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楼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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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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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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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12字

儿媳们给老太太做的饭就是一只碗里盘着三根红面做的面条,一根粗得像擀面杖,在碗里活蹦乱跳着,啃一口那也要费好多力气的,就是个汉子啃着也费事,别说是个瘫子老太太了。最后老太太的老妹妹来伺候了她几天,这妹妹也有五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姐姐手巧,妹妹手拙,妹妹的几个孩子从生下来起,夏天冬天的衣服都是姐姐一手做的,做不完的时候就通宵不睡地赶活,所以眼睛早早就不好使了,都是被煤油灯给熏坏的。后来姐姐瘫了,妹妹大概到底心里觉得对姐姐有愧,就迈着小脚过来伺候姐姐几天,以对得起她将来的亡灵。常年没有人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早就憋坏了,这话憋久了和尿憋久了的效果其实一样,就是都会中毒。老太太让妹妹在炕边坐着,每天就听她说话,听她骂三个不孝的儿子。似乎儿子们的出生是她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她说,你看着吧,等我死了他们可要好过了,他们在我身上就损下德了,吃了我的奶,吃了我的饭,他们都不得好死的。


老妹妹坐在炕头皱着眉头勉强听着,心里也并不见得多痛快。所以做下点好吃的,端在自己手里,却要问炕上的老太太,姐,你吃不吃啊。老太太眼巴巴地瞅着,就是想吃,却不好意思直直说自己想吃,就希望妹妹把碗端到她手里让她吃,便支支吾吾地躲闪着不回答。老妹妹一看她这样就以为她是不吃了,怕吃多了躺着不好消化。于是就自己盘在炕头,端着那碗东西,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让姐姐看着。老姐姐就躺子炕上眼巴巴地看着,却一口都吃不到。


老太太伤心得厉害了就哭,哭半天又不说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人说,她妹子做了吃的不给她吃自己全吃了。老太太只好憋着,就像哑巴吃的亏,只能腐烂在自己的肚子里。最后老太太还是哭着喊着把老妹妹也赶走了,赶走前直骂她没良心的。老妹妹气不过,走了,谁爱伺候伺候去,当我愿意来呢?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就是再用八抬大轿抬我来也不来了。真是的。


老妹妹走后,儿子们对老太太更是不管不顾,只盼她早死。结果过不了多久,老太太就真死了。死的前几天她已经尿不出一点了,喝了水也尿不出来,到最后想尿了想尿了,尿出来的都是血。肾已经先死了。老太太当晚就死了,死的时候全身肿得连寿衣里都装不下,脚肿得像过年时刚蒸出来的莲花馒头。老太太就这样入土了。瘫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久病床前无孝子。


她知道段星瑞早早就没有了妈,这也算是好事,要不过门了还得终日看婆婆的脸色。遇到那样的恶婆婆,修炼得像个千年的蝙蝠万年的鳖,什么能瞒过她们的眼睛?不死在她们手里也得脱层皮。有些女人好不容易自己熬成了婆婆,还不是每天想着法子折磨媳妇,让媳妇每天早晨端尿盆,晚上铺被子,恨不得在媳妇身上把自己前二十年受的气全部一网捞回来。女人折磨女人时大约都觉得更过瘾。


如果他不嫌弃她长得不美,那就跟他算了,方圆十里这一茬的男人她都已经在睡不着的晚上一个一个思量过了。没有一个合适的,不是已经娶亲了,就是不能看的,要不就是高攀不上的,难不成她还等着小一茬的长起来了再挑?那怎么可能,他们都要叫她姐姐姨姨了,简直是乱伦。还有,她不得不去想的就是,那个没有人知道的黄昏。那个黄昏就是再幽深再隐秘,却是一直一直都坚强地活在她的心里面的,没有一分钟死过。



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三年里,她总是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按捺住自己不去想那个黄昏,她一直一直在假设,那个黄昏根本就没有过,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它却始终都纤毫毕现地,鲜血淋漓地生在她心里,它不仅没有死,还在一寸寸地长大,长大,它终有一天会覆盖住她的五脏六腑。这三年里,她对男人的谨慎,除了因为她自知自己长得不美,还有一道横在中间的槛,却就是这个黄昏。她其实一直没迈过去。她从玉米地里爬出来之后就再没提过关于它的一个字,可是,它就在那里了,始终没有腐烂没有消化掉。就是把她一把火烧了,它也还完好无损地留在那里吧,它是她身体里留下来的舍利子。镜子里的女人静静地流出了两行泪,挂在灯光里。从那个黄昏开始,她就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牙齿往肚子里咽。


