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阳城北有一个村庄，这村庄紧靠滹沱河，是个有名的摆渡口。大家知道，滹沱河在山里受着约柬，昼夜不停的号叫，到了平原，就今年向南一滚，明年往北一冲，自由自在地奔流。

诃两岸的居民，年年受害。就南北打起堤来，两条堤中间全是河滩荒地，到了五六月间，河里没水，河滩上长起一层水柳、红荆和深深的芦萆。常常发水，柴禾很缺：，这一带的男女青年孩子们，一到这个时候，就在炎炎的热天，背上一个莩筐，拿上一把镰刀，散在河难上，在日光草影黾，割那长长的芦草，一低一仰，象一群群放收的牛羊。

七七事变那一年，河滩上的芦草长的很好，五月底，那芦草已经能遮住那些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地里很旱，没有活做，这村里的孩子们，就整天缠在河滩里。

那时候，东西北三面都有了炮声，渐渐东南面和西南面也响起炮来，证明敌人已经打过去了，这里巳经亡了国。国民党的军队和官员，整天整夜从这条渡口往南逃，还不靳骚扰抢劫老百姓。

是从这时候激起了人们保家自卫的思想，北边，高阳肃宁已经有人民自卫军的组织。那时候，是一声當响，风雨齐来，自卫的组织，比什么都传流的快，今天这村成立了大队部，明天那村也就安上了大锅。青年们把所有的枪枝，把村中埋藏的、地主吞家的、巡普局里抓赌的枪枝，都弄了出来，枪，成了最重要的、最必需的、人们最喜爱的物件。渐渐人们想起来：卡住这呰逃跑的军队，留下他们的枪枝。这意思很明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敌压谠，你们不说打仗，反倒逃跑，好，留下枪技，交给我们，看我们的吧！

先是在村里设好圈套，卡一个班或是小队逃兵的枪！那常常足先摆下洒宴，送上洋钱，然后动手。

后來，有些勇敢的人，赤手空举，站在大道边上就卡住了枪枝；那办法就简单了。

这渡口上原有一只大船，现在河里没水，翻过船底，晒在河滩上。船主名叫尹廷玉，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子，弄了一辈子船，落了个车船店脚牙的坏名儿，可也没置下产业。他有一个儿子刚别十五岁，名叫原生，河里打水的时候，邦父亲弄弄船，现在鉛闲着，他也就整天跟着孩子们在河滩里看过逃兵，看过飞机，割芦苇草。

这一天，割满了眾筐，天乜晚了，刚刚要煞紧绳子往回里走，他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原生。

他间头一莕，是村西头的一个姑娘，叫秀梅的，穿着一件短袖破曰褂，拖着一双破花鞋，提着小镳跑过来，跑到原生跟前，一扯原生的袖子，就用镰刀往东一指：东面是深深一片芦苇，芷叫晚风吹的摇摆。

什么？见生问。

秀梅低声说：那道边有一个逃兵，拿若一枝枪。

原生问：就是一个人？

就是一个：秀梅喘喘气咬晈咀唇，崭新的一枝大枪。

人们伞回去了没有原生周围一吞想集合一些同伴，可足太阳已经下山天边只有一抹红云，看来河滩里是冷冷清淸的没有一个人了。

你—个人还不行呵广秀梅仰若头问。

原生看见了这女孩子的两只大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就紧握他那镰刀，拨动苇草注东边去了。秀梅晋了看自己那一把弯弯的明亮的小镰，跟在身边，低声说：去吧，我邦若你。

你不用来：原先原生从那个逃兵身上过去，那逃兵巳经疲累得很，正低着头包果脚上的燎泡，枪枝放在一边。趿生一脚把他踢趴，令起枪枝，回头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遮在头上的小小的白布手巾也飘落下来，丟在后而。

到了村边，两个人才站下来喘喘气，秀梅说：我扪也有一枝枪了，明天你就去刍游击队广原也说！

也有你的一份呢，咱吶个伙着吧！

秀梅一撇咀说：你当足一个雀虫只哩，两个人伙蓊！你拿着去当兵吧，我要那个有什么？

原生说：对，我就去当兵。你听见人家唱了没：男的去当游击队，女的参加妇救会。咱们一块去吧：我不和你一块去，叫你们小五和你一块去吧！两梅笑一芡，就午动小镰回家去了。走了几歩冋头说：我把苹筐和手巾丢了，吃了饭，你得和我拿去，耍不爹要骂我哩！

