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点错鸳鸯嫁错郎

作者:陈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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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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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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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54字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三字经》中的这几句,告诫须眉男儿不要输给聪敏的女子。


那么,谁又输给了东晋才女谢道韫?


最大的输家当然是她的丈夫王凝之了。


当然,在谢道韫七八岁的时候,她的堂哥谢朗也输给了她。


这个故事为人熟知,一个严冬飞雪的日子,谢安召集子侄辈讲文章,看到雪越下越大,谢安就搞启发教育:“你们看,这纷纷扬扬的白雪像什么啊!”


谢道韫的堂哥谢朗道抢着答:“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道韫则答:“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乐。


后人都赞这“未若柳絮因风起”这句是如何如何好,什么飘逸、形象、诗意啊,不吝誉美之词,其实,这句话最大的好处是“自然”。风飘柳絮是自然更迭的平常之景,空中撒盐,大概只有现代人在特殊时刻才去做,比如大雪封路,调用工业盐融雪清路。


而且,这一句单独来看,也未必特别具有诗意,如果没有堂哥谢朗那句傻乎乎的“撒盐空中”做铺垫和对比,这一句也显不出多么高妙,不过是个有点创意的比喻句罢了。


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堂哥谢郎成全了谢道韫的一世才名。


抛开“咏絮”的光环不谈,谢道韫到底有什么“才”呢?


作家靠作品说话。谢道韫留下来的作品,不过是《论语赞》、《登山》、《拟稽中散咏松》几首诗歌。据说她曾出版过诗集,惜乎后世没有见到。一辈子写诗,却没留下几首镇得住人的传世之作,不有不说有点遗憾,看她的这首代表作《登山》: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并无多少新意,说是一首“保健养生”诗,也不为过。


这样说,未免对这位已逝的才女苛刻了些,有人怕要说这是欺负古人了。


其实,我也认同谢道韫很有“才”,但并非常人公认的“诗才”,而是“辩才”。


谢道韫的说,超过于她的写,而她最大的长处,是一种“捷才”,即临机生变、临时发挥的才能。上面说的“咏絮”即是一例,《世说新语》还记述了一件她帮小叔子王献之解围的事,又是一例。


一天,王献之和几个知识分子“清谈”,也就是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那时候,“清谈”是一种时尚,现在的人也喜欢谈,但谈的多是发财升官事),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王献之理屈词穷,眼看就要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了。谢道韫听到后,叫婢女告诉王献之,说她愿意为小叔子解围。这王献之,也不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早听说过这位小嫂子的才名,说不定正是十分仰慕,此时正好找个机会验证一下,于是欣然同意。


碍于传统礼教,谢道韫不能直接扎男人堆里高谈阔论,只好设一道青绫作为幕帐,她坐在帐后,“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这个“申献之前议”很有意味,就是说她不是另起炉灶,而是继续发挥王献之先前的观点,说得宾客无话可讲,真正是起死回生,挽狂澜于既倒,那些宾客先前逼得王献之处于下风,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何况要使大男人甘心情愿地对一个女人服气,女人没有几把刷子是根本不行的。


这次舌战充分彰显了谢道蕴出色的“辩才”,如果让她参加今天大学生的“辩论大赛”,或者参加电视上“挑战主持人”之类的节目,一定是冠军的不二人选。


在这场舌战中,谢道蘊还表现了她临危不乱的可贵品格。这种品格或许来自谢家的遗传,并多多少少受到其叔父谢安的影响。“淝水之战”时,东晋部队的总指挥谢安与人下棋,前方传来捷报,那可是一场以一当十、史上罕有的“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啊,谢安硬是没露一点喜色,没事人一般,从容淡定把棋走完了。


另一次让谢道蘊展示“临危不乱”的风采的时候,王献之已经病死了,如果他活得够长,能够看到大难来时王凝之与谢道韫的鲜明对比,他一定是感慨万千:嫂嫂这一生,所托非人啊!


不知是看在谢道韫的份上,才能平庸的王凝之,在谢安的力荐下,官做得不小,他担任过江州刺史、左将军,后来一直做到会稽的一把手。


有一年,以海盗起家的匪首孙恩造反,一路烧杀抢掠,攻占一地后,将县令剁碎烹煮后,让他的家人吃,如果不吃就肢解处死。一个对别人和亲人都特别残忍的人,比野兽更可怕。


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信奉道教。孙恩来攻会稽,他竟然对孙恩来了个“心灵和肉体都不设防”,他的理由是,他虔诚膜拜道祖,道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帮他化解这场劫难。他每天“稽颡跪咒”,然后对手下说:“道祖已经许诺,将派天兵天将来保护我们,到时候一定是城池无恙,贼兵自取灭亡!”


