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0
|本章字节:8768字
冬季的日曲卡山麓,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灌木林光秃秃的不剩一片树叶,枯草被埋在厚厚的雪被下。偶尔能望见一点绿,也是高寒针叶林,无法做食草兽的饲料。没了绿色,就等于掐断了食草动物的食物源。很多种类的食草动物,如麝呀獐呀狍呀还有马鹿野驴等等,都成群结队迁徙到终年阳光明媚牧草葳蕤的南方去过冬,一直要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白雪化成清水,花草分蘖拔节,才又从遥远的南方迁回日曲卡山麓。
冬季的日曲卡山麓,大中型食草兽只剩下岩羊、斑羚、膨喉羚、野牦牛等屈指可数的几种。而几乎所有的食肉兽,如华南虎、雪豹、云豹、狼、豺、狐等,都没有迁徙的习惯。想吃的多,被吃的少,套用一句人类的成语,叫做僧多粥少,豺的日子就自然十分艰难。再加上豺毛色棕红,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很不容易隐蔽自己,往往还没等豺发现猎物,猎物倒先看见了豺,逃之夭夭了。
埃蒂斯红豺群已整整两天没猎到食物了,一只只都饿得眼睛发绿。
清晨,豺群在夏索尔的率领下,前往猛犸崖。那是一座陡峭的石崖,布满鳞片似的页岩,还有许多长满荒草铺满积雪的小平台和深浅不一的小石洞。有三四十头大大小小的岩羊就生活在猛犸崖。豺群此去是想碰碰运气。
豺虽然也能攀缘陡崖,但比岩羊要逊色的多。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险峻的地形使这群岩羊壮了胆气,在平坦的草地上胆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岩羊,在大本营猛犸崖上,却敢用两根黑亮如玉、锋利如剑的羊角进行抵抗。豺群在陡崖上无法发挥聚拢围歼的优势,往往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祸。
有一次,一只名叫耿耿的大公豺企图在危崖上捉住一只母岩羊,结果让母岩羊抵下深渊,摔成肉饼。还有一次,四只豺上下左右把一头公岩羊包围在猛犸崖半山腰一块龟形平台上。公岩羊应该说已经陷入绝境无处可逃了,但仍不肯束手就擒。四只豺呼啸一声拥上来,左右两只豺咬住两条羊腿,上面一只豺骑在羊脖子上噬咬,下面一只豺倒趴在肥肥的羊臀上将利爪捅进肛门捣鼓。假如在平地,这只公岩羊在四只豺上下左右全方位制造的恐怖中,早就瘫软在地了。这已经不是狩猎,而是屠宰。但那只公岩羊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两条羊腿被咬断,羊脖子开了花,连粉红色的羊肠都被从肛门里掏了出来,仍不肯跪倒,又蹦又跳,用羊角又刺又挑。突然,公岩羊呼噜一声喷出团血沫,从高高的半山腰跳了下去。左右两只咬住羊腿的豺来不及松口,也一起被拽下山崖。公岩羊固然摔得稀烂,两只公豺也成了殉葬品。而骑在羊脖上的那只豺虽说在公岩羊凌空跳崖时及时跌下羊背,也被羊角挑瞎了一只眼。两条豺命加上一只豺眼换一只岩羊,怎么说也是赔了血本。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埃蒂斯红豺群轻易不来猛犸崖打这群岩羊的主意。
即使此刻豺们饿绿了眼睛,奔赴猛犸崖,也不是要蹿上陡峭的崖壁正面与岩羊交锋,而是想靠计谋靠运气去擒捉。
夏索尔领着豺群绕了个大圈子,悄悄来到猛犸崖下,隐藏在山脚一片赭色的风化岩背后。
离豺群埋伏点约有两百米远的沟沟里,有片枯死的野苜蓿,因地势背风,只盖了薄薄一层雪。这是猛犸崖岩羊群过冬的干粮。
夏索尔的打算是,耐心等待零星的岩羊下到沟里来吃草,然后由母豺、幼豺和老豺迅速堵住上山的路口,并大声嚣叫,使陡崖上其他岩羊不敢下山援救;而公豺就在沟沟里对食草的岩羊进行围捕。