原生答应了。原生从此就成了人民解放军的战士，背着这枝枪打仗，后來也许换成三八现在也许换成美囤自动步了。

小五是原生的媳妇。这是原生的爹那年在船上，夜里推牌九，一付天罡赢来的，比原生大好几岁，现在二十了。

那时候当興，还没饤拖尾巴这个丢人的名词，原生去当兵，谁也不觉得怎样，就是那登上自家的渡船，同伙陣们开走的时候，原生也不过望着那抱着小弟弟站在堤岸泖树下面的秀梅和一群男女孩子们，嘻嘻笑了一阵，就见完事。

这不象是离别，又不象是欢送。从这开始，这个十艽岁的青年人，就在平原上夜晚行军，黎明作战；在阜平大黑山下砂石滩上艰苦练兵，在盂平听那滹沱河淸冷的急促的号叫；在五台雪夜的！林放哨；在黄昏的塞外，迎着晚风歌唔了。

他那个卡枪的伙伴秀悔，也真的在村甩兴了干部。村里参军的青年很多，她差不多忘记了那个小小的原生。战争，时间过的多快，每个人要想的、要做的，又是多么丰富啊可是原生那个媳妇渐渐不安静起来。先是常常和婆婆吵架，后来就是长明住娘家，后来竞是秋麦也不来。

来了，就找气生。婆婆是个老好子人，先是觉得儿子不在家，害怕媳妇抱屈，处处将就，哄一阵，说一阵，解劝一阵；后来看着怎么也不行，就说：人家在外头的多着呢，訧没见过你这么背晦的！

背晦，人家都有个家来，有个信来。媳妇的眼皮和脸上的肉越发耷拉下来。这个媳妇并不胖，可是，就是在她高兴的时候，她的眼皮和脸上的肉也是松卷的耷拉着。

他没有信来，是离家远的过，婆婆说。

叫人等着也得有个头呀广媳妇一转脸就出去了。

婆婆生了气，大声喊：你说，你说，什么是头呀？

从这以后，媳妇就更明目张胆起来，她来了，不大在家里呆，好在宁上去坐，半天半天的，人家纺线，她站在一边闲磕牙。有些勤谨的人说她：你坐的落意呀她就说做着活有什么心花枒？谁能象你们呀！等婆婆推好碾子，做熟了饭，她来到家里，掀锅就盛。还常说落后话，人家问她：村里抗日的多着呢，也不是你独一份呀，谁也不做活，看你那汉子在前方吃什么穿什么呀，她就说：没吃没穿才好呢。

公公耍了半辈子落道，弄了一辈子船，是个有头有脸好面子的人，看春儿媳越来越不象话，就和老婆子闹，若婆子就气的骂自己的儿子。那几年，近处还有战争，她常常半夜半夜坐在房沿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那隆隆的炮响，这洋一来，就好象看见儿子的面，和儿子说了话，心里也痛快一些了。并且狠狠的叨念；怎么你就不回来，带着那大炮，冲着这刁婆，狠狠的轰两下子呢？

小五的落后，在村里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一些老太太们看见她这个样子，就不愿叫儿子去当兵。说：儿子走了不要紧，留下这样娘娘咱搪不开，秀梅在村退当干部，有一天，人们找了她来。正是夏天，一群妇女在一家梢门洞里做活。小五刚从娘家回来，穿一身祥鲜亮亮的衣裳，站在一边摇着扁子，一见秀梅过来，她那眼皮和脸皮，象玩独脚戏一样，瓜搭就落下来，扭过脸去。

那些青年妇女们见秀梅来了，都笑着说：秀梅姐怏来凉快凉快吧丨说着就递过麦垫来。有的就说这里有个大顽固旦，谁也剥不开，你快把她说服了吧……秀梅笑着坐下，小五就说；

我是顽固，谁也别光说漂亮话！

秀梅说：谁光说漂岛话来？咱村里，你挨门数数，有多少在前方抗日的，有几个象你的岈？

我怎么样？小五转过脸来，那脸叫这身鲊亮衣裳一陪时，显得多么难费广我没有疲坏，把人家的人挑筘去当兵！

谁祧禮你家的入去当兵？当兵是为了国家的事，是光朵的！秀梅说。

光荣几个钱一两？小五追若问我看也不能衣穿，也不能当饭吃广是！秀梅说广光荣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光采也不能！

