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楼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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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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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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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88字

她在赵一海的屋子里一直坐到窗外的夜色汹涌而入,黑暗像长着手和脚一样,四处乱走,整间屋子很快就被淹没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他在离她很远的床沿上坐着。他的影子在黑暗中一点一点融化着,只剩下了两只反着光的眼镜镜片。她觉得身体深处伸出一只手来,直直地伸到喉咙间,张开。她有点口渴和眩晕。这时,他说话了,遥远的,像在河流的对岸一样,不早了,你该回了。


女女第三次来找赵一海的时候,天黑下来了,她向外走去的前一秒钟里,突然把脸转向他,两个人的脸几乎就贴到一起了。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脸上,她听到整间屋子里都是她的心跳声。突然的,借着最后那点狠劲的余温,她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抱住了他,把下巴放在了他肩上。他不动,却也没有任何身体的回应。半晌,他突然说,我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这成家。停顿了一秒钟之后,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你不要把鼻孔向着我的脖子,我很痒。她呆呆地把那个姿势又保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地就把环着的两只手松开了,就像一只手镯从中间断开了。她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


他告诉她,她连进来的一个窗口都没有。


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女女在工厂里干的活是给生产出的工具镀锌。她带着两只橡皮手套,站在锌池边,把生产出的金属工具扔进去泡着,再打捞出来。那些铁灰色的金属工具进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就像银鳞闪闪的鱼儿上了岸,争先恐后地闪烁着,跳跃着。厂里的年轻小伙子不少,平时上班的时候,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工作服,戴着工作帽,像相同的植物一样散布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厂里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们都在谈恋爱,唯独她的周围,空旷荒凉,像一片沙漠一样寸草不生。因为她是个离过婚的三十岁出头的女人。


因为离了婚她回娘家多了些,把每个月工资的一半交给贺红雨,两个人之间有了短暂的安详,很多的琐碎自觉沉到了水底,水面上便一片平静。可是,偶尔有石头冒出来,便是因为她的婚姻。贺红雨比她着急,一天晚上,正吃着饭,昏黄的灯泡因为瓦数小,就吊在头顶直泻下来,昏黄的灯光像雕刻刀一样把她的五官剥得无比清晰。贺红雨看着她,突然就说话了,你不能一直一个人过啊,还是得赶紧找个人再嫁了吧,再过两年你就更老了。现在趁着有了工作赶紧找个人吧,这次我不干涉你的事了,你自己找,找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管,只要你自己愿意就行。你也学学人家纪艳萍,一个农村姑娘把自己的工作给解决了还把自己嫁了出去,看看人家。女女听了这话突然就翻了脸,你要觉得她那么好,你也生一个去。她倒是嫁了,那和把自己卖了有什么区别。你倒问问她去,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晚之后,她们就再没有说过这个话题,这样过了两个月的时候,贺红雨先和她说话了。因为她带给她一个消息,纪艳萍今天又结婚了。纪艳萍和剧团的扬琴师已经悄悄离婚几个月了,现在她第二次结婚。你知道她嫁给了谁?女女正在洗菜,她不看母亲的脸,不做声,连眼睛的余光也拼命地躲闪着,这时候,贺红雨偏过头对她说了,赵一海,你认识吗?她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洗菜。她像洗衣服一样把绿色的菜叶按在水里,使劲地按住,搓洗。洗都最后,她唱起了一支歌。听不清歌词,却一个中午听到她在厨房里反反复复地唱过来唱过去。吃完午饭,她又抢着刷了锅,仔仔细细刷了两遍,把筷子整齐地码好,才说,我去上班了。便出了院子。


她一个人木木地走着,却不是向工厂的方向走,她走到老城墙下,一个人爬上了破败的长满了荒草的城墙上坐了下来。她急需要把自己先藏起来,先找个没有一个人的地方躲起来,一中午的时间,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做饭、吃饭、刷锅,她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现在她真的是一滴力气都没有了,她趴在城碟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一滴泪都没有。


