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楼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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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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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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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68字

又过了一个月,马上就是中秋了。这天黄昏,女女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洗衣服,门口进来一个人。她是逆着光线走进来的,女女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轮廓。那轮廓的核是一团红。近了,近了,像是海面上的大雾里跳跃出的一轮明月。奇异的明亮和遥远。是纪艳萍的脸,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衣服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正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小时候纪艳萍一直穿着那件暗红色的肥大的衣服,她母亲的衣服,那衣服穿在身上简直空旷的像间房子。里面都是她母亲的气息,她自己却连一点轮廓都没有。现在,她突然穿着一件自己的衣服,并且是那时候大街上少见的红色,一种鲜艳的有些凄怆的红。


女女突然就有些不忍再去看,低下头来。她突然明白,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其实一直没有看到纪艳萍,其他人也没有,她被一件衣服套着,她被一件母亲的旧衣服囚禁了两年。她从没有想过,纪艳萍的一切有一天会从那件衣服下面汹涌而出。像潮水哗哗退去一样,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脸,全浮出来了,原来都是这么清晰,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线里,她一双波光闪烁的眼睛斜斜***鬓角,波光是柔和的,因为要嫁人的缘故?这快要成为新娘的女人在这个黄昏里美丽得有些遗世独立,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凄艳的像枚岁月深处的标本。她来告诉女女去参加她的婚礼,然后,她就走了。


女女坐在脸盆前,捞出两只湿漉漉的手,水珠像更漏一般滴答滴答地落下去。女女一直坐着,直到天彻底地黑下来。她这个时候才明白了,那天夜里,为什么从赵一海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不是她,而是纪艳萍。他是南开数学系毕业的,原来,他竟是这样的敏锐,或许是长期接触数学的缘故?隔着厚厚的衣服,隔着千篇一律的岁月,他能敏锐地闻到那些衣服下面身体深处的气息。原来,一眼之间,他就已经知道,纪艳萍是这样的。而她真的一直都不知道,她只以为自己从小就比纪艳萍学习好,比纪艳萍漂亮,比纪艳萍讨人喜欢,她从小就这样,她以为就是这样了。她根本没有把她放在过眼里。她以为把十个纪艳萍绑到一起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是,现在。


原来就在她刻意接近他的时候,在他眼睛里她也只是个壳,里面可以是任何人。原来,他早已经用目光剥掉了她们身上的衣服。原来,他早已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在那个时候,她自己已经一厢情愿地想过,只要他一句话,就一句话,她就可以为他离婚。可是,突然从他屋子里走出来的却是纪艳萍。现在,就算纪艳萍嫁的不是他,这与她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原来,她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机会的。从来没有过。她守着那盆水,木木地坐着,直到月亮爬了上来,水盆里落进去一个,像一枚银币。


十五


纪艳萍的婚礼,女女终究没有去参加。除了偶尔去一次娘家,她基本上都不出门,就像生活在深山里一般,有了一日千年的感觉,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家里的活能干什么都拿过来干,没有活干的时候她就无休无止地刺绣。她还是终日阴郁着,说很少的话,像屋里角落上的一棵恹恹的植物,自残般的冷清着,萧索的把周围的人都推开。她像是根本看不到丈夫的存在,仍是分开了睡,绝不睡在一间房里。有一次那男人强行要和她睡到一起去,她被他摁住了手脚,再动不了的时候,她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竟像是一个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得撕心裂肺,把自己哭成了一寸一寸的,许久许久都停不下来。那男人被这哭声镇住了,竟连再动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再往后那男人脾气也开始变坏了,有时候竟开始借故摔碗摔盆的。女女就愈发地不吭声,动作迟缓地干活,一只碗可以刷半个小时。粗瓷的碗上有水珠蜿蜒着爬下,也是时间的脚。


总算挨到了年底,想想不过半年的时间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这中间竟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掐着过来的,因为一分一秒地过,日子都是不连贯的,像一条锈迹斑斑四处被堵的水管,喑哑地挣扎着却也流过去了。小年一过,年味就出来了。那天,她正在娘家,贺红雨一边在灶王爷的牌位前摆糖瓜,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她说,纪艳萍进剧团了,还是正式的职工,听说是她男人教会了她弹扬琴,她会扬琴了,就把她弄进去了。这女人,心眼多得快成马蜂窝了,我说怎么就愿意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多岁还死过老婆的男人。啧啧,不是一般人啊。贺红雨摆弄着糖瓜,糖瓜在屋子里迅速地融化着,有一颗沾到了她手上,甩也甩不掉。她看着贺红雨的那只手,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


