江北持续的军事高压,那么,南唐的富庶将会持久,朝廷与市井的生活将会花样翻新,一如后来宋仁宗时期的生活世界。


即使“性刚果”的李弘翼不死,他做南唐皇帝,南唐的国运将会怎样呢?也许更糟糕:和北宋硬拼,只会死得更快。


换成赵匡胤治南唐又会如何?他能打破历史惯例、以南人之柔弱长期抗衡强焊的中原吗?屈原的楚国历数九百年、广袤五千里,不亦被霸秦灭掉了吗?


李煜施仁政,“尝亲录系囚,多所原释”,亲自跑到监狱里讯问犯人,重罪从轻,轻罪释放。善行的背后是一颗由来已久的仁者之心。在他的治下,酷吏是没有前途的。他在位时间长,统治偌大的国家却居然很少杀人,在为数众多的皇帝看来简直是笑话。秦皇汉武杀人如麻,他们才是皇帝的榜样,明帝,清帝,追随者众,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李灯大搞铁血统治、狂敛民财以强化战争机器,那么,南唐可能多撑几年。


然而铁血这类字眼,如何与李灯挂钩?


谁能改写他的仁惠天性而代之以杀性?


谁能修改他的遗传基因,重新塑造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生存环境?


李煜愿做皇帝一年多,渐渐理顺了国事,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他适当调整了澄心堂的办公时间,忙里偷闲陪娥皇。娥皇已生下第二子,取名仲宣。仲宣的小模样,似乎兼有李煜夫妇的五官特点,咿呀学语如女孩儿,娥皇爱得不行,几乎忘了长子仲寓。


深深的母爱写在娥皇的脸上。阳光灿烂的面孔犹如闪烁着月光。她抱着仲宣亲吻,有时亲得热泪盈眶。


五月中旬这一天,在瑶光殿的寝宫里也复如此,娥皇亲小儿子,嗅他的乳味儿,幸福得眼睛发亮,继而泪光盈盈。李煜在旁边感动着,却佯作吃醋的样子,说:自从仲宣生出来,我就成了缺爱少怜的家伙。哦,还有仲寓!我们父子二人,真是可怜见的。


娥皇瞥他一眼,说:有母后的恩宠,有南唐百姓对陛下由衷的爱戴,娥皇分一点心给可爱的小仲宣,不行吗?


李煜笑道:姐姐这么吻仲宣,倒把重光给馋得。


因是午后说这话,娥皇红了脸,斜睨李煜说:昨晚不是……


李煜说:昨晚是昨晚。


娥皇亲仲宣的小鼻子,轻咬他粉红色的耳垂。


李煜馋在一边。


夏曰午后静静的,庆奴悄然而至,立在一根圆柱后面。


庆奴十九岁了,神采趋于娴静,少女的顽皮不复时时露出来。她近侍李煜七年多,宫娥中很有资格了,当然也有苦衷。从一朵蓓蕾到鲜花绽开,从小女孩儿到大姑娘,她一直待在李煜的身边,既幸福又苦恼。她放弃了在后宫做女官的机会,只因她不肯放弃伺候李煜的幸福。瑶光殿很大呢,若叫她挪到别处去,撤离皇上的日常起居,她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宫娥们以为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岂知她正为此苦恼,又装做不苦恼的样子。不错,这一年年的,庆奴得的是水中月!甚至有宫妃观察她的肚子呢。庆奴如何不恼?她是天性激烈的女孩儿,所以她格外是个“情憋”,憋得苦于是想得细,她寻思:皇上为何对她日益鲜亮的容颜视而不见呢?皇上也喜欢她,却分明不是男人对女孩子的那种喜欢……她入宫太早,十二岁就被定格为李煜的小妹妹,形同亲妹妹。唉,这格局一定便是七年,庆奴竟是动弹不得!倒是新来的秋水,因离皇上远些,反而与皇上有几缕男女亲近的光景。秋水长进快哩,那舞蹈跳得,那琵琶弹得,那衣饰鲜得……庆奴当初妒娥皇,现在转而妒秋水。她妒得离谱,竟然去瞧秋水的肚子。有一阵子,她老想着肚子的问题,举目去瞧一个个伺机而动的宫娥们,打量的结果倒是很放心。这几年,庆奴只看见娥皇的肚子大了两回。


