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争艳(2)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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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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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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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44字

教坊近了,红墙内传来几个宫娥的欢笑……


转眼到了七夕,李煜过生日搞起了排场。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二个生曰,做皇帝颇有些信心了,于是想铺张一下,朝野同庆。娥皇顺他心意,却建议将寿庆的重点放在内廷。外朝的官员们只在澄心堂行大礼、献寿礼,宰执、尚书、将军、学士,以及来金陵的各地军政大员,都一应安排在澄心堂,仪式限于两日之内,与先朝的七日不同。至于民间,则由百姓自发庆贺,朝廷借此可以观民意。


娥皇进言,李煜同意了。


李煜琢磨庆典上的新花样,却故意瞒了娥皇,要显显自家身手。娥皇指点教坊大曲,亲自做领舞,命庆奴“次领”,担当二号角色的意思。眼看快到七夕了,各处的仪式筹备紧张,娥皇想让李煜透露一点创意,她好统筹安排。李煜笑着说:七夕前二日,你就知道了。


娥皇嗔道:坐镇澄心堂的人,行事还像个孩子。


李煜说:朕要改改皇帝做派,既能日理万机,又能心情舒畅。


娥皇用土语说:看把你给能的。


李煜笑道:有姐姐助我,夫复何愁!七月初五一大早,瑶光殿西室的宫娥几乎全都不见了,庆奴很紧张,问皇后娘娘。娥皇说,皇上有奇思妙想呢。庆奴转问李煜,李煜点她鼻头说:这回朕有大动作,叫你和娘娘都吃一惊。


庆奴撅嘴说:奴婢还想吃两斤哪!到正午时分,宫娥们纷纷回来了,各自手中拿着上等的天水碧纱、彩色锦缎,内侍们则抱着许多三寸大小的微型宫灯,从西室到东室,忙碌起来。庆福早已指挥工匠栽木桩,一共栽了八十一根,又将裁好的碧纱铺上去,缀上数千小宫灯,偌大一片天给遮住了,代之以人工的天河,碧浪起伏,繁星闪烁。


娥皇庆奴傻了眼。


庆福很得意,因为踏实寿庆大典艺术工程总指挥。今夜彩排……


比庆福更得意的,当然是李煜了。他携了娥皇东走西瞧,在宽二十丈、长百余丈的“碧空”下徜徉,恍如漫步仙人洞天。娥皇脸上星光灿烂哩,映照一双美目流盼,李煜对她窃窃私语:到了七夕,那杨玉环在鹊桥之上,定然嫉妒你的姿容。


娥皇喟然叹曰:她倒未必妒我本人,是妒我的檀郎远胜于她的唐明皇!二人肩并肩走到洞天尽头,灯火阑珊处,不觉相偎相挨。跟在后面的庆奴芳心又跳:他俩不会又吃上吧?


庆奴多虑了,李煜娥皇垂范天下,户外怎能“吃”将来?


是夜入户缠绵时,娥皇觉得自己还在洞天之上。


李煜的杰作,就叫“锦洞天”。


娥皇平素醉心于时尚,容易给人留下奢华的印象。其实不然,她倒是主张节俭的。这一层李握不如她。


李灯生于超级富贵窝中,王子,太子,皇帝,荣华富贵与生俱来。他七夕过生日搞排场,以上百匹天水碧纱、苏州锦锻弄出一块“锦洞天”,缀以人工的天河月宫,满天繁星,绚丽,璀灿,逼真。


这一天来了,瑶光殿丝竹齐鸣,美酒直把天河灌醉,宫中不拘贵贱,上上下下狂欢了一回。娥皇领舞霓裳大曲,扮月宫嫦娥,长袖舞向寿星兼檀郎,暗比那冥冥中屏气观望着的杨玉环;庆奴“次领”,表演那只灵动可爱的玉兔。秋水跑脚“的溜溜”旋转,众娥随她起旋风。流珠轻唱: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台下坐着的王公贵戚、站着的杂役仆夫,数百人欢声雷动。


