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1
|本章字节:12642字
一九四三年,敌人冬季扫荡开始了,杨純医生带着五个伤员,和一个小女护,名叫刘兰,转移到繁峙五合交界地方,住在北台脚下的成果庵里。五台山有五个台顶,北边的就叫北台。这是有名的写山,长年积雪不化,六月天走过山顶,迂见风雹,行人也会冻死。
―条石沟小河绕着成果庵的粉墙急念流过。站在成杲庵的大殿台阶,可以孴到北台顶上雄厚的雪堆。
这几天情况紧急,区委书记夜里来通知杨医生,叫他往山上抟移,住到看儿梁去。
他们淸早出发,杨医生走在前面,衔呼着担期,轻拾轻放,脚下筘祌,不要叫冰雪爵倒。他宕好平整的地方,叫大家放下擦擦汗休息一下,就又往上爬。
刘兰跟在担架后面,咀里自着热气,一步一成挨上来。杨医生把她的卫生包接过来,挂到自己身上。
他的身上,东西已经不少。一枝大枪,三十粒子弹,五个手榴弹,一个皮药包。两条米袋象羽巾一样缠在他的脖子!背上,他自己的被包驮着刘兰的被包。他挺身走着,山底子鞋拍啦啦沉重的响着。
杨医生,我们的药棉又不多了。刘兰跟在后面说。
到莴儿梁,我们做。
怎么着弄个消毒的小锅吧,做饭的大锅,真不好刷干净,老百姓也不愿意叫使!
这也要到蒿儿梁想办法。
刘兰又问:伤号光吃莜麦不好吧?
到蒿儿梁,弄驻细粮吃:蒿儿梁,蒿儿梁!到了蒿儿梁,我们找谁呀广找妇救会的主任。区委书记没说她叫什么名字,只说—打听女主任,谁也知道,他们顺着盘道往上走,转过三四个山头才看见在前面的山顶上,有一个小村庄。这小村庄叫太阳照得发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靠它西边的山上,却有一大片叫雪压着的密密的杉树林;隔着山沟,可以听见在树沐边缘奔跑的麗子的尖叫。村庄里有一只雄鸡也在长鸣。再绕过一个山头,孴见有一洼泉水,周围结了厚冰,一条直直的小路,通到村里去。村里的人吃这个泉的水。村庄不远了。
这个不到三十户的小村,就叫蒿儿梁。
女主任去住娘家了,还没有回来,主任的丈夫,一个五十来岁的袓壮汉子,把他们安排到一间泥墙草顶的小小的南屋圼,随着稂秣送来了茅柴,就点火烧起炕来。
衙纯到村庄周围转了一转。都是琉疏落落的萆顶泥墙小房,家家也部没有篱巴。村里村外,只存些小小的蔽麦結垛,盖着厚雪。宁道上,担水滴落,结了一层冰。全村只有—棵歪把的老树,仴遍山坡长着那么一丛丛带剠的小树,在冰天雪地,满挂着累累的、鲜艳欲滴的红色颗粒。
人们轻易不出门,坐在炕上,拔弄眢一盆红红的茇秸火。妇女们出来一下子:把手插在腰里,又赶紧跑到屋里去。
女主任的丈夫,在院甩备好一匹小毛驴,出门去了。第二天,把主任接了回来。
到了院里,主任才从毛驴上跳下。她不过二十五岁,披着一忭男人的深黑而的黑羊皮祅,紫色的顶屺子裝饰荇珠花。她嘻嘻的笑葑跑到南屋里来。她的相貌,和这一带那些好看的女人一柞,白胩胖的脸,鲜红的咀唇和白牙齿。她吞了刘兰一眼,又看了杨纯一眼,笑着不说话。刘兰让她到炕上暧杓,她说:这是俺的家,我要让你们哩!
