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楼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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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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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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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42字

因为生活的单调和乏味,贺天声越到后来越变本加厉,碎嘴子似乎已经成了他唯一的乐趣,越来越碎,嘴巴像锥子一样随便往哪都戳,看到哪戳到哪。简直赶得上十个女人的嘴。动辄就和老姨太太两个人吃着零食说一天的闲话,他对老姨太太说,你以后少和那双家婆姨说话吧,你看她每天往过跑呢,不是送个茄子就是送个萝卜,你以为这是白吃的啊,她还不是想沾咱们家的光?还不是想在咱们家捞着点好处?别让她送个萝卜茄子就沾了你的便宜。老姨太太冷笑,就一个茄子萝卜就想沾我的便宜?我的儿,你也瞧不起为娘一点了。她要愿意来我也不拦,想其他的一概没有。贺天声又说,你不觉得双软心他爹死得真是时候吗,怎么就死在这腊月里呢,一停就是十来天的,天气冷也坏不掉,就专等着礼钱。人怎么能说哪天死就哪天死的?你说会不会是双软心老姨太太说,这个咱不管人家,咱们管不起这种事,自有人管他。缺德事做尽了,自然会有报应。对自己的爹不好?也不怕打雷时劈了他。


他甚至对贺秀川说,爹啊,你也不说把你脱下来的衣服挂起来,待会儿出门还穿不穿了?有时候他会对贺红雨说,你说你长得又不算美,还不说趁小的时候就找个婆家,小的时候多少还吃香,现在倒好,老玉米似的啃不动,谁要你啊?有钱人攀不上吧,现在没钱人也攀不上,你可别给咱爹再带回几张拖油瓶的嘴来,大大小小几张嘴地全往咱爹的肩膀上靠。气得贺红雨恨不得跳起来对他说,我吃你的了喝你的了,让你这么操心?我靠到你肩膀上了么?


有时候他会出其不意地对厨娘说,你往下坐的时候也不知道把褂子的后襟撂起来再坐?你看看你一屁股的褶子,出去了还不是给我家丢人现眼。正往出走的厨娘听了连路也不会走了,果然觉得自己是一屁股的褶子,沉甸甸地赘在那里。


就这样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贺天声的很多习性还是保留着五六岁那时候的,似乎这些习性这些年里都被雪藏了,连变质的机会都没有,居然完好无损地跟到了他十八九岁。因为腿不好,长期缺少运动的缘故,他倒是长得又白又胖,一个罗圈腿的胖子,两条歪歪扭扭的腿似乎都撑不起他那个硕大的上半身,他只好用更多的时间坐着。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家鸡的翅膀,成了摆设。他现在要起钱来还像小时候一样,往老姨太太面前一站,把手往出一伸,给我几块钱。说话的时候连面色都不变一下,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贺红雨看在眼里,暗暗地恨恨地想,估计他这辈子也只能这样活了,靠他自己是不用想挣回一个钱的,怕是半个也挣不到。这就是他的命。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却又暗自悲伤着,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没有下半生的人,他这上半生也是凭空悬着的,是没有根基的。只要他往那里一戳,老姨太太绝没有一次不应的,哪里说过半个不字。她早放出话去,就一个儿子,还怕养不起么?贺家的东西还不就是他的?横竖都是他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别人谁也别想在他面前呼蚩半声。


贺红雨和贺天声算是一起长大的,但自从老姨太太接管他们之后,她对贺天声是从来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她可怜他,但更多地是厌恶,甚至恨他,她觉得这就是个残疾人,是个寄生虫。老姨太太是他的壳,他没骨没血地长在她的身体里,吸她的血,吃她的肉,可是这老姨太太难道还长命百岁不成?她还能活到揭了鳖盖子?更何况她也不过是父亲身上的一只寄生虫。她死了看他怎么活。这贺天声和她本是从一个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按理说,血液里的亲那是怎么都割不断的。可是贺红雨因为恨老姨太太,也连带着恨他,他们俩仿佛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没一个好东西。她恨他们是因为老姨太太自己生不了儿子对贺天声宠得都近于谄媚,但是对贺红雨却是从来就没给过她个好脸子看。在一个家里长大,却是冰火两重天。


这是因为贺红雨和她一样是女人,她便要加倍地在别的女人这里取得补偿。补偿自己这么多年里受的委屈。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欠下的东西总要想法子在别处补回来的,所以要看一个人的本质,不是看她有什么,而是缺什么。老姨太太常年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面前做着奴隶,在他们面前自卑地连头都抬不起来。可她终究也是个人,要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地方,也早被憋死了。贺红雨就是她出气的地方。老姨太太觉得自己一辈子受了这么多委屈,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地活在一个男人手指尖上,总怕哪天就被休掉了被赶走了可怎么办,自己靠什么活。自己又无后,老来无子靠谁养老送终?有谁知道她的苦处?这苦处又是万万不能和人说的,说了还要被人耻笑,谁让你不会生?既然做女人这么难,她就干脆找个垫背的,再找个女人和她一起受苦,多少也替她分担点。这个家里,贺红雨就是现成的。于是她顺手就拉她做了替罪羊。