沟沟平坦,草深雪薄,对豺来说,是块理想的猎场。
岩羊十分谨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哨羊站在高高的崖顶瞭望四周动静,一旦发现山脚下有可疑的动静,就会咩叫报警。听见报警声,岩羊们即使饿得要死,也没有哪只羊敢下来吃草了。
豺平时稀稀拉拉,松松垮垮,但在狩猎时却纪律严明,一只只凝神屏息,服从夏索尔的旨意,悄无声息地散在风化石背后,十分耐心地等待着。
哨羊站在猛犸崖顶一块突兀的鹰嘴石上,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纹丝不动,像尊雕像。谢天谢地,哨羊一直未发现豺群光临。
中午时,雪停了,云破天开,一轮红日高挂在蓝天白云间。
蟹青色的陡崖上,有几点黄褐色在移动。岩羊终于从石洞里钻出来晒太阳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公羊开路,一只母羊殿后,中间夹着三只半大的羊羔,成一路纵队,慢慢从陡崖上下来了。显然,这是一家子。
豺群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家子岩羊,只只豺眼变得贼亮。只要这家子岩羊一下到山脚,就算不能全歼,至少可以捕获到三只羊羔。羊羔头顶的犄角小得像笋尖,嫩得也像笋尖,豺可以毫无顾忌地猛扑上去,不用担心会被挑穿肚皮。
这家子岩羊已下到与豺群埋伏的风化岩平行的位置了。只要再耐心地等待几分钟,让这家子岩羊钻进沟沟的野苜蓿,一场堵死了退路的狩猎就可以拉开序幕。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白眉儿突然从风化岩背后蹿出来,响亮地嚣叫一声,朝这家子岩羊扑了过去。
这篓子可真是捅大了。
牦牛犊事件后,白眉儿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表面看,它仍是卑微的苦豺,仍走在队伍的前头打尖,仍吃大公豺们吃剩的皮囊骨渣,但它明显地感觉到,众豺对它的态度变得友善起来。过去,它无意中蹭到哪只豺的身体,立刻便会招来一顿呵斥訾骂,要是不小心撞翻了正在蹒跚学步的豺崽,就会被豺崽的父母揪住撕咬一顿。现在,当它蹭着别的豺时,对方不仅不恼恨,还友好地朝它吐吐舌头摇摇尾巴。
那天,它在一条碎石路上小跑,冷不防从草丛里蹦跳出一只毛茸茸的豺崽,它来不及刹住脚步,一爪把豺崽踢翻在地。豺崽前腿关节被石片划伤,滴着血,跪在地上呜呜哀叫。它低头一看,不禁打了个寒噤,原来被它踢翻划伤的豺崽是大公豺察迪最宠爱的小儿子约克。察迪十分凶悍,曾孤身闯进野驴群咬翻过一头灰毛公驴。在埃蒂斯红豺群,除了豺王夏索尔,没谁敢惹它。白眉儿慌忙把膝盖划伤的约克从碎石上轻轻叼起,送到柔软的草地上。这时,察迪满面怒容奔了过来,白眉儿害怕得浑身发抖,看来,今天难逃皮肉之苦了。但出乎它的意料,察迪只是不满地瞪了它一眼,咕噜了一声,并没对它施加暴力。
尤其是年龄相仿的伙伴,对白眉儿的态度变化最富戏剧性。豺是合群的动物,无论是在宿营地还是在狩猎路上,年龄相仿的幼豺自然而然挤成一堆,你打我闹,做追逐、潜逃、围捕等各式各样的游戏。幼年的游戏实际上是一种生存预习。哺乳动物在童年期都有抑制不住的游戏渴望。遗憾的是它从来没资格参加这类游戏,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馋馋地看。大家都是棕红皮毛,唯独它是金红皮毛,就凭这一点,也该受到岐视。再说,它是没爹没娘的小叫化子,当然更不受欢迎了。