孙恩冲进城后,见人就杀,刚刚磕过头念过咒语的王凝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死于刀下,一缕幽魂飘到天上和他的道祖相会去了。可怜他的几个儿子,也都死于“贼军”(现在的有的书称之为“农民起义军”)之手。


这时候的谢道韫,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慨,她“闻寇至,举措自若,命婢肩舆,抽刀出门,手杀数人,乃被执。”看来,她对糊涂丈夫的作派早有防备,平时少不了执刀拿枪练练手。


曹雪芹称林黛玉为一代咏絮才女,不说林黛玉“抽刀出门”***不类,大煞风景,单说她见到那满地躺倒的死尸,遍地流淌的鲜血,就要当场晕倒。


想谢道韫在乱军之中,“手杀数人”,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正像天寒雪冻时,一株红梅迎着狂风暴雪傲然独立,留个世界一个清绝寂寥的背影,让人想起后世拯救山河可歌可泣的杨门女将,留下千年的骄傲。


因寡不敌众,谢道韫最终被俘,当孙恩要杀她刚几岁的小外孙时,她又一声厉喝:“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这一声厉喝,是要孙恩不要滥杀无辜,要杀我外孙,就先杀我好了,这里还有更深层的愤怒和谴责,将我的几个儿子杀了就算了,连我的小外孙也不放过,你做得也太绝了吧!


估计“辩论高手”谢道韫还说了其他一些话,彻底震住了“杀人魔王”孙恩,让他觉得要杀小刘涛实在是没道理,放下了屠刀。虽然还没有“立地成佛”,但他不但放了小孙涛,还毕恭毕敬地让手下保护好谢道韫的人身安全,将她送回故居。


拿谢道蕴这“举措自若”、“手杀数人”的举动与王凝之“稽颡跪咒”的行为一对比,便知她原先对婚姻的牢骚发得太有道理了。



将谢道韫嫁给王羲之的次之王凝之,是谢安的主意。


自从嫁到王家后,谢道韫就很瞧不起王凝之。有次回到娘家,怏怏不乐。谢安看在眼里,就安慰她说:“姓王的那小伙啊,是王羲之的儿子,出身名门,人才也不差,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啊!”


谢道韫则说:“我们家里,叔叔一辈的有您和谢万,兄弟姊妹一辈的,有我亲哥谢玄,还有谢韶、谢川、谢朗,个个不差,没想到天地之间,竟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谢道韫向谢安大吐婚姻苦水,并且来了一个纵向横向的大对比,谢安听后怎么回答,书上没有记载。我想谢安也不是古今第一“女辩手”谢道韫的辩论对手,很可能是“嘿嘿”一笑,算是回答吧。


说到谢道韫的亲哥谢玄,确实是相当了得的人物,作为“淝水之战”中主帅的他,曾带着区区八万之师将符坚的百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而且这谢玄对自己的妹妹也是相当得看重与欣赏,有个叫张玄的人,也常以自己嫁到顾家的妹妹张彤云为骄傲,谢玄不服气,两个大男人就比起妹妹来了,都说自己妹妹好,争执不下。有一个叫济尼的人,王、顾两家都常去,于是有人就问济尼:“谢道韫与张彤云哪个更优秀呢?”


济尼评论说:“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


意思是说二人各有所长,有人说济尼圆滑世故,哪个都不得罪。


其实,济尼的话中已有高下评判,谢道韫独具“竹林七贤”飘逸出尘的风骨,她在女人之中是出类拔萃的,就是和男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但张彤云只是闺房之中的佼佼者而已,所比较的天地就狭窄多了!


对于谢道韫这样的优秀mm,就一定要找一个比她强的人才能镇得住。女人对男人的爱,总得有那么一点点崇拜在里面。


据说谢安当初是准备将谢道韫许给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的。王徽之在书法的造诣上比王凝之强一点点,关键是玩起风雅特立独行起来,也令人瞩目,此公流传最广的故事当然属“雪夜访戴”。下雪的夜晚大老远的去见一个朋友,到了朋友家门前“兴尽而返”。有人开玩笑,说谢安之所以改主意,是从这件事上看到王徽之做事“有始无终”,生怕他娶了自己的侄女之后,进洞房时也来个“吾本乘兴而婚,兴尽而返,何必圆房”,当然,这是笑话,具体原因,我们无法得知。


其实,关于王家几个儿子谁最优秀,在谢安心中,是有一杆秤的。


谢安最欣赏的是王羲之的第七子王献之。


关于王献之,记得小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他的几则佚事,印象很深。


王献之小时候练字的时候,王羲之猛然从背后用力抽他的笔,却抽不动,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以后必成大器,特别钟爱他;还有一白衣少年,去拜访王献之,王献之一时兴起,在对方白衣上挥毫狂书,别人为求墨宝争夺成一片,那少年只留下一只衣袖而回!


