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圣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5
|本章字节:7438字
本篇选自叶圣陶1946年1月7日至12日之日记,抗战胜利后,入川的下江人纷纷东归。叶圣陶与开明书店同人亦急于返沪。但车、船、飞机票已被抢售一空。无奈之下,只能包乘木船两艘,顺江而下。本篇所选,正是船过瞿塘、巫峡两处险段的日记,题目是本书编者所加。
一月七日星期一
今日不开船,三船皆动工修整。余之主张,彼舟之人表示同意,云至此亦惟有如是。明日开行,只得老小五十余人挤坐一舱,如在公路上乘卡车矣。
九时许,同舟多数人出发游白帝城,余未往。远望夔门,高山莽莽,颇为壮观。白帝城可见,高仅及高山之三之一。下有白烟丛起,云是盐灶煮盐。水落之时,沙滩有盐泉涌出,取而煮之。一年中可煮四个月。据云盐质不多,而费燃料殊甚。
午后一时,游白帝城者归来。谓其地距城十余里,循山腰而往,至山半始有石级。石级凡四百余,乃至其颠。昭烈庙无可观,而地势绝胜,俯瞰滟滪堆,对望夔门,平眺峡景,皆为胜览。然往回奔走,众皆疲劳。三午亦由小墨、三官抱之往,归来由二位邱君与陈君抱持,亦可记也。
三时,与芷芬、清华等入城。城如山野小邑,人口无多,市肆不盛。见有产科医生黄俊峰悬牌。系吴天然之同学,昔尝往来。入访之,告以天然已去世。未坐定,即言别。购酒与零食而归。有卖梳子筷子者,木质白润如象牙,各购若干。饮酒,饭毕即就睡。
一月八日星期二
晨七时后开船。另一船昨经修理,渗水已甚少。诸人以为移乘我舟,未免拥挤,索性不移动矣。
经白帝城下,仰望亦复巍然。滟滪堆兀立水中,今非如马如龟之时,乃如盆景湖石。夔门高高,真可谓壁立。石隙多生红叶小树。朝阳斜照于峡之上方,衬以烟雾,分为层次,气象浩茫。风甚急,泊于夔门壁下避风。
小墨、三官等爬乱石而上,捡石子,色彩纹理均平常,无如乐山所捡者。又有木片,亦经水力磨洗成圆形,略如鹅卵石,盖不知何年何月覆舟之遗骸也。
停舟二时许复开。大约于下午二时,瞿塘峡尽。复历激滩数处,四时抵巫山,泊岸。人多入城游观,舟中清静,余遂独酌,竟醉。进饭毕,即倒头而卧。半夜醒来,滩声盈耳。
一月九日星期三
六时半开船。入巫峡,山形似与昨所见有异,文字殊难描状。水流时急时缓,急处舟速不下小汽轮,缓处竟若不甚前进。舟人言巫峡九十里,行约三十里,风转急如昨日,且有小雨,船不易进,复泊岸。
左边连峰叠嶂,以地图按之,殆即是巫山十二峰。以画法言,似诸峰各各不同。画家当此,必多悟入。而我辈得以卧游巫峡,此卧游系真正之卧游,亦足自豪。
泊舟二时许,再开。行不久,泊碚石。地属巫山县,系川鄂交界处。我店另一舟先泊岸,我舟在后数百丈。忽见彼舟之人纷纷登岸,行李铺盖亦历乱而上,疑遇暴客。舟人见此情形,断为船漏。及靠近问询,则知驾长不慎,触岸旁礁石者两次,水乃大入。此驾长好为大言,自夸其能,而举动粗忽,同人时时担心,今果出事。犹幸在泊岸之际,若在江心,不堪设想。于是众往抢救行李与货品,亚南、亚平、小墨、三官、两邱君皆颇奋其勇力。书籍浸湿者殆半,非我店之物,而余与三官之书则有三四包着湿,即晒干可看,书品已不存矣。逮货物取出,水已齐舷,下搁礁石,不复沉。
乡公所派壮丁七八人看守货物,且为守夜。舟中之人则由乡公所介绍一人家,以屋三间留宿。晚饭后商量善后,决依船主之意,破船修好再开,惟不乘人而装货,人则悉集我舟,且到宜昌再说。乘舟十余日,意已厌倦,又遇此厄,多数人意皆颓唐。惟愿此后一路顺利,不遇他险耳。
今夜余守上半夜,倚枕看谷崎润一郎之《春琴抄》终篇。篷上淅沥有雨点,风声水声相为应和。身在巫峡之中,独醒听之,意趣不可状。
一月十日星期四
早起,知失事之驾长已逃,惧遭拘系。船主雇匠修船。其方法殊为原始,以棉絮塞破洞,钉上木板,涂以米饭,又用竹丝嵌入,如是而已。
午饭后,与芷芬访碚石(云应作“培”)乡长于乡公所。经过街道,清寂如小村落,仅有小铺子数家。坡路或上或下,皆以沿岸之青石铺之。晤乡长易春谷,谢其保护之好意。易约于傍晚款我辈,却之弗得。乡公所旁为中心小学,校长为宋女士,教师六人,多数系二十余龄之青年,皆知余名。啜茗闲谈,题纪念册数本而出。是校学生现仅四十余名。云学龄儿童远逾此数,皆以在家助劳作,不肯入学。乡公所强派,且以壮丁压之至,如拉夫,校中始有学生。乡僻之区,大都如是。
返舟,舟中正在下另一舟之行李,全舟纷然。俟其毕事,余重整铺位。