庆奴常想:皇上对皇后,真是很专情哩。


见多识广的庆福也赞同她的意见。


庆奴情憋久了,不得巳要移情,移到皇后娘娘的身上去。也许这里边暗藏着情爱欲突破自身的诡计。庆奴隐隐期待着,什么时候娘娘……哦,娥皇能帮她一把。


庆奴情憋之苦,只娥皇知道几分。


此刻,庆奴立在圆柱后面,嗅到帷幕之间飘浮着的浓浓的情味儿,万岁爷一家子其乐融融。


小仲宣在妈妈的怀中睡着了。两个老宫人抱走了他。


这撩情的夏日午后,李煜、娥皇亲昵地说着什么。


庆奴无端迎来了一阵心跳。她把头靠在圆柱上。


李煌拉娥皇转入内室,那动作,分明是无数动作的开头。娥皇移步时略带扭怩,下意识一扭头,目光碰上庆奴的目光。


娥皇瞬间一念,把柱子后面的可怜的庆奴印在心上了。


庆奴悄悄走开,回她的精致耳房,抱了一会儿“湘君”,出了一回神。窗外的一株玉兰花开得正艳。


庆奴不觉念叨:颠倒衣裳呢喃狂。


其实如何狂法,庆奴并不知晓。


宫中清纯的女孩子大抵如此:情之生长也蓬勃,可惜只开花不结果。她们没有偷吃禁果的机会,无缘一尝欲望的金苹果。而“苹果”这东西,是吃过了方能上瘾的。宫女长到庆奴这年龄,也还是一朵芬芳四溢的无果之花。或者说,“情花”开得大,“欲果”结得小,所以一般女孩儿也无所谓吃与不吃,尝与不尝。女子多情而向欲,向欲罢了,她们仅仅是个“向欲”,不识欲望之细节。传说中很不得了的男欢女爱,她们只憧憬而已,想不真切的。


年复一年的憧憬,情花处处开,花期也漫长。一历代宫女的生存情态,大约如是。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庆奴与李煌,年复一年的“授受相亲”。伺候李煜沐浴更衣,她要背过脸去的。背上却有一双眼睛……她听过窗,留意过门缝,搂紧湘君想象过吃嘴唇、呢喃狂,可归根结底,她不过是走在从情到欲的路上罢了。


情路漫漫风光好。情色染得天地神奇。


宫女们不尝禁果也好。尝一回想入非非。皇帝大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后宫里到处点欲火,今天点燃了这处,明日又去点那处。点燃了他就走人,十年八年不复现身。于是“宫怨”这种情绪流布历代后宫:“玉颜不及寒鸦色,犹见昭阳日影来。”李煜是个例外。


南唐后宫,没有他乱点欲火的记载。


至于他惹发了宫娥、宫妃们的情火,则不能怪他。谁叫他是李煜呢?他“风仪绝美”,早在做郑王的时候就美名远播了。有些女人,单是念叨他的名号就周身轻颤。


而李煜对她们,为何仅限于欣赏?百花园中他只采摘一朵花吗?


李灯如此钟情于娥皇,究竟是为什么?


盛唐杨玉环之美迷倒唐玄宗,“六宫粉黛无颜色”,不过,杨妃之所以能够专宠,还是耍了一些花招,打压唐宫佳丽。白香山叹息说,选入唐宫的佳丽们“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娥皇领导南唐后宫,并无压制诸艳以获专宠的迹象。获专宠颇容易,专宠二字便失去分量。


如果李煜是枯花惹草之辈,不负责任之流,娥皇就会面临着艰难的考验了。而李煜的“责任意识”又从何而来?这意识宛如一条源远流长的暗河,因而在大脑中并不显现?


眼下,这绵长的夏日午后,身绵绵,意绵绵……庆奴在宫中闲逛,阳光从浓郁的枝叶间照过来。上坡过桥,抬腿落脚,***蹭着薄纱衫。小宫女们见了她,远远的行礼呢。她们忙着捣衣、浣纱、晾晒书画、擦拭器皿,笑一回说一阵的,叽叽喳喧。


庆奴登假山荡了一会儿秋千,也乏了,闭目片刻,脑中暂呈空白,睁眼时忽然想:皇上正与娘娘吃嘴唇。


秋千正对着瑶光殿西室,西室是娥皇的居所。娥皇的居所就是李煜的居所,从郑王府到太子宫,再到瑶光殿西室,一直是这样的。可是黄保仪说,先皇并非如此……


十九岁的庆奴,试图想清楚一些事情。


庆奴想:娘娘入宫好多年了,已生下两位小皇子,却与皇上恩爱如初,午后也要“搂一搂”。莫非他们吃嘴唇,日复一日的吃不够?他们究竟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她想:娥皇鲜艳的嘴唇……


于是晒哂自己的嘴。


庆奴平日照镜子,会盯着嘴看。有时不知不觉,将镜中的唇看成娥皇的唇。幻觉真舒服,幻一回想下回,直到不须凭借铜镜,便能将嘴唇换来换去。恰似高手下盲棋,不看棋盘而落子如飞。


此刻,浓阴下秋千上的庆奴,闭目享受一刹那,唇动眉动,笑意如一潭春水荡开。


却有人故意咳了一声,庆奴未睁眼时先皱眉。


来人原来是秋水,穿了白纱裙,鬓边插一朵玫瑰,脚下是一双无锡红舞鞋,踏着青石板路上来的。秋水含笑说:庆奴姐姐……


庆奴打断她:不是叫你帮着翰墨阁晒书画吗?


