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吴敬梓的负气人生

作者:陈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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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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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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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88字

文人受困遭厄才写得出好作品,“诗穷而后工”,似乎已成定论。


吴敬梓也算是“穷”之后才写出《儒林外史》的。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穷”是主动为之,很有些“败家”的味道。


吴敬梓,字敏轩,又字文木,出身于安徽全椒一官宦之家,从其曾祖父开始,五十年的“家门鼎盛”之中,出过五名进士、一名榜眼,一名探花,且都在朝廷任有实职。可以想见当时吴家的产业之兴旺。


吴敬梓自幼过继给他的堂伯吴霖起作儿子,偌大一份家业,到吴霖起时,已经开始衰败。吴敬梓十八岁中秀才,他的生父吴雯延去世,次年他的嗣父吴霖起去世,即便这样,传到他手里也还有接近三万两银子的家产。三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清朝时一品官的年薪也只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再加俸米一百八十斛),按现在的物价折算,三万两银子大约是六百万元人民币。


这么一大笔财产,如果吴敬梓想买个厅级干部的官做,也是足够的,在他生活的“乾隆盛世”,捐一个道台,明码标价,要一万三千多两银子。


性格狂狷的吴敬梓当然不会买官做,当然他也不会去生意,让钱增值,即便如此,数目如此可观的家产,“坐吃”怕也不会“山空”,一生的开销也就够了。但他后来竟落魄到万金散金、穷饿潦倒的状况。


他的好友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中曾描述其惨状,说他从安徽移居金陵后,常卖书换米,有时竟两日不食,靠人周济才不至于饿死。


而对于无钱买酒置衣御寒,吴敬梓则另有乐观的妙法。即邀意气相投的好友五六人,在月夜从南京城南门出发,绕城墙行走,一路上歌吟和诗,走几十里路,一直到天亮,到水西门,众人大笑而散,如此活动筋骨加快血液循环,让身体暖和,夜夜如此,吴敬梓幽默地称之为“暖足”。


近三万两银子的家产,就怎么散了个一干二净呢?


胡适先生,非常推崇他的这位老乡,他曾说:“我们安徽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魁,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吴敬梓。”他认为,吴敬梓的家产是被他在秦淮河上嫖掉的。


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在吴敬梓的诗文里,隐约可以看到一点影子,他在一首诗中回忆通霄玩乐打点小费的潇洒:“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再比如,他在《减字木兰花》中写道:“王家昙首,伎识歌声春载酒,白板桥西,赢得才名曲部知。”可见他是青楼的常客,对于声名远播还有些沾沾自喜。据说,住在白板桥的歌女名叫苕苕,美貌有才,特别擅长柘枝舞,原被一豪家强行纳为内宠,对方玩厌后又将她赶出豪门,从此流落风尘,引得吴敬梓爱怜有加,在她身上花的银子怕是不少。


但是吴敬梓的钱决不是全部用于寻花问柳之上,因为他的性格中有一种赌气的成份,即负气使性的成份。他的家产很大一部分是被他赌气散掉的。


原来,吴敬梓的嗣父死后,族人欺负他这一房势单力薄,都一反平时的道貌岸然,露出爱钱的狰狞本色,掺杂进来,要分财产,“兄弟参商,宗族诟谇”,他妻子竟为此事气死。于是,他痛下决心:与其给那些族人夺去,不如自己痛快的花掉。他为了伴红依翠,在家乡与南京之间,不断往返,旅费和小费都是一大笔开销;另外,对于向他求助的人,他慷慨解囊,随意施舍。千金散尽“不复来”,后来索性连田产和房产也卖了,奴仆们各自逃散,成了乡里人的反面教材。他成了当地最不受欢迎的人,有时候去访客,不是得不到通报,就是主人当着他的面打仆人,变相给他脸色看。


家道中落的人最能体会世态炎凉,吴敬梓在诗里记述了这种不愉快的经历。


对于他的浪荡败家行为,他在诗中还写道:长老苦口讥喃喃,长老们劝他做人要学好。他的表现是:叉手谢长老,两眉如戟声如虎。他扬起眉毛声如虎吼,我卖我的家产,关你们什么事?对于舆论的压力,他不但不退缩,还真有点对着干的意思。