杨纯说广你就足主任讶?我们把你的房子占了。
不要紧!主任说,老头子说你们来了,我真高兴广她伸过手去筷了摟炕席说:好,炕还热。不行哩,我们这个地方冷呀!旮人给你们做饭?
刘兰说:有:一会,我给你们經兗窝吃,別看我们蒿儿梁村小,我槎的窝窝可远近知名哩。
响午,主任推门进来。她脱去了羊皮衣,穿一作破旧的红棉祅,怀抱篇一大块光亮的黄色琉璃瓦,这是搓莜面窝窝的工具,她说是托人到台坏买来的。她站立在炕边,卷起袖子。搓的窝窝又薄又小,放的整整齐齐。
好妹妹!主仔笑着对刘兰说,我叫你头一冋吃这么讲究的坂禽,你离开蓠儿梁,尔要想岛儿梁哩。
我不恝莴儿梁,这个冷劲我受不了!刘兰也笑着说。杨纯说:你要想篙儿梁的窝窝吃哩!
对了,你要想我这手艺哩!主任笑着把手掌泊一拍。为什么你的胳搏那么肿?刘兰问,是吃莜麦呓的?卒福?的吧!主任说广这几年我是胖了,那几年,我比你还瘦哩,我的好妹子!有x夫,我要和你说一说我受的苦哩广夜间,主任叫刘兰搬到她新拾掇好,烧了炕的小东屋里去睡,汀发她的男人,到別人家去睡了。这一夜,主任把头放在刘兰的枕上,叙说她的身世。她说;我家在川里,从小给地主家当丫头使唤。十六岁上,娘才把我领回家,嫁给这豇,我今年二十五,男人比我火一半。他是个实落人,电知道痛我。我觉着比在地主家里受人欺侮强多了。这几年,减了租子,我们也能吃饱,又没有孩子累着,我就发胖了。
我问问你,主任从枕上抬起头來广我们的仗,又打的不好吗,怎么你们又跑到这个野地方来?
仗打的好:刘兰说广这是伤号,要找个安稳地方。我就怕咱们的仗打败了!主任校紆一口气。我们种的是川里地主家的地,咱们胜了,他就不改山上来,你们一定,泡就派人来吓唬我。我就盼咱们打胜仗,要把川里也占了,咱们的日子会;好过哩!那时,这地,就成了咱自己的吧?
对了,以后,谁种的地就是谁的:我想,总得是那样。主任说,不把敌人打走,我的命还在人家手心盥攥着哩!
为什么,我娘把我领出来,嫁绘了这里。那家地主看见我出息的好了,生了歪心哩。他叫人吓唬我,叫我闽去,又吓唬我的男人,说叫三亩地换了我。他杂种想算着吧!他觉着我还是那几年,给他当奴才的时候哩!
停了一会,她说:妹子,我就靠着你们,钯仗打好了,我们就都熟了出来。你困了吧,靠近我点睡,就会暧和些。
刘兰每天的工作,是烧开水,煮刀剪铗子消毒,团药棉。这些事情,主任全邦她做,她好问,又心灵手巧,三两天,就学会了。她邦着刘兰给伤号们去换药,和他们说笑,伤员们听刘兰说,主任遠的窝窝好,就争着求她做饭,这样一來,她就整天卷着两只袖子,带着两手面,笑出来,笑进去。
在这小庄上,也还只存莜麦面和山药旦吃。不管怎忭变,也还是莜面和山药旦,不久伤员们就吃腻了,想吃点别的。杨純到处打听,想给他们弄些白面、羊肉、白菜和萝卜吃。可是在这小庄上,你休想找到这些东西,问到那些老人,老人们说:庄子上有的东西,凭是多么贵重,我们也绐你们吃;要讨検这些东西,除非是到川里。
自从添了这么七个生人,小庄上热闹起来,两盘碾子整天不闲,有时还要点上灯推莜麦,青年人要去放哨,坐探,小孩子要去送信砍柴,妇女们拆洗伤员的药布衣服,分班做饭。全村每个人都分担了一点责任,快乐并且觉到光荣。
盤个小村庄在热惝的支援邦助这个小小的队伍,杨纯不愿再多麻烦他们。他和主任商量,主任笑着说:你站在这个梁上想大米白面吃,那就难死了,你可以到川里去找:杨绅说;情况这么紧,怎么能到川里去?