当男人，一块过子！这得看是谁说，有的人窝窝囊聽吃上顿饱饭，穿上件衣裳就混的下去，存的人还要想到比吃饭穿衣更光荣的事！

别的妇女也说：秀梅说的一点也不假，打仗是为了大伙，现在的青年人，谁还愿意当炕头上的汉子呀！

小五冷笑着，用扁子拍着屁段说；

说那么漂兑干什么！是幽眉张的徒弟吗，要不叫你，俺家那个当不了兵！

秀梅说：哈！你是说，我和原法卡了一枝枪，他才当了兵？我觉畚这不算错，原生拿溢那枝怆，真的替围家出广力，我还觉着光荥呢！你也该觉着光荣？

俺不要光荣广小五说广你光荣吧，照你这么说，你还足国家的功臣呢，真是木头眼镜。

我不是什么功臣，你家的人才是功臣呢！秀梅说。那不是俺家的人。小五丝少谈气的说，打不是干部？我要和他离婚。

大伙都一楞，望着秀梅。秀噸说：你不能离婚，你的男人在前方作战有个头没有？小五说。

怎么没头，打败日本就是头：我等不来，小五说，你们能等可就别寻婆家呀！

秀梅的脸聘的红了，她正在说婆家，就要下书定准了。别人听了都不忿，说，碍着人家了吗？你不叫人家寻婆家，你有汉子好等着，叫人家等着谁呀广秀梅站起来，迂着小五说：我不是和你赌气，我就不导婆家，我们等着吧。

別的人都笑起來，秀梅气的要哭了。小五站不住走了。有的就说：象这样的女人应该好好打击一下，一定有入洮拨着她来破坏我们妁工作秀枸说我们也不随便给她扣帻子，还是教育她：那人说广秀梅姐！你还是佛眼佛心，把人全当成好人；小五要是没有牵线的，挖下我的眼来当泡踏。

对于秀梅的事，大家都说：你真是，力什么不结婚，我先不结婚。秀梅说，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战士，当做打了外出的人，我给她们做个榜样。你们还记得那个原生不？现在想起来，十几岁的一个人，背起枪来，一出去就是七年八年，才巧是个好样儿的哩广原生倒是不锆，一个姑娘笑了，可是你也不能等着人家呀！

我不是等看他，秀梅庄乐：的说，我喿等着胜利广小五到村外一块瓜消去。这瓜同是村里一个粮秣先生尹大恋开的。这人原是村里一家财主，现在村中弄了名小小的干部当着，掩藏身体，叉开了个瓜园，为的足喝酒说落后话儿，好有个清净地方。

尹大恋正坐在高窩的窠棚退摇着扇子喝酒，一看见小五儿来了就说：拣着大个儿的摘着吃罢，你那离婚的事儿谈的怎样了？

小五儿拨着瓜秧说：人家叫等到打败日本，谁知道哪年哪月他们才能打败曰本呀！

唉！苌期抗战，这不是无期徒刑吗？喂，不是有说讲四、五年没有音讯就可以。这是他们的法令呀，他们自己还不遵守吗？和他打宫司呀，你这人还是不行！

小五儿回来就又和公婆闹，闹的公婆没法，咬咬牙叫她离婚走了，老婆婆狠狠啼哭了一璐。老头说哭她干什么！她是我一付脾贏来的，只当我一付牌又把她输了就算了！诌从小五儿出门走了以后，秀梅就常常到原生家里，邦着敝活，看看水瓮里没水，就去挑了來，看看院子该扫，就汀扫干净，伏天，邦老婆拆洗衣裳，秋天邦着老头收割打场。

曰本投了降，秀梅跑去告诉老人家，老人听了也欢喜，可是过了好久，有好些军人退伍回来了，还不见原生回来原生的娘说：什么命呀，叫我们修下这样一个媳妇！

秀梅说：大娘，那就只当没有这么一个媳妁，有什么活我邦你做，你不是没有闺女吗，你就只当有我这么个闺女！

好孩子，可是你要出聘了呢广原生的娘说，喚，为仆么原生八九年就连个信也没有？

大娘，军队幵的远，东一天，西一天，工作很忙，他就忘记给家里写信了。总有一天，一下子回来了，你才髙兴呢！我每天晚上听着门，半夜里醒了，听听有人叫娘幵门哩，不过是想念的罢了。这么些人全回来了，怎么取生就不回来呀？

