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娥皇与庆奴(3)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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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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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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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06字

情事开了头,爱意无时休。男人女人一旦爱上,将发生许多事,多得永远数不清。娥皇李煜又都是个“能爱”,潜力大,后劲足,情切切意绵绵奔向对方,一年年的“奔”不够。娥皇是既欢喜,又有警惕性,王府中的小美人儿,尤其像庆奴这样的,她留着一份心呢。庆奴小她七八岁,模样身段怪俏,随李煜多年了,伺候王爷颇“写意”,未见一丝刻板而事事周到。灵动的美少女,显然先是情动,然后才是手脚灵动。她竟然敢对王妃露出不恭顺的样子,后来才渐渐收起拗劲儿。


娥皇想:庆奴长成这模样,和李煜的“纵容”有关吧?


郑王府几十口人,没人活得忍气吞声,连厨子、杂役、老妈子都很自在。


娥皇在庆奴身上留了一份心,是有意拿这标致女孩儿做个试金石。庆奴十五岁后,若单论容貌身段,何尝逊于她当年?庆奴恋着她的郑王爷,府中几乎尽人皆知。


闲言碎语议论说:庆奴早晚要做侍妾的。


甚至有人说:庆奴已经是个侍妾了,只等待明确身份而已。


娥皇将信将疑。庆奴日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时单随李煜出宫去,却未见二人有异常的情形。庆奴是直性子,若与李煜有事,那喜滋滋的羞怯情态如何掩饰得住?


动情的女人就是嫉妒的女人,娥皇与庆奴互相嫉妒呢。庆奴费了很大的劲才摆正自己的位置,拿青眼去瞧王妃。做王妃的,则努力消除对庆奴的猜疑。


娥皇这么想:即使李煜和庆奴有过某些亲热光景,也是昙花一现,流星一闪。庆奴这大半年,忽然出挑得修长圆润,或有情力催逼,却无男女间事。李煜眼见得是拿庆奴当妹妹,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嫉妒的女人目光细腻。庆奴唱歌,庆奴奔跑,庆奴入侍静悄悄……娥皇动了“统觉”呢,神经末梢总动员。庆奴房内的那位竹夫人,娥皇是早有耳闻。李煜用过的东西,庆奴日日放在枕头边,什么意思呢?


这一天她闲步过去,敲开庆奴的“闺门”,坐了庆奴的床沿,伸手拨那床中间的竹窟窿。庆奴顿时不开心,薄面胀成紫色。


娥皇顺口说:这竹夫人……


庆奴打断她:这不是竹夫人。是湘君。


娥皇笑道:你可知湘君、湘夫人的故事?


庆奴答:奴婢正读着屈平的《九歌》,有不懂之处,郑王爷教我。


娥皇趁势说:我能教你么?


庆奴迟疑了,卷曲的长睫毛翻看着王妃娘娘,点点头,噘了嘴说:娘娘什么都懂。连字都比我写得好……


娥皇乐了:你的字也蛮好,你学褚遂良,有几分神似。


庆奴也趁势说:娘娘能不能赐我一支“点青螺”?


娥皇笑道:别说一支,三五支也行啊。


娥皇在意庆奴,庆奴在意娥皇,这是超越了她们的主仆身份的。


二人各抛各的情丝,编织着属于自己的那张情网。又相互窥探,较着劲儿。色与色的斗争,却不闻血腥味儿,不见历代宫闱骇人听闻的脂粉相残。这样的格局,谁又是那位一声不响的缔造者呢?


娥皇试探几次后,对庆奴比较放心了。


小女孩儿情窦初开艳光四射,恰如红花自芬芳,绿水自逶迤,可是由情到欲,还差得远哩。“初开”开了多久,没人知道。青春也漫长。情窦里溢出的东西,化作日常举止,弥漫了少女的朝朝暮暮。


娥皇和李煜情投意合了,心心相印了,可是从洞房花烛夜到呢喃狂,走了一段长长的探寻之路。情爱是个宝藏,欲望也有待探寻、开发,二者并不同步,有时还拧着,各晿各的调。情火和欲焰,有时烧不到一块儿的。娥皇是在床笫间探知了李煜的往日光景:夫君和她一样是个生手哩。由此,她触摸到钟隐居士的一颗禅心。禅境天宽地阔,一步步引导七尺男儿的血肉之躯,引向神清骨秀,而不是馋猫似的偷腥劫膻。


禅心加春心,加出别样光景……


娥皇对神龛里的空王多了一份崇敬,对圆寂多年的文善禅师充满感激。


她有时自念叨:大法眼文善禅师……


认真回想起来,“呢喃狂”竟是在她生下仲寓之后。奶孩子,更多的时候奶丈夫,李煜那个贪吃相,仿佛倒退了二十年。她胖了,身子像一颗水蜜桃,咬一口汁水横流……国后派来的老太医却及时干预,劝止李煜的馋嘴,为娥皇精心调制了瘦身丸子。老太医对李煜说:须用七个月的工夫,还你一个婷婷玉立的郑王妃。