对赵一海,自从那个晚上起她就不敢再朝这个方向靠一步了,究竟还是伤了元气,她不像纪艳萍,是得胜方,所以才会心平气和地嫁给一把扬琴吧,哪里是男人,分明就是嫁给了一把扬琴。难怪那时候他们一起住在那排平房里的时候,她每次见了她都平静而坚硬地对她一笑,原来她是早知道她已经败在她手下了,大约那个时候起,她和赵一海就已经开始了吧?她进他的屋子,熄了灯,乱了头发也一定不是第一次了。她就住在她隔壁,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她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心里正想着谁。她居然以为他对她也是有意的。他收了她的香囊,他以为那就只是一只香囊?她一边想,一边剥着过年用的瓜子。脑子里想得多了些,手上便也快了,噼里啪啦的,手边已经堆积起了一座壳山,黑白相映,像剪碎了的照片,不成人形。一使劲,一只尖尖的壳刺进了手指里,红豆大的血珠渗了出来,像珠子一样挂在手指上。


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这么彻彻底底地败给了一个人,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正好机床厂招工,女女因为有文艺特长被破例招进了机床厂做了工人。她开始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深蓝色的工作帽,帆布白手套。工作一个月后她就和丈夫离婚了,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工资,不需要再靠男人了。那男人竟然也很快同意了,大约是早就过不下去了。更何况人家现在成了国家的工人,而他还是个掏粪的,他也就不再留她了。女女住在了机床厂的单身宿舍里,每天下了班换了工作服就回宿舍。工作服上一层油腻,穿着像盔甲。上班后她添了几件衣服,灰色的,黑色的,最不引人注意也一定是最安全的颜色,她不再穿绿色,却也绝不穿红色。那红色和绿色像两只蚕茧一样,各自包着一只蛾子,绿色的包的是一段不愿回首的时光,是那件寄托着白日梦的绿军装,她像败下阵来的人绝不愿提起那块战场。红色包着的是一个女人突然浮出水面的影子,美丽、邪气而坚硬。似乎是这红色突然给了那女人脱胎转世的灵魂。茧子随时都会被这两只蛾子咬破飞出来,所以她绝不穿,碰都不碰。深夜,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岁的女人了,她一个人无声地在那里笑。


在路上走的时候,她还是碰到纪艳萍几次。女女却发现,从那次见过纪艳萍之后,她居然也再不穿红色了。那件红色的衣服像是她的一件蝉蜕,一次之后就被丢弃在时光里风干了。但她不得不承认,纪艳萍从那件红色的衣服里褪出来之后似乎真的脱胎换骨了,她高高挽起头发,穿着黑色的高跟皮鞋,皮鞋的声音清脆地钉在一条街上。她走过的时候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气场,参杂着扬琴上桐木的木香和琴弦上的清冷。她不看人,目光远远的,虚虚的,从一切之上掠过去,看着前面一个遥远的地方。


女女觉得她的两只脚底下是空的,腾空过去的。每次见到纪艳萍,她都在暗暗注意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她惊讶,她怎么凭空就生出了这么多衣服的样式?她现在简直像石缝里出来的那只猴子,没有成长,没有拜师,没有过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么邪气的方式,似乎就是从石头里带出来的。后来一次她去裁缝店里做一件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向裁缝指手画脚说的样式,正是上次见纪艳萍穿的样子。她突然就住了口,那只手也停在空中,像只皮影。她颓然地对裁缝摆了摆手。她一直在使尽全力,不让纪艳萍超过自己,可是,现在,自己怎么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走在她身后模仿她?她这么多年里所有的心高气傲都成了灰烬。