半岁龄时,有一次,伙伴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搜出一只硕大的野牛骷髅头。骷髅头顺着斜斜的草坡咕咚咕咚往下滚,一群幼豺欢快地叫嚷着在后面追逐。白眉儿在一旁看得心痒眼馋。在幼豺的幻想中,野牛骷髅头是有生命的猎物,一会儿变成只野兔,一会儿变成只狗獾,一会儿变成只灵猫,好玩极了。它看得入了神。恰好这时,骷髅头滚到它面前。在它眼里,这只野牛骷髅头突然幻变成一只狡猾的狐狸,正企图从豺群的围捕中逃跑。它激动地尖叫一声,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被打入另册的可怜虫,猛地扑将上去,准准地扑在骷髅头上,又撕又咬,还高兴得呜呜直叫:来吧,伙伴们,让我们一起来收拾这只可恶的狐狸。正玩得兴趣盎然的幼豺们突然间都停止了动作,你瞧我我瞧你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齐声发出憎恶的嚣叫,然后蜂拥而上,把它从野牛骷髅头上驱赶下来,还用爪牙向它进攻,把它赶到远处的小河里方肯罢休。
可现在,昔日鄙视它并欺负过它的伙伴一夜之间变成了它的崇拜者。无论它走到哪里,都有年龄相仿的伙伴跟随在身边,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它俨然成了这一年龄层青少年豺的头目。
最让白眉儿受鼓舞的还是小母豺菲莎对它表现出来的那种含蓄的亲近感。
白眉儿一岁半龄,因发育成熟得早,已处于朦胧的青春期,渴望得到小母豺的青睐,有一种想在小母豺面前有所表现塑造自己雄性形象的自然冲动。然而,除了和它差不多可怜的兔嘴,几乎没有哪只母豺正眼瞧过它,把它当回事。
就在牦牛犊事件发生的半月前,一次,它看见菲莎正在水塘边追逐一只青蛙。青蛙机警躲闪着,朝碧波荡漾的水塘跳去,菲莎急得呦呦直叫。菲莎比它大几个月,毛色光亮,体态娇美,含苞欲放。它突然动了侠心义肠,绕到前头,一口叼住青蛙的两条后腿,讨好地送到菲莎面前。然而菲莎不但不领情,还像受了惊吓似的嚣叫着转身逃走了。雌性的眼光其实是雄性的一面镜子,它在镜子里照到了自己的丑陋和渺小。它很伤心,把青蛙那两条后腿咬断了,也不吃,吐在地上,看着受了重伤的青蛙痛苦地爬向水塘,心里才好受些。
仅仅隔了半个多月。那天,它绕过一棵泡桐花树,一眼看见菲莎正在啃食一只松雉。要是在过去,菲莎一定会用厌恶的眼光睃它一眼,叼起松雉跑到僻静处避开它的干扰。但这次,菲莎的眼光变得十分友善,不仅没跑开,还挪挪身体,腾出位置。它试探着走过去,挤到菲莎身边,菲莎没像要远离瘟神般地跳开,只一声不吭闷头吃着。那是默认它有权同它共食。
动物雌雄共食现象其实是一种友谊和默契,体现了一种含蓄的情感。
多美的松雉啊,一直甜到心里。
白眉儿不是傻瓜,很快便知道自己在众豺心目中正在升值。生活多么好,完全变了样。它实在是孤独得够了也被歧视得够了,突然间尝到挺直脊梁做豺的甜头,有一种暴发户富了还想富的贪婪心理,恨不得天天有机会能让它往自己身上涂脂抹粉。
可惜,好事不常有,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牦牛犊事件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成天都是一些极普通的觅食,平平淡淡,使它没能再接再厉地有所表现。它实在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怀揣这种心态,它跟着豺群到猛犸崖伏击岩羊。
当那家子岩羊从陡崖下到和豺群埋伏的风化岩相平行时,白眉儿心痒痒爪痒痒牙痒痒,按捺不住地想蹿出去建立头功。对它来说,吃鲜嫩的岩羊肉还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想彻底改变自己在豺群中的地位。虽说现在众豺对它的态度都有显著变化,但它仍是地位卑微的苦豺。它想进步,想向上,想站起来和别的豺一般高大,想出气和别的豺一般均匀。一句话,它不愿再做苦豺了。它觉得牦牛犊事件已经为它奠定了改变地位的基础。这一次,如果它再有非凡的表现,如果它能抢先一步扑倒走在前面的那只公岩羊,豺王夏索尔肯定不好意思继续让它做苦豺,说不定会让它一步登天,挤进优秀大公豺的行列。
它想入非非,一个劲儿地做着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