这一切的一切大约是从纪艳萍走进赵一海的屋子的那个晚上就开始了吧,从那个晚上他们也许就约好了吧,纪艳萍先嫁给那个剧团的扬琴师,把他的手艺学到,再让他把她调进剧团,然后,一年以后,感情不和,再离婚。然后,他就一直在那等着她呢,就像在一棵树下等着那颗看着长大的果子,知道它哪一天熟,最后,他把她安然无恙地接住,然后,他们结婚。而那个晚上,她正站在雨里等着他回来。我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这成家。他居然说的那么逼真,那么不留余地。早已经是排好的剧情,她居然还在这灯火阑珊里跑了跑龙套,充当了一个配角。他们像设计一个阴谋一样设计好了一切,却把她扔在一边随她疼痛着。


她输得根本就不留余地。一点都不留。


又是两年过去了,这年,段东麒都已经二十七了,还是娶不到媳妇。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贺红雨把县城里所有的媒人都求了个遍也没用。媒人们都吃了贺红雨的点心,但是还是没有一个能说成的。过了三十希望就更小了,眼看着段东麒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贺红雨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嫁错了人,自己当初是瞎了眼么?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穷教书的?钱也没跟着他花上几个,房也没跟着他住过个宽敞的,就莫名其妙地做了右派,这一做就翻不了身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是右派也就罢了,连她和她的三个儿女也成了右派,他们一家人额头上是全刻了字的,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他们是黑五类,不是好人。他们这辈子就只能背着这口黑锅,一条道走到黑了,像地鼠一样就只能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了。只是自己的儿子可怜啊,千辛万苦地生出个儿子来,千辛万苦地长这么大了,连女人是怎么回事都不能知道,眼看着就是个老光棍了。她想着想着就哭,段星瑞一副自知理亏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这几年里脾气是越发好了,什么都不敢多说的,对谁都让着。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是自己害的,还说什么。


十六


又翻过一个年头,这年是1978年了,段东麒都二十八了,眼看着真的是要成老光棍了。两口子终日慌得都不敢看儿子的脸,最后他们商量着由段星瑞上趟山,到深山里找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实在不行就买一个下来给他做老婆。眼看着就要过三十了,三十了那就半辈子也过去了,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哪知道,段星瑞还没来得及上山给儿子找媳妇的时候,一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安定县。右派要大平反了。贺红雨的第一反应就是,活出头了,这辈子居然还能有活出头的时候。


儿子有救了。


平反摘掉帽子之后段星瑞又回了学校教书,还补发了一笔工资,段东麒也被安排了工作,去了矿上当了工人。这时候媒人们都纷纷踏进了她家的门槛来做媒来了。好像安定县里一夜之间忽然长出了这么多已经到了婚龄的姑娘们。以前她们都像种子一样不知道被埋到哪里去了。


介绍来的姑娘里段东麒看中了一个,是南街豆腐三的五女儿,刚满二十,名叫惠春爱。


贺红雨本来就对这媳妇不是很满意,因为她为什么不早点嫁给段东麒呢?就算她那时小,她的四个姐姐呢?还不是一个又一个地嫁给了外人?现在看着她家平反了,工资也补发了这才腆着脸送上门,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图了个钱。那豆腐三又要了三百块钱的彩礼,贺红雨便觉得,这和卖有什么区别?段星瑞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块一毛钱,就要了三百块钱的彩礼,一年的工资。不过好歹就一个儿子,年龄大了,又是他自己看上的,贺红雨不好再说什么了,就捏着鼻子给他们办了喜事。


这年,还有件喜事就是贺家的老宅还给了贺红雨,因为贺家现在只剩下贺红雨一个人了。这样一来,娶了媳妇也就有了住的地方。贺家老宅已经破败了很多,柿子树和枣树都已经被砍了,只有那棵桃树这么多年里却又兀自长大了好多,已经浓荫匝地了。贺红雨走在这院子里的时候,便想起了父亲,老姨太太和贺天声。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把这空空的宅子也留给了她。她踩在青砖上的时候仍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她甚至能听出贺天声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他们的魂魄还在这院子里久久飘荡着。她坐在桃树下久久地盯着那些虚空处看,就像是,他们还住在那里。有时候她看着看着,泪忽然就下来了。


