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

作者:田中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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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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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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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16字

“一下车我就不哭了。其实我一直没怎么哭,只是眼角里不断有泪。那一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才真哭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响塘湾坡上盖了两间房。房子不大,里屋住人,外屋做饭,来个人也有地方坐。你爹个浑货一大早到镇上去了,他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坐在椅子里,伛下腰勾着头不说话。我还以为他走累了。转回头一看,他肩膀一耸一耸,眼泪不住往下淌。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这浑货这么哭过,想叫他流个眼泪可不是容易事儿。我说,你这是咋了?出啥事儿了?他抬起头,吭一声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哆嗦着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毛主席——逝世了!他的话把我吓住了。文昌,你可不要胡说呀!毛主席他老人家咋能……外面广播里都在广播,生产队今天都停工了。……哎呀!他老人家……这都怪你!人家屋里都有喇叭,叫你去买个喇叭接个线,不知道你整天忙啥,这么大的事儿咱们连个广播也听不到。我想出去看看。刚出门,瘸二叔走过来。他两眼通红,一边走一边流泪。嘴里呜呜噜噜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也大哭起来。村里人都在哭,喇叭里的音乐也在哭。这可怎么办哪!没有了他老人家,咱们怎么过呀?说真的,就是我爹我妈我爷爷死,我也没哭那么伤心。


“我站下来,掏出手绢,把眼窝搌干净。我说,卫东,你不用搀我。卫东还是把手伸过来,扶着我往台阶上走(卫东是农校的学生,特别崇敬你爸,是你爸帮忙把他录取到学校来的。你爸说他是当初他在湖北养鱼时房东家的孩子,一家人都很好。他初来时操一口湖北腔,我听着挺亲切,不管怎么说,我和你爸对湖北还是很有感情,危难时候是湖北的大米和那儿的人救了我们。这孩子细心、勤快,又仁义。每星期都到家里来,帮助打扫卫生,买煤球,收拾院子)。礼堂外站满了人,都是学校里的学生。礼堂门口打着蓝布横标,上面缀着斜方斗白纸:马文昌老师一路走好


“走到礼堂门口就听到了音乐声,这音乐我太熟悉了,那时候广播里天天放,听得人心里直难受。我说,卫东,这不是毛主席去世时候用的音乐吗?咋能乱放啊?卫东说,大妈,这是哀乐,现在谁去世都可以用。马老师他一个平常人也能用?马老师他完全有资格用啊。


“马文昌啊马文昌,你可真是出息了,毛主席用的哀乐你都用上了。


“学校的书记、院长都在礼堂门口。看见我,他们连忙走下来,想代替卫东搀扶我。我说,不用,院长。我没事儿。卫东贴着我走,院长、书记两人一人一边虚扶着我的胳膊。礼堂门口站了很多乡下人,我仔细一看,是兴隆铺、肖王集来的亲戚。我走到丁香她妈跟前,拉着她的手。


“三嫂,这么大老远的,你们……


“大春不是在搞运输吗?他弄了两辆车。


“我这眼泪呀,止不住哗一下流下来。刚才我心里还在嘀咕,这么热闹的场面,马文昌的家属只有我和马萧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外人眼里实在是太孤单了(吴方来了,可人家没法往家属里面站,只能是亲朋好友。这都是你个不肖的奴才害的!你不是喜欢北京那个姓杨的小妞吗?你再怎么喜欢她,到头来不还是蹬了),有乡下亲戚来捧人场,我心里踏实多了。


“这个浑货周围放了那么多花儿。脸蛋、嘴唇抹得红红的,头发油光锃亮,西服笔挺,脚上的皮鞋端端正正翘着。马文昌,你啥时候这么板正过?风光倒是风光,可走得太快了,连句话也没给我交代,说声晕倒就再也没起来。我走过去,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卫东满脸泪水挽紧我的胳膊,丁香她妈在我身后悄声说,四妹,站远点,别把眼泪掉到文昌脸上。