原生一定早当了干部了，他怎么能撂下军队回来呢？为国家打仗，那是本分该当的，我明白。只是这个媳妇，唉！

今年五月天旱，头一回耩的晚田没出来，大庄稼也旱坏了，人们整天盼雨。晚上，雷声忽闪的闸了半夜，才淅沥淅沥下起雨来，越下越大雪，房里一下凉快了，蚊子也不咬人了。秀梅和娘睡在炕上，秀梅说：下透了吧，我明天还得邦着原生家耩地去：娘在睡梦里说：人家的媳妇全散了，你锕成了人家的人了。你好好的把家里的活做完了，再出去乱跑去，你别觉着你爹不说你哩！

我什么活没做完呀！我不过是多卖些力气罢了，又轮着你这么嘟依人广娘没有答声。秀梅却一直睡不着，她想，山地不知道下雨不，山地里下了大雨，河甩的水就下来丁。那明天下地，还要过摆渡呢！她又想，小的时候，和原生在船上玩，两个人偷偷把锚起出来，耍过河去，原生使篙，她莩舵：船到河心，水很念，原生力气小，船打起转来，吓哭了，还足她说：不耍紧，别怕，只耍我把的住这舵，就跑不了它，你只又愆到在芦本地卡拾，那天黑问，两个人饵到河滩驻，寻找草筐和手巾，草位找到了，寻了半天也寻不见那块手巾，亘等月亮介上来，才找到了。

想来想去，雨停了，鸡也叫了，才合了合眼。

起身就到原生家甩来，原生的爹正在院里收抬祌式，一见秀梅来了，就说：你给我们拉砘子去吧，叫你大娘旁耧。我常说，什么活也能一个人慢去做，惟独锄草和鐫地，一个人就是干不秀梅芡着说：大人们，你拉砘子吧，我拿耧，我好把式哩！我扪郅几亩地，都是我拿的神式匝。

可就是，我还问你，老又说广你那地全搆上没有广秀梅说：我前两天就耩上了，耩的干打茁，叫它先躺在地！太求丽，我的时，可好哩。

老失说：年轻人的財运总是好的，老了就倒霉，走吧！

秀梅背上种式就走。她今天穿了一条短裤，光着脚，若婆子牵着小黄牛，老头子拉着砘子胡子在后边跟着，一字长蛇阵，走出村来。

田野里，大道小道上全是忙若去种地的人，象是一盘子好靑的走马灯。这一带沙滩：每到春天，经常刮那大黄风，刮起来，天昏地喑人发愁。现在火雨过后，夭阽日出，平原上淸新好茬极了。

耩完地，天就決响午了，三个入坐在地头上休息。秀梅热的红脸关公似的摘下手巾来擦汗，又当扁子扇，邪两只大眼赌也好象叫雨水冲洗过，分外显衍光辉。

她把道边上的草拔了一把，扔给那小黄牛，叫它吃着。从南边过來一匹马。

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低着火一歩一額的走，象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象是则刚经过一阵狂跑。路上一个八路军，大草帽背在后边有意无怠挥动着手里的柳条儿。远远看来，这是一个年轻的人，一个安静的人，他心正在思想什么问题。

马走近了，秀梅就转过脸来低下头，小卢对茬婪说：一个八路军广若头子正仄着身子抽烟，好象没听见，老婆子枱头一看，马一闪放在道旁上的石砘子！吃了一惊，跑过去了。秀梅吃惊似的站了起来，望着那过去的人说：大娘，那好象是原生哩！

老头老婆全抬起头来，说：你看差眼了吧！

不。秀梅说。那骑马的人已经用力勒住马，问头问：老乡，前边是尹家庄不是？

秀梅一跳说：你看，那不是原生吗，原生！

秀梅呀！马上的人跳下来。

原生，我那儿呀！老婆子往前扑着站起来。

娘，也在这里呀广几子可真的回来了。

爹蜋儿女相见，那一番话真是不知从哪说起，当娘的咀一努一努想把媳妇的寧说出来，话到咀边，好几次又咽下去了。原生说：队伍往北幵，攻打保定，我请假家来看看。

咳呀！娘说，你还得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