再不会有更合适的选择了,就他吧。她站在镜子前面流着泪,却是生铁一般坚硬地对自己又说了一遍。如果想从这绣楼上逃出去,那就这个人吧。


无论如何,这个家是万万不能呆了。她能呆个二十年真是连自己都不敢回头去想。这二十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四岁那年,贺天声才两岁,他们的母亲就生肺痨死了。父亲就把他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个姨太太扶正,做了他们的继母。这老姨太太倒是有些姿色,却不能生育,一辈子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在贺家男人面前,自己都觉得心里有愧,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仿佛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情。老姨太太一辈子在贺秀川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就没有把脊梁骨挺起来过。


做姨太太的时候,她倒是老想着大老婆什么时候突然得个病死了,自己就能扶正了,不然的话一辈子也没个出头之日。她知道一定要让贺秀川明白她的好才是真的,他就像一块地,只要她不停地辛勤耕耘,不停地抛洒汗水,总能有所收成吧。她就往死里对他好,他说个一字,她就能顺着一直走到黑。就连贺秀川上个茅厕,她都恨不得过去替他擦干净了。老姨太太的劳动果然没有白付出,贺秀川的大老婆如愿以偿地病死了,她果然被扶了正。可是她另有心病,这心病还是致命的。那就是,她不能生育。


在一个还算有钱的人家里不生出个自己的子嗣来,那是什么概念?那就等于每过一天都是如履薄冰,随时准备着要被男人和别的更年轻的女人干掉。有的苦要受呢。所以虽是被扶正了,她又生怕贺秀川再纳个年轻的妾把自己扔掉,整天都惶恐不安。简直要把贺秀川供起来了,真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的样子。但她运气实在是不错,贺秀川从小在父亲的生意经中熏陶长大,晋商骨髓里的那点东西其实就是两个字,节俭,山西话叫,抠。能省一点就是一点,所以贺秀川从小就是个出奇节俭的人,从来是把一分钱掰两瓣花的。加上家道在他手里已经中落了,又遇上八年抗战,元气大伤,想重振生意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把希望转交给自己的儿子贺天声的身上了。再娶妾毕竟是花钱的事,他觉得不划算。就算是娶第三房了,那能不下聘礼?能不摆酒席?如今他只允许自己死老婆却不允许自己娶老婆。又觉得这姨太太跟随他多年对他好得入心入肺,加上死去的老婆已给他留下一双儿女,有儿有女的,再生多了也是个累赘。就没有再娶。于是,贺红雨和她弟弟贺天声就是被这老姨太太带大的。


这个女人当初知道了自己不能生孩子的时候,简直是五雷轰顶。嫁到贺家三年了她的肚子也始终没有动静,每次行完房事就想,这次差不多了吧。结果,过了些时候,月经像个鬼一样又悄悄缠上身来了。每次见到内裤上的那点红的时候她连杀人的心都有了,怎么就又来了,怎么就又来了?是谁有问题?以后她在每次房事的时候都要在腰间垫上枕头,房事完毕之后还久久不敢把小腰放下,为的就是能怀上,就是这样还是不行,月经照来不误。可是人家大老婆两个都生了,只能是自己有问题。这种苦处是决不能和人说的,告诉别人了反被人笑话,连只母鸡都不如,母鸡还会下蛋呢。你能干什么?老姨太太本来就是河北清河县小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父亲贪图彩礼才来人家家里做小。在山西本来就无依无靠没有一个亲戚,如今做了小还要被赶出去,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再嫁别的男人?连孩子都不能生,谁要她?回娘家去,谁养她?就她那几个哥哥不把她视为肉中钉才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从出嫁父母和她之间的那层血缘关系忽然之间就淡下来了,似乎是她不小心流进别人家的田地里去了,就该被别人家养着。