秋水说: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皇上说过,夏日晒书画,不可太久。庆奴下秋千,瞧她脚上的红舞鞋,说:你穿这鞋到处跑什么,你可知多少银子才能买一双?


秋水敛了笑:下午要排霓裳大曲呢。我特意来寻姐姐。


庆奴皱眉头,问:排大曲,我咋没听说?


秋水低了眉:娘娘吩咐的,命我转告姐姐。


秋水立在秋千架旁,个头已比庆奴略高,身段整齐不说,那唇儿不抹自红,唇线弯得有趣。红口白牙有如娥皇……


庆奴伸个懒腰,挺直了,斜睨秋水说:你今年多大了?


秋水回道:十六了。


庆奴奇道:你不是刚过十五岁吗?


秋水笑道:过了十五岁,就在十六里头了。


庆奴伸手点点秋水的颔头:你巴巴的望着十六岁,啥意思啊?二八小娘子想出嫁?


秋水红了脸说:谁想出嫁呀?我才舍不得出宫去哩。姐姐都二十岁了,待在宫中还这么乐!庆奴眉一挑,斥道:蠢丫头不识数,谁说我二十岁了?你索性说我三十岁才好呢!……


秋水低头申辩:姐姐是在二十里头了。


庆奴气红了脸,说:娘娘、万岁爷都说我十九岁,你小小秋水倒好,一口一个二十岁。你挂在嘴上过瘾啊?


秋水不做声了,悄悄翻眼皮,瞅那呼呼生气大红脸儿的庆奴,不禁想:我巴不得大,她倒巴望小……


二人下假山,往教坊方向走去,日头略偏西,照着万千花树一双丽影。秋水在前庆奴在后,有些含混的主仆意味:秋水带路……教坊靠近澄心堂,有一箭之遥呢,二人只不说话,单闻舞鞋、绣花鞋在青石板上起落的声音。庆奴跑脚走路,个头比之秋水,从稍矮变成了略高。这是她的“老本行”了:当初欲与娥皇比身高。现今复与秋水比,堪堪的比将下去了。乔美人讲过的,秋水近年身量蹿得快,两年好几寸呢,眼见是蹿到顶了,腿骨也就那样了。腿直腰细背如薄墙,庆奴何尝不是这样?庆奴一直是宫中舞蹈队的领舞,娘娘以下便是庆奴,轮不到秋水呢。


庆奴跑脚走颇爽快,那秋水听出来了,回头恭维说:姐姐走路也练啊,怪不得回回做领舞!庆奴一愣:我练吗?


秋水笑道:姐姐走路脚尖用力,那一年跳采菱舞,脚尖点地,颤颤身儿,太后娘娘夸你呢。我也琢磨要学着姐姐,踮脚怪俏!秋水说话间,脚巳踮起,生生高了一二寸,还走动几步,旋转了一圈,纱裙舞东风。显然练过的。


庆奴撅嘴道:秋水,你小小年纪想做领舞不成?


秋水忙道:不敢!庆奴启齿笑了:谅你也不敢。皇后娘娘定过规矩,领舞非庆奴莫属!你要等到节庆领舞那一天啊,还得孝敬我几年,到时候我自会“传位”给你。


秋水一栗,望望左右说:传位这种话,讲不得,讲不得。


庆奴乐得仰面而笑:哈哈,你小秋水,你是不懂咱们的皇上,很不懂!我告诉你,宫中没啥讲不得。我以前还叫过他李煜呢。当然啦,我能叫,你不行。别的宫娥通通不行!庆奴边说边做手势,很有领导风度。叫秋水仰慕得紧……


秋水忽然说:庆奴姐姐,你说话的嘴型真好看。


庆奴一愣,转而笑道:好看吗?莫非你想吃我嘴唇?


秋水摇头:女孩儿之间如何吃啊?将来自有男人来吃,黄保仪乔美人是这么说的。


庆奴斥道:什么臭男人,我才不稀罕。


秋水应道:姐姐说了不稀罕,就不稀罕。无论他啥样男人,一概不稀罕!庆奴高兴了,却说:少啰嗦,走吧。


秋水开步走了,不复踮脚,那细碎步子,袅娜身子,掠掠如八月秋风。


庆奴兀自“走得高”,很神气。瑶光殿一群色艺俱佳的女孩子,谁不服从她的领导?秋水就算心性高了,还是学她模样,走路踮脚。庆奴是皇上跟前的庆奴,是西室耳房的庆奴,和皇后娘娘暗中斗过艳哩,斗不过,她虽败犹荣!谁能斗过赫赫有名的娥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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