她和段星瑞住在东厢房里,把西厢房给了段东麒一家住。正房做客厅,有人来了坐坐。唯独绣楼她没有动,一直上着锁。


段东麒在矿上上班,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段星瑞做了安定小学的副校长,白天去上课,晚上又被扫盲班请去做辅导。家里经常就剩下了婆媳俩。惠春爱自小就会编席子,嫁人之后照旧还编席子赚点零花钱。下午的时候,惠春爱在院子里编芦席子,编一张三毛钱,贺红雨在桃树下乘会凉,就到邻居家窜门说话去。她说,我还给他们做?我做了一辈子还不够?伺候完这个伺候那个,我早晚要死在他们手里的。邻居就说,看着那媳妇倒也整天趴在灶台上做饭呢。贺红雨一声冷笑,撇着嘴看了一眼窗外,说,她倒想吃现成的呢,她挣下什么了?一看见我们家补发了工资就忙不迭地扑过来了存心叫人小看。就她做的那饭?你去吃吃去,每天就喂猪打狗的。


她突然压低声音说,在娘家就没吃过个好的,什么都没见过,那来了我们家就是为着吃来了。吃了个罐头都攒着瓶子,回娘家的时候给她妈带回去。啧啧。邻居也拧起眉毛回应,啧啧。贺红雨磕了一只南瓜子,又说,慢不说她这么嫌贫爱富,就是她不嫌贫爱富,那儿子也不是她的,我这么多年怎么把他拉扯大的?六零年的时候脸都肿成脸盆那么大了,他爹还在大同的监狱里劳改,谁可曾照顾过我一指头的营生?谁看着我都觉得我活不了了,我还不是硬生生地活下来了?我熬到今天了她倒过来吃现成的?他婶,你说吧,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让她占了?可怜我两个闺女都没跟着我好活过一天。说着就扯袖子抹眼睛。


她现在最想念的反而是二女女,因为她知道,她欠她最多,而且再也补偿不了了。这么多年里二女女再没有回过家,生死未卜。女女一直就住在机床厂的单身宿舍里,没有再结婚,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嫁人了。她开始还说她,后来知道没用了也就不再说了。当初女女嫁错人,也有她的一半责任。她还能说什么?让她再嫁错一次?


如果说遇到赵一海的时候女女回光返照了一次,那在赵一海之后女女就是彻彻底底地死心了。她把自己彻底堵死了。女女每天卡着点上班下班,出门买菜,回宿舍给自己做饭,就这样好几年也就过去了。这天,女女在路上突然又碰到了纪艳萍。纪艳萍的脸看起来忽然很生硬,她的脸是白的,唇是红的。她化了妆。那时候在一个县城的街头几乎看不到有人化妆。她们默默站着,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纪艳萍突然说话了,赵一海回天津落户了,过段时间可能我也回天津了。听了这句话,女女宽容地笑着,把目光挪开了。这话听起来太陌生了,陌生得让她心酸。这样的话怎么能从纪艳萍嘴里出来?那样一个缜密得让人害怕的女人,可以把所有铁一样坚硬的秘密消化在自己的肚子里,把所有的事情不到最后一步都决不会说出半个字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除非,她,已经回不去了。


临走时,纪艳萍突然拉住了女女的一只手,她们认识二十几年了,这却是第一次,女女吓了一大跳,似乎握住她的,不是一只手。她的手冰凉苍白修长,像一尾粘湿的鱼一样落在了她的手上。跳跃着,喘息着,滑腻着。她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悄悄地说,什么时候去我家吧。就在剧团的宿舍,你过去吧。啊?她用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叹词,啊?带些撒娇和祈求的语气,不依不饶地说出来了。她愈加慌乱地躲闪,纪艳萍却拍拍她的手,又说话了,你从小就觉得你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能唱会跳,可是,你真的不如我。我哪好意思和你说啊,现在我教你吧,我教你化妆,教你怎么穿衣服。我想起你那时候每天只知道穿绿军装就想笑呵呵,你以为那就是漂亮?这句话带着挑衅直直扎到了女女最敏感的穴位,但她也笑,好啊,我哪天下了班就去找你去,你等着我。


女女是又过了几天才去找纪艳萍的。这几天里她特意向别人打听了一下。一个五分钟就可以走完的县城,想要忽略一个人容易,想要打听一个人却更容易。她才知道原来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她这几年因为忙于应付生活,竟一点都不知道。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听到纪艳萍和赵一海的任何消息,如果他们过得好。事实上她真的以为他们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