导致他经济上彻底沦落的原因,正是这种负气使性的性格,这种性格也主导了他在科举考试上的命运。


曾经热衷科考的吴敬梓,十八岁那年中秀才后,几次科考,都以落第收场。十年后,他从家乡全椒来到滁州参加乡试的预备考试,当时的考官是安徽学使李凤翥。长期郁郁不得志的吴敬梓在考试前访朋问友时,对不平世事、官僚士绅,颇有牢骚和讥评。殊不知,这又为他多舛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明清统治者规定,士子不得随便发表议论,清顺治时就规定:“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违反,可以革职治罪。吴敬梓的偏激言论很快就被人举报到李凤翥那里,并到处传扬。


为了消除试官大人对自己的恶劣印象,平时心高气傲的吴敬梓,在朋友的劝告下,去求见李风翥,为了表示诚意,竟匍匐在地,向对方行跪拜之礼,乞求原谅,并希望对方能摒弃谗言,按才情予以录取。哪知这位学使大人非但没有谅解他,反而板起面孔疾言厉色教训了他一顿,让匍匐在地的他头也不敢抬,只觉得万分羞辱,颜面丧尽。


令吴敬梓没有想到的是,等考试结果出来,李凤翥仍授予他第一名。


朋友们也都闻讯来庆贺,为吴敬梓摆宴庆功,他既感惊喜又心情复杂,上级领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作风令他百感交集大受刺激,在《儒林外史》中,范进得知中举后,麻木已久的心灵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刺激,喜极而疯。这种戏剧化的人生经历不排除有作者吴敬梓的影子。


但这次第一名只是乡试的预考,类似于今天的高考调考,只是一次“摸底考试”。不久,李凤翥回京复命,新来的学使王兰生到任。吴敬梓的“乖僻”言行,王兰生是早有耳闻的,所以未见其人,就对其人有了成见。


吴敬梓参加乡试之后,王兰生的评语对吴敬梓极为不利。于是吴敬梓就在这次乡试中落榜了。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考试落第对吴敬梓打击相当沉重。他原先向李凤翥求情时,李凤翥将他呵斥一顿,他本以为完全无望了,但李凤煮却授他第一名。他本以为在预考中拿到了第一,接下来的乡试应该是志在必得的,哪知却名落孙山。打个比方,好比一个人被判了死刑,拉去刑场正法,忽然又宣布他没罪,将他放了,在他异常惊喜之际,又突然宣布他有罪,再次将他拉上刑场。一向以才情自负的他对当权者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反感而绝望,正是从这时候起,他对科举考试渐渐地断了念想。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一出,就有人认为,他是在否定封建科举制度,这本书写的是儒林的“丑史”,是儒林的“群丑图”,但结合他上面的经历,这种观点就站不住脚了。吴敬梓根本没有否过科举制度,他否定的只是那些主持科举的官员,痛感他们不识才不用才。而吴敬梓自己也做过一件“丑事”,所以说《儒林外史》不是儒林的“丑史”,而是一部儒林的“痛史”。


任性使气的吴敬梓,不再相信当权者公平选拔人才的鬼话,所以在他移居南京后,他拒绝了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36岁那年,安徽巡抚赵国麟推荐他入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主要方式是由各地的地方官和士绅推举本地公认有学识、有名望的名士,直接参加这一考试),但他“坚卧不赴”托病不参加廷试,想必是被权贵们“忽悠”怕了,万一到了京城,再被京官们或者皇帝“忽悠”一把,那打击就更大了,索性不去落个清静。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借杜少卿与娘子的一段对话抒发心中块垒。娘子问杜少卿:“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装病不去?”少卿说:“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惟一不同的是,杜少卿还有钱出去看花吃酒,而当时的吴敬梓贫居南京,过的可是“囊无一钱守,腹作于雷鸣”的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