身子缓缓瘦下,欲焰腾腾窜上。细节层出不穷,娥皇李煜几乎夜夜惊奇哩:单说那扑楞扑楞的红润***,竟像一对艺术品。


颠倒衣裳呢喃狂……


怨不得庆奴要偷听。


娥皇二十四岁,恢复了舞蹈身材,受国后之命,领导一班瑶光殿的宫娥起舞,持彩练,飘霓裳,笑领歌辞,优雅复优雅,桃花面琵琶手,“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小范围巡回表演,北苑西苑,澄心堂,百尺楼,绮霞阁,国主国后惊叹不已。她还带着舞蹈队去了东宫,祝贺太子妃的生日,弄得李弘翼“感与惭并”。弘翼酒后竟哭泣,呼唤李煜的小名从嘉,打了幕僚的嘴巴……


李璟闻报,“龙颜大悦”,厚赏娥皇。几年前他于百尺楼初见娥皇,听琴观舞,“龙颜泛红”,赐宫中宝器烧槽琵琶。娥皇做了李煜的妻子,他按下春心,只求偶尔一睹仙姿。过一阵他就会问国后钟氏:娥皇在哪儿表演?


钟氏当然知道他的隐秘心思,只不道破罢了。钟氏命娥皇引领后宫嫔娥,原本有这层考虑。


金陵的上流社会传娥皇美名,冯延巳韩熙载等人如何按捺得住?连二连三的找理由请入宫,还要带上观摩团。李璟让这些老臣饱了两回眼福,随即下诏:郑王妃不得歌舞劳累!


瑶光殿的嫔娥们散了。


娥皇却正在兴头上呢,舞蹈之身歇不得。跳起来,唱起来,方有更多的领悟。南唐宫中多有汉唐残谱,娥皇挑灯推敲,续上了好几曲。而她最大的梦想,是攻破《霓裳羽衣曲》,再现那人间仙乐,那不可一世的富丽堂皇。周娥皇欲与杨玉环一争高下!


可是国主诏令下,娥皇郁闷了。


这一天,庆奴忽然带着几个王府中的女孩儿,清一色的无锡红舞鞋、天水碧纱裙,盈盈拜倒在王妃脚下。娥皇一愣,旋即笑道:想拜我做你们的舞蹈教习吧?请起,请起。


于是,王府中专辟了练舞厅,青砖墙上镶了几面大铜镜,四周一圈烛台。庆奴的腰腿原本有些功底,悟性又好,积极性又高,早练寅卯夜练三更的,还强拉姐妹们早起晚睡,俨然是个小领导。她走路也在比划,就地转几圈儿,学燕子在雨中翩飞,口中还咿咿呀呀。这媚劲儿迷倒众人,连李煜都放下书或笔,拿眼去追随她。娥皇发现了这一幕,隐隐有些不乐呢。


她想:小庆奴也学着妖媚了。


而情爱之发端矣,原是枝节无定岔道多,纵是清纯妩媚女孩儿,屁股一扭便奔妖媚而去。所谓少女情怀,原是闪闪烁烁,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越是情烈,越能闪烁。庆奴虽是青春少女,却已恋了几年,跟情愫打交道是行家里手了。梦境常是粉红色,庆奴喜洋洋替下娥皇,和李煜捉对成双。哦,那一阵疾风暴雨似的呢喃狂!


梦醒犹自回味,宛转不肯起床。


灵动杏眼儿闭了又闭,直欲返身回梦境。


清纯女孩儿的臀部更像臀部……娥皇观察庆奴很仔细,她也是情不自禁要去观察:观其静察其动。娥皇明白,庆奴是个“情憋”呢,憋出浑身上下的媚劲儿,跳舞吹笙走路吃饭,生活、艺术浑然一体。上床了,她抬抬腿,弯弯腰,翘翘兰花指。说不定郑王爷恰好从她的窗下过呢。美给他看,媚给他瞧……给他给他身心儿全都归他!给不完的给,掏心掏肺的给。情烈女孩儿憋到井喷之时,眼泪它噗噗的往下掉。


唉,娥皇何尝不懂这些。


有一天夜里,娥皇从庆奴的未放帘子的窗下过,看见庆奴正高高举着腿。二人目光相接,意念相触,各自的“情目”把对方照得雪亮。也无王妃也无奴婢:少妇面对少女而已。庆奴似乎忘了收腿,一双灼人亮眼竟贴在了玉腿旁。二人俱发怔,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想说什么。


