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0
|本章字节:8530字
白眉儿不理解苦安子手势的意思,直愣愣望着主人,蹲坐在地上没动弹。
苦安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箝形,在自己的咽喉处掐了掐。
有一点可以肯定,主人绝不会叫它去噬咬他的脖子;就是想寻短见也没这等寻法的。
苦安子用手指轻轻敲击它的鼻梁,又指向搭在一棵树腰上的干草垛,做了一个让它去取回东西的指令。
难道主人有什么东西遗落在草垛上了?它跑到树下,围着树干转了一圈,草垛并不高,稍稍踮起前肢鼻吻便可触碰到香气四溢的草梗。它仔细嗅闻了一遍,草垛上只有一只鸡,绝对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它又跑回苦安子身边,迷惑不解地翘首望着主人的脸。
苦安子皱着眉头,下巴耷拉着,眼角的纹路弯成怨恨的曲线,低声訾骂道:“笨蛋,蠢狗,没用的东西!”
它晓得主人生气了;它不该惹主人生气的。可它实在不晓得该做些什么,它的狗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它歉意地慢慢横摇着尾巴。
“喏!”苦安子弯下腰,两手撑开做扑扇状,“咯咯咯,咯咯咯”,嘴里吐出一串模仿得很拙劣的鸡鸣声,然后,又在自己喉咙口做了个掐的手势。
它恍然大悟,主人是要它去逮草垛上那只鸡!
午后的阳光照在干草垛上,落下一片温暖;四周静悄悄,望不见一个人影;寨子里几乎所有的狗和成年男人都上山狩猎去了。
白眉儿又跑到草垛下,翘首审视:这是一只五彩翎羽的大阉鸡,在草垛顶端刨了个坑,泡在一片温馨的干草气息中。白眉儿不知道这只大阉鸡是谁家养的,但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这绝不会是野鸡,肥头肥脑的模样,不用为食物发愁的慵懒神态,毫无疑问是只家鸡;第二,这不是主人苦安子养的鸡,主人鸡窝里的鸡早让他换酒喝了。
“白眉儿,上!”苦安子低声呵斥道,要它扑击,要它猎杀,要它逞凶。
它迟疑地望望主人,又望望大阉鸡,没敢贸然动作。
它晓得猎食有主的家鸡意味着什么;就前几天,一只黄鼬闯进寨子逮杀了一只童子鸡,结果被成群的狗穷追猛撵,撕成碎片。它不是黄鼬,也不是豺了,它是狗,狗是不能偷食家鸡的。
苦安子跺跺脚,发狠地朝它的狗脸呸地唾了一口:“杂种,你不听话,我先宰了你!”
它不能再犹豫了,对狗来说,天职就是服从,就是按主人的意愿行事;它不能违背,更不能抗拒。
它伸出舌头,磨磨锋利的犬牙;已好久没猎杀活物了,今天可以开戒,当然很兴奋。
大阉鸡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逼近,还朝白眉儿友好地颔首致意呢。寨子里的鸡从来没有受过狗的侵袭,习惯把狗当做天然盟友,在狗的面前从不设防。
猎杀成功了,比从垃圾堆里刨一块骨头更省事。白眉儿轻轻往上一蹿,毫不费力地一口叼住鸡脖子;大阉鸡叫不出声来,拍扇了几下翅膀,很快便窒息而死。
四周没有人,也没有狗,谁也没有发现这阳光下的罪恶。