自从老姨太太接手他们两个后就没对贺红雨好过。她就是觉得一个女孩子还想怎么样,天生的命就是贱。她自己不就是从女孩子过来的吗,还不是给人家做小,低眉顺眼的。因为性别关系,老姨太太对贺红雨完全是天然的敌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所以也不需要消化。贺红雨很小就被他们赶上了高高的绣楼,一个人在里面呆着,没什么事都不能随便下来,更小的时候,连饭都是送上去的。上绣楼的楼梯很窄很陡,上面还长着青苔,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说是绣楼,其实就是个监狱,圈着这些没有出阁的女子们。女子们在这样的楼上被监禁了一年又一年,只能终日靠绣花缝纫思春来打发时间。


有些女子偏偏知道自己生得美,越照镜子越觉得自己美,心气这么高,可是常年没有意中人,于是便学会了意淫一个根本就没有见过的男人,朝思暮想着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想来想去竟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就在身边的。时间一长,精气损耗得太厉害,竟没出阁就死在绣楼上了。这些女子死的时候骨瘦如柴,却面若桃花,仿佛不是去死了,倒是去做新娘子了。这些早死的女子有的被别人家娶走冥婚去了。有些人家的儿子未成年就死了,有的干脆七八岁上就得病死了,那家人把这死去的女子娶过去与自家儿子合葬一处,在棺材上贴上一个黄色的囍字,就算这两个死人冥婚了。那死去的男子和这死去的女子也无所谓年龄差异,一个七八岁死的,一个十八九岁死的也没关系。因为人们觉得那早死的在地下这么多年也是要长岁数的。就像把一粒种子埋进地里,总归要长起来的。


贺红雨倒不至于有这样凄美的命,因为她打小就被老姨太太一遍一遍地提醒,她生得不美。她老早就知道了自己不美,倒是连镜子都不用多照,也就没有机会自恋,就是被关的时间再长些再压抑些,她都没有自恋过。尤其是老姨太太,因为她自己还是很俊俏的,虽然年轻越来越大,在贺红雨的面前竟始终有着漂亮女人的优越感,看看你长的那幅模样,也不照照镜子去。


贺红雨就是这样呆呆地灰头土脸地在绣楼上长大的,因为要应付这种无边无际的岁月,却在绣楼上练就出了一手极好的刺绣活,绣在衣服上的牡丹都能散发出香味来,绣在被子上的鸳鸯都能戏水。错针绣、乱针绣、网绣、满地绣、锁丝、纳丝、纳锦、平金、影金、盘金、铺绒、刮绒、戳纱、洒线、挑花等刺绣技法无一不熟,真是山水能分远近之趣,楼阁能待深邃之体。晋中绣品多用如意云、鱼戏莲、牡丹花、蝴蝶、莲花等图案。鞋垫上多绣以蝶恋花、蟾宫折桂等图案。绣的凉冠是妇女夏天束发用的,常常以黑底绣花。绣的兜肚多是红色镶边的绣花,一般饰有莲生贵子、富贵长春的图案。也有绣五毒虫,以取毒不近身的意思。男孩子身上的围嘴,常绣有双虎对头、双狮对头、五福捧寿的图案。女孩身上的围嘴,则绣以五蝶捧花、五莲坐子、五鱼戏莲等图案。男孩们的老虎鞋、前为虎头、侧有虎足、后有虎尾,向上掀起。还有的在前面绣一绿色蟾蜍的名为蟾鞋,含有蟾宫折桂金钱落地的意思。逢端午节,母亲们还要为子女绣佩于胸前背后的五谷香袋。贺红雨就这样终日在女红中长大,所以在这个家里,倒是这些针线绣品最让她觉得可亲。


从小到大贺红雨不知道被老姨太太打过多少次了,多大的一点事,要在贺天声那里根本就不叫个事,到了她这里就是天大的事。早晨稍微起晚了些,老姨太太上楼就打她,吃饭时不小心把饭洒出去了,吃完饭拖到厨房就打。她从不打她的脸,脸是要给人看的,尤其不能被贺秀川看到了。她专打她身上那些暗处,腿上,背上,腰上,胸上。有时候用手掐,用时候用针扎,还不让贺红雨哭出声来,不许告状,不然就要加倍惩罚,干脆不给饭吃。特别是如果贺红雨和贺天声抢什么东西了,那就是天大的事了。老姨太太会把自己养得足有一寸长的指甲就全掐进她的肉里面了,掐进去还半天不拔出来。