有情人狭路要相逢,只因爱上同一个人。


第二天,娥皇和庆奴照面时,对昨晚的情形只字不提。


吃嘴唇,呢喃狂……


两个年龄、身份皆悬殊的女性眼中,闪烁着相同之物。


夏初,国后钟氏由黄保仪陪着到郑王府,适逢娥皇的舞蹈队在练舞厅排练新曲,于是过去看了几眼,随口赞了庆奴几句。


李煜说:庆奴善舞,都快要赶上娥皇了。


庆奴得了这一句,立刻热情高涨,即兴表演独舞《采菱女》,模拟跳过小溪,身子可爱地摇晃颤动,足尖点了几回地。国后看得入神呢,说:足尖这么点水,有趣。


庆奴神采飞扬,娥皇却笑得勉强。黄保仪是最善于捕捉这一类微妙情态的,对国后耳语几句。钟氏微微一笑。


当天晚上,钟氏召娥皇到她的寝宫,婆媳闲聊,钟氏顺便提起庆奴,问这丫头是不是伶俐得有点过了。


娥皇说:我倒不觉得。


钟氏笑道:庆奴若伺候不周,叫她到我这儿来好了。


娥皇说:庆奴跟随郑王五年了,屋里屋外很周全,挪动庆奴,郑王恐不习惯。


钟氏说:你这么大量,我也就放心了。


娥皇回府后,细思国后的“大量”二字,越发对庆奴上心了。主仆二人处得近,无人在侧时,竟显得别扭。主仆身份悄然退场,少女少妇亮到前台。


这尊卑有序的地方,偏是人性能够伸张,不独是李煜营造的小气候使然,更有南唐生活局面的背景支撑。


女子可以昂扬,北方殊难想象。


南人打不过北人,南方的生活气息却明显强于北方。


娥皇与庆奴暗暗地、不自觉地斗艳,横竖斗不出刀光剑影。这是为什么呢?盖因李煜毫不经意地罩着大局。仁慈而优雅的男人,生活趣味纯正的男人,既规定“品位”,又营造着朴素的民主气氛。这也叫郑王府的无为而治。没有专制、独裁。


不用说,佳丽云集之地,斗艳乃是日常生活的主题。***与暴力只一步之遥。历代宫闱,艳尸横陈。女人争宠男人夺权,上演了多少惨剧?想想汉武帝时代的“巫蛊之祸”、“尧母门事件”吧。而李煜,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个血腥的窠臼、斗杀的老套。


历史长河亦翻血浪,血腥催生了它的对立面:佛门慈悲。从南北朝到南唐,和尚道士何止千万,城市与山林,庙宇宫观数不清。李煜植根于历史情景中的佛教情怀,禅境向往,今日之学者当能细察……


人类的善良天性至高无上。犹如人类的审美创造至高无上。


娥皇是善良的,庆奴也是善良的。也都是唯美的,能爱的。二艳相斗无大碍,倒是越斗越唯美,越斗越能爱。


到仲夏时节,庆奴与娥皇竟互相爱起来了。


黄保仪是有心人,她把国后欲召庆奴、娥皇又如何劝止的事儿在王府中传开了,庆奴大为感动,不禁伏枕哭了一场。娥皇只消一句话,她就得搬出郑王府,不得近侍李煜的饮食起居。别的侍女可能会视为莫大荣幸,对她却是灾难。三天不见她的郑王爷,她会枯萎的!花朵怎能离开阳光雨露?


庆奴感激娥皇,有事无事的往娥皇身边蹭,伺候周详不说,又学舞,学诗,学书法,学琵琶,学佛事。娥皇每日拜空王,总有庆奴随侍,娥皇合掌庆奴也合掌,口中还念念有词。


炎炎夏日多舒服,庆奴紧搂湘君睡哩,夜来得了好梦,翌日满脸生辉;满园子的蹦跳,忽而足尖旋转,忽而撒腿疯跑。连娥皇都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么这么乐呢?


唉,娥皇毕竟是王妃,幸福如春水流淌。拥有人间至情,且能落到实处,万千缠绵成常态矣,真是不消细说。庆奴却是可怜见的,恋着恋着……跑着跳着舞着唱着疯着,实是“情憋”所至。娥皇是情道畅通,春水欢畅,而庆奴乃是不自知的不得已,情浪逼得水花四溅。那水花便是娥皇所看见的欢乐。


欲望要升华。不升华要生病的。


这女孩儿天生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疯劲,借着由衷的感激,与娥皇日益亲近起来,直往娥皇身上蹭了,搂着娥皇叫了娘娘又叫姐姐,娇媚之状可掬。娥皇倒不烦她,洗澡换衣梳头,凭她伺候。李煜随父皇巡视南昌、武昌、湖州等地,往返两个多月,庆奴转入内屋伺候,越发的尽心,让娥皇格外舒服。


秋夜凉了,庆奴顽皮,噘了嘴央求着,跑到娥皇的床上,要试一回那圣物般的苏绣衾珊瑚枕。娥皇只得由她。二人躺着说话,语声和着院子里的梧桐雨,一声声滴到三更。


吹灯歇了,庆奴咬唇瞅那屋顶呢,忽然翻身紧搂娥皇,颤声问: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呢喃狂?


娥皇由此才掂量出,庆奴的那颗春心是多么无奈!


庆奴十六岁了。二八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