终于有一天,她趁自己感冒卧床的时候,让人请来了县里的先生张海渔。张海渔给她开了三副祛风解湿的中药,正准备往出走时。老姨太太拦住了他,她敏捷地走过去关上了门窗,就像个突然病愈的人。她伸出手去,把一摞银元无声地放到了张先生的手里,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张先生又重新给她号脉了好一阵子,一只手号完,又换了另一只手。他的四根指头无声地如箭在弦上一般搭在她的脉搏上,捕捉着里面最细微的声音,那是阴阳之间的声音,是撵着一个女人后半生的命运走过去的声音。号了好一会脉之后,张先生终于收回了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在这个过程中她目光里的余烬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她明白了。最后,天完全暗下来了,她艰难地把那两只已经发麻的胳膊收了起来。张先生收拾起出诊的布包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了他忽然头也不回地轻声说了一句,抱养一个吧。


他给她判了刑,让她早点死心。当然,这早点死心本身就是在救她。


从此以后老姨太太就见不得别人家的孩子,只要看到谁家的小孩向她走来,她就觉得有一面墙壁向她压过来,她恐惧而寒冷地向后退着。她该怎么办,她的后半辈子又该怎么办。整个县城街头玩耍的小孩子都让她觉得恐惧,她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看到他们就躲开,避之不及地绕到很远的路上回家。他们让她感到疼痛,像一道伤口。只有一次,她站在城墙下看到了走在她前面的一对母子,躲已经来不及了,她索性就看着,久久地看着,那做母亲的年龄和她差不多,手里牵着一个小孩,那孩子很小,跌跌撞撞地走路,母亲只是笑,却也不扶他,只由着他东倒西歪地走路。她呆呆看着她们,最后开始了无声的啜泣。


后来她没有抱养孩子,在贺家,这怎么可能。贺家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她只是个填房,她有什么资格抱养人家的孩子。再过了几年,老姨太太还是没有生出个一男半女,因为自己不会生孩子,特别是没有生出个男丁,到后来她一见了小男孩就失魂落魄地盯着看,两只眼睛死死长到那孩子身上,一路跟着人家走出好远还回不来。就在这个时候贺秀川的大老婆得病死了,不能生育的她居然被扶正了。


其实贺秀川已经看出她不能生育,只是盘算了一下觉得再娶不划算,不如让她尽心竭力地照顾大老婆留下来的两个孩子。可惜了,如果不是死得早,她应该还能生几个都不成问题的。老姨太太对贺秀川简直是感恩戴德,恨不得跪在脚边给他磕头,那是真的感激,感激他留下自己,给自己一碗饭吃,给自己一个后半辈子的依靠。不然她还能去哪里?


在她们清河县有一个石女,父母知道她是石女后便找了野游郎中,给她割了一刀,制造出一种假象,这是个正常女人。然后又把她嫁给山里的一个光棍男人,这种男人年龄偏大了,因为穷,一直也娶不上老婆。只要是个女人,香的臭的都要。以前没有过别的女人,只以为天下女人就是这样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疑的。可是她婆婆是过来人啊,娶了这媳妇以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一想,哦,她每个月怎么不见来红呢?于是便暗中观察了几个月,确定了这媳妇确实每个月都不来红,那不就是个石女吗?居然拿石女来塞搪她家?婆婆立刻就叫儿子休了这女人,说连个孩子都不能生的女人要她做什么?末了还要把做聘礼的几石粮食索要回来。石女回家之后,父母急着又把她往出嫁,结果找了一个更远的瘸子,没过一年又被瘸子休回了家。石女就这样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先后嫁了四次,最后嫁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结果嫁过去没几天老头又瘫了,行动不便,有人能给他做口饭吃洗个衣服他还求之不得呢,石女成了主劳力,还得种地养男人。石女这才安了家。


如果她被贺家赶走了,估计下场比那石女也好不了多少。每次想想万一被赶走可怎么办,简直是后怕。


所以贺红雨从四岁开始就跟着老姨太太过了,那时贺天声才两岁。老姨太太心里有愧,加上这么多年对生孩子的渴望,所以这女人极其宠溺贺天声。因为贺天声是男孩子,他天生下来就比贺红雨占了便宜,尤其是到了老姨太太手里之后,那更是变本加厉了。


贺天声的命运在安定县城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受宠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应该受到的宠爱,他被夸大了,简直像个被供奉起来的神,是老姨太太一个人的神。他受到的宠爱也被夸大得不成样子,就像一种仪式一样。那其实是老姨太太一个人祭奠自己的仪式,可是,摆在香案上做牺牲的却是贺天声和贺红雨。他们被摆在高高的祭台上,身上却插满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