“昌,你混到今天,可不容易呀。你总算没给老马家丢脸。爷爷要能活到今天,看着上上下下的领导和这么多学生来给你送行,老人家该多高兴啊。人虽说这么多,场面虽说这么热闹、气派,可我心里还是很孤寂。长安,我的儿,这会儿你能站在我身边就好了。幸亏有个卫东,他一直贴身搀着我,像马文昌的孝子那样毕恭毕敬。


“春如走到我面前,抓住我的两只手,绷紧嘴唇,点了点头。卫东向她鞠了一躬。她擦去眼角泪水,郑重地对他说,往后你要多往马老师家去看看,照顾好你师母。这话让我有点诧异,春如她怎么会认识卫东?我扭头看了看他,猛然间觉得这孩子的面相很熟悉,毛主席去世,文昌痛哭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我的心忽悠一下乱了,头晕眼黑,眼前一片模糊。


“……”


附件三母亲的几封来信


母亲的信里涉及到不少个人隐私,不光是父亲、母亲、娘和吴方,还有叶子,刘亚非(小时候父亲给她起的名字是卓娅),考虑再三,还是不公开为好,把它留在我的箱底,说不定将来是另一部书的素材。


母亲说父亲的书《以感恩的心——一个知识分子给青年一代的寄语》已经出版,据说在国内卖得不错。由他的学生姜卫东根据父亲的报告和演讲整理。母亲没把书寄给我,我只好在网上下载了。


母亲顺便说,娘把姜卫东认做了干儿子。根据他出生的时间和父亲生前对他的照顾,我一直希望他是父亲孤独中在江南留下的另一个种子,那样,我就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然而母亲没有证实他的身份。她只是说,在父亲丧礼上,卫东的母亲来了,她瞻仰了父亲的遗容,向他的遗体鞠了躬,丧礼过后到家里去看望了我娘。她甚至没说卫东的母亲长得怎样,是不是很年轻。


母亲信中最让我欣慰的消息,是我二舅林春生的悬案终于调查清楚了。他被有关方面追认为烈士,洗清了四十多年的沉冤。


附件四某电视台录制的视频资料


这段录像只有3分26秒,是电视台录制的新年专访节目的最后部分。他们把它提供给家属,大约是想证明父亲的去世与他们没有关系,不应该由他们承担责任。


……


主持人:马老师对人生与爱情、个人与社会的讲述真是太精彩了,对我们六○后、七○后的青年有深刻的启发,说不定它会改变我们的人生。(镜头把主持人的正面图像切换到侧面,再拉为全身近景。)马老师,今天是1991年的最后一天,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您想对电视机前的朋友们讲点什么?


父亲的正面特写:(我看到了父亲最后时刻的形象。由于镜头推得太近,在强光照射下,他脸上所有细部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观众眼前。清晰的皱纹,粗硬的眉毛,带着弹性的眼袋,高低分明的肌肉,眼睛里既有执著、智慧也有几分疲惫,额头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镜头拉出父亲坐在椅子里的近景。)


这几天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相信你们都看了电视、听了广播,几天前,前苏联解体了。(他突然激动起来,两手向前挥舞)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就这样被几个政治流氓、野心家、叛徒……(父亲站起来,把一只手举过头顶,然后訇然倒地。)


马老师!马老师!现场发出杂乱的声音。


我想起了八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坐在马家坟地里的情景,想起了父亲写在地上的四个俄语大写字母,三个像左耳朵。一个像右耳朵。“爱赛赛赛尔”(这个尔是颤舌音,我学了好久也没学会),现在这个短语成了历史,它前面要加上一个“前”字。父亲想让我到前苏联去留学的心愿成了泡影。


娘说,你爸这个浑货呀,看似长大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母亲说,他退下来后应该去唱唱京戏,拉拉胡琴(你爸的胡琴拉得挺好的),就不会有这么大火气了。


我想,会不会是我把父亲气死了?


在wildhorse免税区,我买了一个红绳襟结的小饰物。我看中它,是觉得它很像父亲的人生,一根红绳,绕出难解难分的无奈。商场里的中国女孩说它是“中国结”。我把它摊在手掌上仔细观看,惊奇是谁想出了这样好的名字。是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在绕着自己的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