而谢安看好王献之,好像不是因为他的书法,他是凭阅历、凭细节识人。


王献之曾经和五哥王徽之、六哥王操之一起拜访谢安,王徵之、王操之哥俩喋喋不休“多言俗事”,王献之少言寡语,只是问个寒温而已。三兄弟出门之后,有客人问谢安王氏兄弟谁最优秀。谢安说:“那个小的最好!”客人问原因,他说:“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看来,男人要深沉、少聒噪,这是古今不变的审美法则。


而王氏兄弟当中,只有王献之和谢道韫性格最近,具有似乎与生俱来的那种“淡定从容”之气,王献之和王徵之共居一室,忽然发生火灾,王徵之惊走,连鞋都没穿,王献之“神色恬然,徐呼左右出”。


既然谢安最看好王献之,为什么不把谢道韫许给王献之,以免我辈后人徒发“点错鸳鸯嫁错郎”的感慨呢?


原因有二。


最大的一个原因,王献之比谢道韫小得太多了,两人从年纪上不般配。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王献之是王羲之的第七子。兄弟俩至少相差五六岁。以此推算,谢道韫可能比王献之大好几岁。


还有一个原因,牵扯到王献之的情感生活。


王献之早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个女孩名叫郗道茂,是他的表姐,比他大一岁,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两小无猜。郗道茂到了出嫁的年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王献之就央求父亲去提亲,王羲之写了封信给儿子的舅舅说:“你家千金有无合适的对象?如果没有,和我家小郎结婚,机会不容错过,我以前与你谈的那些想法,你同意吗?当然,此事成否,你的意见很重要!”


显然,王羲之早就有意让郗道茂与王献之结合,亲上加亲。


这事,谢安也应有所耳闻。所以,他是不可能将谢道韫许给王献之,不明智地横插一杠子的。


王献之虽然在王羲之的几个儿子当中最小,但死得是最早的,只活了四十二岁。也许与他感情生活有关,他后来被迫与郗道茂离婚,娶了暗恋他很久的新安公主,过得很不快乐。


假如没有郗道茂,又假如谢道韫嫁给了王献之,那又是怎样一幅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光景呢?惟一可以想像出来的是,谢道韫绝不会撅着嘴巴对谢安大倒苦水,说什么“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了,更重要的是,王献之怕也不会那么短寿,可以为我国的书法事业多做一点贡献了。


王献之病逝十三年之后,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才死于造反派孙恩之手。


寡居寂寞度日的谢道韫,渐渐地老了。虽然,衰老是女人最大的敌人,但我想,女人至少分两种吧,一种是身体老去,魅力也老去,一种是身体老去,魅力不老,相反,更增添了经过岁月沉淀的智慧与气质。谢道韫无疑属于后者。


孙恩之乱平定后,新任的会稽太过刘柳素闻其大名,穿戴得整整齐齐并携带了礼物,前去拜访,“束脩整带造于别榻”,坐在另一张类似今天日本人坐的那种“榻榻米”上。谢道韫“乃簪髻素褥坐于帐中”,素面朝天的她坐在帐中,与刘太守侃侃而谈。刘太守如坐春风,出门之后,感慨道:“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刘太守心中不知是否有几分遗憾,只有幸用耳朵领教了一回天籁之音,没能亲眼一睹谢道韫的穿透尘世风霜的容颜。


当然,谢道韫也对这位刘太守好感非常,她说:“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比较两人的话语,颇有点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意思。也不知这刘太守年纪多大,有无婚娶,如果是和谢道韫相仿年纪,又是丧妻之类,那是最好。两人后来没有故事发生,说明客观条件限制了两人只能谈人生,不可以谈爱情。现代人如果要编故事,可能会在两人之间加一点什么“相逢只恨未娶(或者未嫁)”的花花心思,不过,那怕是对谢道韫的一种亵渎吧?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