主任说:敌人都到山蓝扫荡,川这会空着哩,不要紧,你去吧,那里什么都现成你春,我是离不开广杨纯说。
离不开你的伤员,怕他们受了损失?主任说,你还是不信服我们这小庄子。你把他们交给我,放心去吧。
杨纯没贫答声。他不能离开这些伤员,他觉得就象那些母亲,在极端困难的时候,也不能放下那拖累着的孩子一样。主任塑着他说:要不,你给我写个佶,我去。
杨纯说:那也不好。
你这人,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你可就拿出尔那巧妙办法来呀。
我怕你迂见危险。
我迂不见危险:主任说,就是迂上我也认了。你怕我碰上鬼子?碰上他们,他们也没办法,他们捉不住那满山野跑的贐子,就捉不住我:那就让你跑一趟吧!杨纯说。
他给川里负责的同志写了倍,主任孴肴他把图章盖的淸清楚楚,才收起来,放在棉沃的底襟里,披上她那件大皮祅,就向杨纯告辞。杨纯杷她送到忖北口那极歪老的树下而,对她说:去到川里,见到熟人,千万可别说,咱这庄上住着八路!
主任笑了一笑,用她那胖胖的手掌把咀一盖,说:我这咀严实着哩!她看了杨纯一眼,接着说:杨同志,我不佩服你别的,就佩服炻这小小的年纪,办事这么底细,心眼这么多。她转身走了,踢着路上的雪钔石子。转过山坡,她好兔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喊道广杨同志,我们当家的病了,你去给他看看吧!
杨纯问:什么病呀。
准是受了风寒,你给他点洋药吃吧。
她那淸脆的声音,右山谷里,惊起阵阵的闼响。
杨纯回到家里,带上药包,去给主任的丈夫看病。他住在游击组员名叫青儿的小虿里。杨纯推门进去,老人笑辁让他坐。杨纯说:不舒服吗?我给你带了药來。
志人说?
不要紧。只打些头痛,不用吃药。药很贵的,我一辈子没吃过药。
青儿笑着说:哥哥吃点药吧,吃了葯,同志也不跟我们要铰!
杨纯爬过去,摸一摸他的横着深刻皱纹的前額,又槟一拐他的暴露矜徂筋的脉,说:不要紧,叫兄弟给你烧些水,吃点药就会妤了:杨纯给老人包出药来,青儿点火烧水。
老人说:一定是她告诉了你:杨纯说:你说的是主任呀?
老人说:是她。黑间她来了,我说不要紧,叫她回去了。同志,她还年轻,我愿意叫她多给咱们做些事。
停了一会,老人又说:同志,什么时候,我们的天下就打下来?什么吋候,把川里的敌人也打走就好了。同志,穷人过若日子,老是没有个底确哩!