只有远处一窝小鸡和一只鸡婆,发现了异常动静,咯咯咯惊慌地乱叫一气,逃进草丛。一头被套在桔槔中的牦牛也看见了,哞哞愤怒地打了两个响鼻,弯弯的牛角把草垛挑得碎屑飞扬,尘土弥漫;牛是食草动物,看不惯血腥的屠杀。但很快,鸡婆领着鸡崽逃远了,牦牛发泄了一通也不再吭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白眉儿叼着大阉鸡奔到主人面前,想上缴猎物,但苦安子慌乱地连连摆手:“去去,快回家去。”
它绕着很少有人走动的水沟和木屋背后的荒径,迅速而隐蔽地奔回家。
苦安子也很快赶到了,关严了木门,很高兴地捡起大阉鸡,嘻嘻笑着说:“发酒瘟的,咬得真利索,算我没白养你。”
这天,白眉儿得到了小半盆鸡杂碎,吃得直打饱嗝。
自从白眉儿投靠苦安子以来,主人还是第一次如此慷慨。
这以后,苦安子经常唆使白眉儿去偷鸡。苦安子在这方面有点天才,很会挑时辰,总是在寨子里男人和猎狗上山狩猎时,牵着它到寨子外和树林边缘寻找猎杀的机会。寨子里多的是鸡,这等于在养鱼塘里捞鱼,回回都不会落空。苦安子索性秃鹫岭也不去了,金丝活扣捕获率极低,当然不如在寨子里偷食家禽省心省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动物社会。
虽然白眉儿猎杀鸡时动作迅猛,爪子利索,没一次让猎物发出过求救的叫声,然而,这样的事瞒得过人的眼睛,却很难瞒得过其他鸡的眼睛。
很快,寨子里的鸡都把它视作瘟神,一见到它的身影,便咯咯咯惊慌啼叫,发出警报,于是,母鸡呼唤小鸡,公鸡护卫母鸡,各自逃回自己的窝。
那头曾目睹它猎杀大阉鸡的弯角牦牛,也跟着瞎起哄,见到它哞哞乱吼。
寨子里经常丢失鸡,免不了会引起村民的注意,丢鸡的人家都把火发在自己养的狗身上,用脚踹,用柴棒揍,责骂道:“不中用的死狗,连鸡都看不住,让黄鼠狼来偷吃,真是白养了你,还不如宰了你吃狗肉呢!”
狗们受到无端指责,便汪汪汪喊冤叫屈。
整个猎户寨简直乱了套。
人的脑子毕竟比狗聪明得多,村民们很快从鸡的强烈反应中看出蹊跷,引起了各种猜测和议论:
“酒鬼苦安子养的白眉狗好像不地道哩,我家的芦花鸡一见到这白眉畜生,就吓得飞上树去,怎么叫唤也不肯下来。”酒糟鼻说。
“我家的鸡也是,见到那条白眉狗,比见到老鹰还害怕,扔下鸡雏就没命地往窝里钻。”
“这畜生,豺头豺脑,莫不是偷鸡贼?”
“有可能的,过去寨子里少了鸡,狗都能逮住黄鼠狼,这一次狗都变成呆子瞎子聋子,啥也逮不住,这里头肯定有名堂哩。”
“走,找酒鬼说说去。”
一伙人果真跑进苦安子家,兴师问罪。
“苦安子,我看你是养着条疯狗啵,怎么一见到它,我家的鸡就魂飞魄散呢?”
“我的白眉儿规矩得像只猫,怎么会吓唬鸡呢。”苦安子矢口否论。
“你的狗就像瘟疫,自从它来到猎户寨,家家都丢鸡。”
“冤枉了不会讲话的畜生,会烂舌头的。别看我的白眉儿长相怪凶的,其实是兔子胆,我亲眼瞧见,路上有只青蛙,它都吓得不敢跑拢去呢。”苦安子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毕竟,谁也没亲眼看见白眉儿偷鸡,只是一种怀疑罢了,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定罪,人们悻悻地走了。
但是,心底的怀疑是不会轻易消除的。
白眉儿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只要一出家门,见到鸡,鸡惊慌而逃;见到牛,牛哞哞怪吼;见到人,那就更惨了,木棒、石块、土坷垃和唾沫随时会落到身上。
“疯狗,滚远些!”
“瘟狗,喂豹子的料!”
“什么狗,分明是豺狼!”