喝得半醉的庆福佯装大醉,歪歪扭扭向“寿皇”报告:金陵城爆竹响彻几十里!南昌,九江,武昌,湖州……今晚皆有庆典!这京城外的庆典,却是内务府总管庆福的个人行为,李煜正在兴头上,也就认可了。庆福转而向娥皇汇报,娥皇只一笑,并不表态。


生曰过后数日,娥皇才委婉地告诫李煜说:锦洞天,有一次就行了,明年若再重复,难免乏味。陛下此番祝寿,固然可以做做排场,以弥补去年七夕的草率场面,南唐的百姓恐怕对此也有期待。往后则不必形成铺张的惯例,比如一曲歌,一幅画,宏大繁复是美,简洁明快也是美。婢子一番话,愿陛下听取一二。


李煜笑道:姐姐言之有理,我日后注意。


娥皇说:库府中的金银,一年年的送往汴梁。后宫若不带头节俭,只怕下面层层仿效奢华,遇上灾年,民受其害。


李灯沉吟片刻,说:七夕庆典后,有几个大臣联名上奏,要在宫内盖一座什么摘星楼,高度超过百尺楼,豪华胜于绮霞阁。依姐姐良言,就不予准奏吧。


娥皇喜道:皇上纳谏如此,非唯婢子之福矣!南唐有名的宫殿楼宇,如澄心堂,瑶光殿,百尺楼,绮霞阁,皆为烈祖、中主所造。终李灯朝,不见大兴土木的标志性建筑。他只不过搞了一些精致的小制作,比如爱情小屋“红罗亭”。又广开赐第,多设教坊,前者为臣子考虑,后者为宫廷艺人们提供场地。


八月秋凉时,娥皇生了几天病。


年初她生下次子仲宣后,恢复身材很快。生仲寓那一年,瘦身用了七个月,这次缩短一半,是为了七夕上演大曲。御医的瘦身方子被她作了修改。宫中自有壮硕的奶妈,她不必奶孩子,按御医嘱咐只喂了四个月,便让仲宣含了奶妈丰盈的***。她瘦身快,产后一度有些厌食,经御医调理后,才渐渐的唤起精神,有了食欲。


娥皇是个闲不住的人,瑶光殿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的,她过问人事财物,亲临教坊御厨,布置一年中的各类节庆,掌管南唐的一部分典籍图书、金石书画……虽有各司其职的内侍和女官,但娥皇每隔两天要召集他们议一次,逐一询问,几乎事事要去操心。通常是李煜在澄心堂与大臣们议事,娥皇在瑶光殿召集各部门的头头开会。两边的会开完了,两口子又碰头,或在饭桌前,或于枕头边,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


娥皇留意澄心堂,李煜亦关心瑶光殿,朝堂与后宫多少事,曰日夜夜,牵动着两颗年轻的心。娥皇屡劝李煜别操心瑶光殿的事,一切有她打理呢。李煌点头答应,过一会儿就忘了,问起庆奴、庆福、秋水、新来的吴越“舞蹈家”盲娘……他是目光细腻的男人,留连日常生活的男人,体贴女性的男人,要让他把心思从瑶光殿挪开,委实不易。


倒是李煜反过来劝娥皇,不要太操劳。


娥皇说:我的身子硬着呢,从小就是这样。


李煜说:我替你默算了一下,你操心的事情,一百件都数不过来。


娥皇乐了,启齿笑道:我有一百件事情,陛下就有一千件!李煌执她的手,正经说:朕命南唐周皇后,切切注意身子,万万不可逞强。


娥皇佯作正色道:婢子遵命!秋夜里,二人赤条条搂抱时,李煜的习惯动作,是屡用手指试她的肌肤弹性;又闻她口中的气息,探知她是否有内热。他会说:好,好,吹气如兰……他很累了,歪到一边沉沉睡去。夜深人静的,娥皇轻抚她的檀郎,眼中涌出两行泪。