女女工作后还是经常想起赵一海,想起这个男人在这个县城的中学里也不过是个临时的代课老师,连自身尚且不保,所以纪艳萍直直跨过他,嫁给了剧团的扬琴师。想起来她竟觉得是心酸的。她也许是在知道高考取消的同时就决定了吧,学一门手艺,让自己不至于饿死的手艺。最后她选择了扬琴,她选择了一门乐器作为手艺。乐器,既是女人这只瓷器上的装饰花边,又是她谋生的工具。多么好。那赵一海呢,他又算什么?女女听别人说,他至今还是单身,还住在学校的平房里。他的家在天津,在这个县城里,他不过是一片飘来的叶子。他和小城里的人始终是隔着一层玻璃,互相张望着,但谁也摸不到谁。她决定去看看他,她告诉自己,去看看他。那么多戛然而止的不甘心像水波一样推着她,去看看吧。


反正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纪艳萍挡着了。她嫁人了,而她离婚了。


她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的时候却踟蹰着不敢往前走了,原来她终究还是怕见到他住的那排平房,就是在那门口,灯突然亮了,纪艳萍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战败之地,不能回首也不能故地重游的地方。学生们正是吃饭时间。校门口几乎没有人,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从学校里走了出来。只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就知道,是赵一海。她立刻紧张起来,连忙抓起停在一边的自行车,做出正要骑车的样子。这时候,赵一海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他看到她的一瞬间竟然微微愣了一下,就像是,一瞬间里想不起这是谁了?这一瞬间的目光几乎已经把彻底她挫伤了,她迅速收回了目光。他停下简单地问了句现在做什么,参加工作没有的话,然后就走过去了,说他要去商店买点东西,又问她在校门口做什么,她连忙说,你忙去,我等人呢,估计快出来了。说着,做出向校园里张望的姿势。


赵一海过去好长时间了,她还是那个张望的姿势,好像真的会有人从学校里走出来。她甚至很认真地做出焦虑等待中的表情,甚至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块表也是刚发的工资新添的,她今天居然特意戴了来。她不耐烦地拧着自行车把。她僵硬地表演着,甚至都没敢看一下周围有没有一个观众。但这并不重要,她完全是演给自己看的。最终,在戏收场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忍住。在她骑着自行车离开校门口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也不去擦,泪水迎着风斜斜地向后滑去,像两条丝带般柔软。她近于自虐地又痛快地任它流着,她告诉自己,看到了吧,你给他留下的所有记忆就是,有点面熟。


晚上,她一个人坐在灯下,又一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灯光有些发青,落在她脸上,也是一层淡淡的蟹壳青。她把自己的眉、眼、嘴巴,一样一样细细看了,死死贴着镜子看,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才能看得真切。看过了,她又对着镜子做了几个姿势,然后猛地回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得有些陌生。她想,凭什么他看上的就是纪艳萍,纪艳萍哪一点长得比她好了?不过因为她主动罢了,她先找的他,她进他的屋子里找他。她把灯关掉的罢。而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别人,她还能怎样?他不过是小学里一个临时代课老师,而自己现在是国有工厂的正式工人,她为什么不能去找他?


女女发了狠,她却不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因为加倍的绝望。再去找赵一海的时候,她没有在校门口停留,那点狠劲还在她身上留着一点余温,借着这点余温,她骑着车子直直走到了他住的宿舍门口。正是下午下班后的时间,老师学生们也都在休息。她一站到这就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晚上,就是在这,她淋着雨,然后看到灯亮了,纪艳萍出来了。她像一面旗帜一样站在她面前,然后从她面前走过。不知哪个地方突然就疼了一下,这疼痛却突然生出了很多力气。


她放下自行车,几步便走上前去敲门。门开了,赵一海站在门边看着她,目光还是迷惑的遥远的。这遥远在一瞬间让她有些撕心裂肺,他怎么能这样,一次次地记不住她?一次次地把她往外推?为什么就这么对她?她力大无穷地往里走,一进去就看到桌子旁边有一张单人床,白色的床单很干净。她出神地看着这张床,那个晚上,纪艳萍一定就是在这张床上吧。她胃里突然就一阵翻滚。赵一海在她身后说话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女女回过头,逆着门里的光线看着他,看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我来你这坐坐,不行吗。他说,行。就一个字。她不再说话,眼睛躲闪着打量着这间屋子,背过身去把眼睛里的泪影硬是吞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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