那指甲掐的伤口一疼就是好几天,夏天的时候还会发炎,流出黄色的脓,和衣服都粘到一起去了。扯都扯不开。开始的时候她还向贺秀川告状,无论如何,这爹总是亲生的吧。贺秀川问姨太太的时候,姨太太根本就不承认,她说,你见她哪里有半点伤了?你看到了吗,你就信她的话。贺秀川一个大男人又不好解开女儿的衣服检查,那些伤口又都在暗处,有些地方那是根本见不得人的。加上贺秀川眼见到姨太太对儿子的溺爱,不相信对女儿就会不好到哪里,所以也没怎么相信贺红雨的话。加上他一天到晚忙着很多事情,哪有心情管这些琐碎家务事,家务事基本就全交给姨太太手里了。姨太太成了后宫的皇后,一言九鼎。她如果告了状,第二天便又被老姨太太毒打一顿,还问她敢不敢再告了?贺红雨彻底绝望了,以后一直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一见了老姨太太就躲得远远的。她宁肯终日躲在自己的绣楼上也不肯下楼和他们说一句人话。


黄昏的时候,或者是下雨的时候,她会站在绣楼的栏杆处看着后园里的桃树枣树柿子树,一场雨下来,枣花和青柿落了一地,细细的幽香被打湿了,像蝴蝶被淋湿了得翅膀,低低地伏在地上打旋。雨水从屋檐上往下落,一滴,两滴,像时间的脚踩着她,一步一步地过去了。她就像时间脚下的一株草,不顾一切地要从缝隙间挣扎出来。


所以从小到大,贺红雨只觉得贺天声在天上过,她在地底下过,像埋在地里的蝉蛹。终年不见天日,就和蹲牢房的囚犯一个样。贺天声也不见得生得比她漂亮,不漂亮就罢了,还因为腿站不直,也就是个瘸子,还是个胖子。凭什么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呢,就是因为他是个男丁。


贺红雨因为这个渐渐恨毒了他,可是也不敢惹他,怕他去老姨太太那里告状。后来她也渐渐长到二十岁了,力气也大了,不比十来岁的时候,胳膊里没有二两力气只好任人宰割。老姨太太自己开始老下去了,打不动了,也就不再打她了,只是不顺心的时候还是会骂上几句。贺红雨懒得和她吵架,就算她现在能打得过她骂得过她,要是被她告了状再被贺秀川断了零用钱,那她也不划算。一个大姑娘手头连一个零花钱都没有,那是比受打骂更可怕的,花一分钱还要向她讨?问一个人要零花钱而要不到那是一种更巨大的羞辱。这种羞辱使她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她在这个家里渐渐多了些自由,起码可以自由地从绣楼上下来,杭村的舅舅家是她唯一的去处。然后她想不到的是,就是这迟到的自由让她有了一个噩梦般的黄昏。



贺天声也渐渐长大了,仍然是终日游手好闲,耍嘴皮子,搬碎嘴子。简直比三八婆们还要可恶。她冷笑着等着看笑话,觉得贺天声这样游手好闲下去总有个到头的时候吧,父亲和姨太太总是要先死的吧,那钱财也总是要花光花尽的吧,又不是金山银山。等他们都死了,钱也被他花尽了,像他这样一个残废可怎么活?他到时候会不会就成了个要饭的?或者找到她家里去问她要钱?那时候她一定已经是儿女成群了,儿子和女儿满地跑来跑去地玩,丈夫也知冷知热。那时候如果他讨饭讨到她门口,她是给呢还是不给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都感觉长长出了一口恶气,提前在心里舒服了一下。贺红雨有两次居然真的梦见贺天声穿得破破烂烂的往她面前一站,伸出手来问她要钱。可不是,等哪天他山穷水尽地活不下去了,不就会去找她吗?她是他的姐姐,就是地老天荒了,海枯石烂了她也是他的姐姐,虽然他也没叫过她几声姐姐。


她在心里几乎是铁定了贺天声一定有一天会讨饭的,到时候可怎么办,接济他吧,他就是个无底洞,没有个填满的时候,除非他死了。不接济吧,就眼睁睁看着他像丧家犬一样冻死饿死在她家门口?贺红雨梦中醒来竟觉得一阵凄惶,仿佛这被她想象出来的多年以后的事情已经提前验证了,就摆在了她眼前。她终究有些难过,差点暗暗生出几滴泪来。像是在心里提前给一个人过了葬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