娥皇不逞强几乎就不是娥皇。弹琵琶她是宫中公认的第一,那一把元宗宝器烧槽琵琶,到她的玉指间,仙乐顿时起。跳舞她是编导兼“领舞”,庆奴,秋水,窗娘,谁不是一流的舞者呢?却是心甘情愿接受娥皇的指点和引领。皇后娘娘能续唐宫《霓裳羽衣曲》残谱,在她们看来,眞是太神奇了:娥皇是杨妃的化身吗?是仙娥在人间的影子吗?是远古的湘妃在今世的重新亮相吗?


陆游说:“大周后得霓裳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后世。”娥皇补定后的《霓裳羽衣曲》,去除了原曲中的繁淫,变旋律舒缓而为急促、高亢、清越。


这一年的春夏秋,娥皇作曲、编舞、领舞,真是忙坏了。她如厕也哼唱,梦里也在做动作,吃饭时来了灵感,立刻放下筷子,拿起她的“点青螺”……哦,灵感烧烫了她的双类,加速了她的舞步:她通常是走着走着就在甬道上回廊间舞起来了,并且要舞上三五回,生怕忘记瞬间得来的“天赐美姿”。庆奴,秋水,窗娘,她们是何等悟性的女子,娥皇稍一点拨,她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了,就融入旋律了,就忘乎所以了。


越女音娘十六岁,轻盈修长,身段又是多年练出来的,臀腿腰臂别呈韵味儿,比之庆奴秋水更胜一筹。庆奴先是对秋水的“标准身材”暗暗的有意见,到窗娘入宫,庆奴真是嫉妒不过来,索性将懊恼抛开,拿青眼去瞅秋水窗娘。三个女孩儿仿佛齐齐地跟在娥皇的身后,而一群宫娥,又望着她们的项背。


南唐宫中的舞蹈队,技艺之精湛,超过了盛唐教坊。


中唐的白居易是看过《霓裳羽衣舞》的,有诗云:“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而周娥皇排练的霓裳羽衣舞,由于“去彼繁淫,清越可听”,比之唐时舞更为民间化,它属于清商乐,而不是宫廷雅乐;有独奏独舞,有群奏群舞,形式不拘贵族与平民,所以很快就传入市井,老百姓喜欢,歌肆酒楼是互相竞争的首选节目。金陵人在秦淮河畔的桃叶渡送客时,唱这曲子,跳这舞蹈,相沿成习,蔚为大观。民间的霓裳舞自然有些走调、离谱,或变高亢为伤感,于是,徐按这样的“宫廷精英艺术家”有意见了,写诗微讽,《又听霓裳羽衣曲送陈君》:


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徐按这人,过分的精英化,不知精英文化的源头亦在民间。


宫廷大舞霓裳羽衣曲的民间化,功在娥皇。而娥皇又受到李煜的影响。或者说,夫妇二人的审美趣味互有影响。


李白大约是看过杨玉环跳霓裳舞的,他写三首《清平调》献给绝代佳人,其一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


李灯是如何描绘瑶光殿里由娥皇领舞的《霓裳羽衣曲》的呢?请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红曰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衩溜……


南唐宫中的狂欢节,佳人醉舞,美感横呈。


生命如此蓬勃,休道醉生梦死。


如果李灯的诗才拙劣得像赵匡胤、赵光义,那么,指责他诗酒误国的人可能会很伤脑筋,眼珠子溜溜转,寻思重新取证。


南唐的文化氛围、审美气象、生活意蕴,高居五代十国之最。李煜填词,娥皇编舞,代表着当时最高的艺术成就。


“最高”却不是高高在上,它有广泛的民间基础。宫廷的审美意韵,亦能散发于寻常巷陌,传播于市井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