白眉儿有苦说不出。说心里话,它不愿去猎杀有主的家鸡;猎杀有主的家鸡是豺的勾当,它已经是狗了,它不想再干豺的勾当。它也想活得坦坦荡荡,活得光明正大,活得表里如一,做条好狗,可是,主人苦安子非要它去偷鸡,它无可奈何,只好从命。
日子过得很别扭。
有时,望着外出狩猎的狗群跟随着主人们凯旋而归,猎人肩上挑着猎获的野雉雪兔,猎狗雄赳赳气昂昂在前面开道,它羡慕得直流口水。它虽说吃得不太好,仍然很消瘦,但毕竟已恢复了元气和体力,它相信自己的体魄和狩猎技艺绝不会比哪条狗差的,它完全可以在狩猎场上技压群芳,展示自己的价值。它不愿被人怨恨怀疑厌恶唾弃。它不愿在自己决心做狗后仍被人戳着脊梁说是豺。它渴望主人能带它上山狩猎。
然而,苦安子似乎对集体狩猎丝毫也不感兴趣,喝酒喝酒喝酒,偷鸡偷鸡偷鸡,不让它干别的。
那天早晨,白眉儿正站在木屋外跷起一条后腿撒尿,刚巧上山狩猎的队伍从寨子出发,经过苦安子的木屋前。狗群浩浩荡荡,人群浩浩荡荡,狗脸兴奋,人脸兴奋,狗汪汪吠叫,人大声吆喝,一派慷慨出征的气氛。它看得心痒眼热,一转身奔进木屋,叼起苦安子的裤腿,使劲往外拽。
“死狗,你瞎拖个啥呀,门外捡着鹿茸了吗?”苦安子被它拽到门口,揉着惺忪醉眼,不耐烦地骂道。
它朝正在前方雪野上逶迤而行的狩猎队伍高声吠叫,“汪汪汪,汪汪汪”,主人,你带我去狩猎场吧,你不会失望的,你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汪汪汪,汪汪汪”,主人,去吧,扛起你的猎枪,带上我,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在惊险激烈的角逐中赢得光荣和尊敬。
它的胸肋上重重挨了一脚。
“死狗,你懂个屁呀,上山狩猎,你以为像跳到草垛上逮只鸡那么容易吗?我是尝过那滋味的,冷得贼死,累得贼死,最后一大窝人逮着一只兔子,闹腾整整一天,分着一只兔爪子,发酒瘟的,还不够塞牙缝呢。我才没那么傻,去受那份罪。大冷天的,在家烧旺了火,抿两口酒,睡个回笼觉,快活赛过神仙。”
苦安子说完,回转屋里,又灌起发酵的驴尿来。
唉,空有一番凌云壮志。
事情终于败露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是一场够等级的灾难。
那是在一个雨雪霏霏的黄昏,寨子里的狗都缩在自家的火塘边,青石板路上望不见人和狗的踪影。这是偷鸡的好天气。
苦安子把它牵到寨子西头一蓬冬青树下;一只茶褐色的母鸡正在树下避风的角落里刨食小虫子。
猎杀家鸡对白眉儿来说,技艺已娴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它无声无息地潜伏到冬青树左侧;鸡几乎没有嗅觉,只要不发出响声,就不会被发现。
茶褐色的母鸡迈着矮矮的脚杆,走进它的伏击位置。当鸡头刚刚伸到它面前时,说那迟,那时快,它朝前轻轻一跃,准确地咬住母鸡细长的脖子。
这简直跟玩儿似的。
也合该出事,不仅白眉儿没注意,连主人苦安子也没发觉,冬青树丛里,还蹲着一只红冠花翎大公鸡。不知是出于坚贞的爱情,还是那只红冠花翎大公鸡生性特别好斗。白眉儿刚叼住母鸡脖子,红冠花翎大公鸡就扇摇着翅膀,喔喔怪嚣着,迎面飞扑过来。
白眉儿没提防。它以为凡是鸡,看到血腥味如此浓烈的屠宰同类的恐怖场面,都会掉头飞逃,只恨爹妈给的这对翅膀太小太弱。它没想到,事情会有例外;它更没想到,爱情会使弱者变得无比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