乡公所以人来邀,余与芷芬、知伊三人往。易乡长与其属下及校中教师劝酒甚殷,并告以下行程应注意之事项,情意殊可感。酒毕,为乡长书一联一单条。为他人书三联。然后辞出,乡长等送之于舟次,握手道别。又承馈鸡一,酱蹄一,咸菜一罐。受之有愧。
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晨间,留宿岸上之另一舟之人皆来我舟,全船载客至六十人。以铺盖卷衔接直放于中舱,人坐其上。于是如三等火车,众客排坐,更无回旋余地。然较公路上之满载一车,犹觉宽舒。舟以八时开。未几,舟人告已出四川境。十时许,船首一主棹折,泊舟修理。与芷芬、士敭饮酒,自成一小天地。午餐时,人各一碗饭,上加菜肴,由数人传递,他人则坐而受之。
四时许,泊巴东。一部分人上岸宿旅馆。墨以不耐烦扰,亦上岸宿。余上岸观市街,荒陋殊甚,旋即返舟。所有儿童几全集舟中,哭闹之声时作,便溺之气充塞,甚不舒适,余竟夜未得好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六
晨以八时开。过滩不少,皆无大险。晴明无风。意较闲适。闲望两岸,总之如观山水画。仍与芷芬、士敭饮酒。
午后三时抵新滩。今日众心悬悬,为此一滩。将到时,即闻水声轰轰。此滩洪水期较好,枯水期危险。通常过此滩,改请当地舵工驾驶,乘客则登岸步行。而我舟之舵工李姓尤姓以为可以胜任,不须别请,乘客登岸则不敢阻挡。于是众皆登岸,惟留三官、亚南数人于舟中。母亲与墨皆乘滑竿,三午由一十余龄少年驮之。余与其他步行者循沿岸石路而行。处身稍高,下望滩势,悉在眼中。此滩凡三截。第一截最汹涌。礁石拦于江中,水自高而下,有如瀑布,目测殆有丈许,未足为准。第二三两截则与其他之滩无异。我舟顺水流而下,一低一昂之顷,即冲过第一截,有乘风破浪之快。三官、亚南扬手高呼,岸上诸人亦高呼应之。我辈行抵滩尾,舟已泊岸。风势转急,云今日不能再开矣。
母亲登舟,跳板两截不胜重载,由老李驮之涉水,船上四人提而上之。念行程才及四分之一,此后上岸登舟,次数尚多,老母不便行履,殊可忧心。
四时半进晚餐。一部分人上岸借小店宿。入夜风益狂肆,吼声凄然。篷皆张上,且幔油布,乃如无物。寒甚,小孩闹甚,余又未得安眠。从西安到兰州
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二点四十分,火车从西安开,七点十多分到宝鸡。车程一百七十六公里。还没有快车,逢站都停。靠近西安和宝鸡的几站,乘客上下的多,车厢里坐得满满的。中间一段比较空,三个人的座位上有的只坐一个人。乘客里头农民居多。车上的广播室广播保藏红薯的方法,这是认定对象而又很适时的。
在咸阳和茂陵两站之间,北面耸起好些个大土堆,轮廓齐整。那是汉唐的陵墓,前些日子我们原想去看一看,可是没有去成。
南面远处是秦岭。始而终南山,既而太白山,还有好些个叫不出名儿的峰峦,一路上轮替送迎。那一天轻阴,梨树的红叶和留在枝头的红柿子都不怎么鲜明。秦岭的下半截让厚厚的白云封住。那白云的顶部那么齐平,好像用一支划线尺划过似的。韩昌黎的诗有“云横秦岭”的话,我们亲眼看见了,而且体会到那个“横”字下得实在贴切。露出在云上的峰峦或作淡青色,或作深青色,或只是那么浑然的一抹,或显出凹凸的纹理,看峰峦的远近高低而定。有些云上的峰峦又让白云截断,还有些简直没了顶。那些看得清凹凸的纹理的峰峦,山凹里有积雪。
从咸阳起,铁路始终跟渭河平行,渭河在铁路的南面。因为距离有远近,渭河有时看不见,有时看得见,渭河的水黄浊,看来跟黄河相仿。
就农事而言,铁路两旁的田野好像跟成都平原跟太湖流域都差不多。土色的黄是个显然不同之点,可是土质的肥沃恐怕不相上下。麦苗萌发了,这里那里一方方的嫩绿的绒毯。翠绿的葱绿的是各种蔬菜。林木时而稀时而密,跟方才提起的两个区域比起来,就只是绝对不见竹林,经常看见白杨树——茅盾先生所赞美的傲然挺立的白杨树。
出了宝鸡车站,人力车在新修的开阔的马路上慢慢地前进。两旁店铺灯光不太强,显得安静。马路旁的横路渐渐低下去,坡度不怎么大。心中突然发生一种感觉,仿佛到了四川省沿江的那些城市,虽是初到,很觉亲切。
十一月一日早晨上车站,九点四十分开车,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到兰州。车程五百零三公里,宝鸡到天水一百五十四公里,天水到兰州三百四十九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