青儿烧着火说:哥哥先冷心他这几亩地,怕地主再上山来逼人。这两天,看见情况不好,就又病了。
杨绉安慰鼓励了老人一番。
隔了一天,恋人的病好了,可是情况更紧了,他和杨纯商量,在附近山乪,找个严实地方,予备着伤员们转移。
吃过响午饭,他带着杨纯:从向西的一条山沟跑下去。到了山底,他们笮着那突出的石头和垂下来的荆条注上爬,半天才走进了那衫树休。树林里积着很驿的雪,向阳的一面,挂满长长的冰柱。不管雪和冰柱都掩不住那正在青春的、翠绿的杉树林。这无边的杉树,同年同月从这山技长出,受着同等的滋润和营养,它们都是一般茂盛,一般粗细,一般在这剌骨的寒风里,茁壮生长。树林里没有道路,人走过了,留下的脚印,不久就又被雪掩盖。主任的丈夫指给杨纯广那边有一个地窖,又说:从这后面上去,就是北台顶,敌人再也不能上去〖他找着那条陡削的小路,小路已经叫深雪掩盖,他扒着杉树往上走,雪一直陷到他的大腿那里。他往上爬,雪不断的从他脚下滾来,盖住杨纯。杨纯紧紧跟上去,身上反倒暧和起来,流着汗。主任的丈夫转脸告诉他:把你的扣子结好,帽子拉下来,到了山顶,你的手就伸不出来了。
他们爬到一个能站脚的地方,坫在那里喘喘气。他们就要登上那大山顶,可是从西北方向刮过一阵阵的凤,这风头是这样劲,使他们站立不稳。看准风头过去,主任的丈夫才赶忙招呼杨纯跑上去。
站在这山顶上,会忘记娃站在山上,它是这样平敞和音不见边际,只是觉得天和地离的很近,人感受到压迫。风从很远的地力吹过来,没有声音,卷起一团团的雪柱。
走在那平平的4顶上,有一片片薄薄的雪。太阳照在土顶上,象是月亮的光,没有一点暧意。山顶上,常常看见有一种叫雪风吹干了的黄白色的菊花形的小花,香气很是浓烈,主任的丈夫采了放在衣袋里,说是可以当茶叶喝。
薄薄的雪上,也有粗大的野兽走过的脚印。它们深夜在这山顶上行走,黄昏和黎明,向着山下号叫,这只配是老虎、豹。
在这里,可以春见无数的、象蒿儿梁那样小小的村庄,象一片片的落叶,粘在各个山的向阳处。可以看见台顶远处火寺院的粉墙琉璃,可以看见川的河流,河流两岸平坦的稻田,和池主们音楼瓦舍的庄院。
主任的丈夫说我们住的这些小村子,都是穷佃户,不是庙里的佃户,就是川里的佃户杨纯站在山顶上,他觉得是站在他们作战的边民的头顶上。千万条山谷,纵横在他的眼前,那山谷里起起伏伏,响着一种强烈的风声。冰雪伏藏在她的怀里,阳光照在她的脊背上。瀑布,是沟了养育她的儿女,永远流不尽的乳浆,现在结了冰,一宜垂到她的脚底!
杨纯想到:他的同志们,他的队伍,正在抵挡这寒冷的天气,熬受着锻炼,他们穿着单薄的军衣,背着祖糙食粮,从这条山谷,转战到那个山头,人民热望他扪胜利。
远处,那接近冀中平原的地方,腾起一误红色的尘雾。那里有杨纯的家。他好象看见了他那临河的小村庄,和他那两间用土甓垒起的向阳的小屋,那里面居住着他的母亲。
忽然,主任的丈夫喊:不好,你来看,敌人到了成果庵杨纯看见,在远远山脚下而,成果庵那里点起火,他断定敌人到了那則,天气还早,敌人可能还要往上赶,到莴儿粱。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山的下面有枪声,那是放哨人的朁号:他们慌忙寻找下山的道路,主任的丈夫跑在前边。他们从芒上往下汾,石头、荆条撕碎了他们的衣裳,手上流着血。
杨纯心里阵阵作痛,他离开了受伤的同使他们逍受牺牲!
当他们跑进那通到村去的山沟,他们迎见了主任!她满脸流精汗,子拉着踉跄跑来的刘兰!在妯旁边是由萵儿梁老少妇女组成的担架队?抬来了五个伤员。村里听见了警察的枪声,男人们全到了去成果庵的路上,(主任说,她刚冋到家里,去伏击敌人了。)妇女们跑来和她商贷把仿识转移到哪里去,她决定到这个地方来。凡是有力量的,都在担架上搭一挹手,把伤员送了出来:她们把伤员抬到了杉树林的深处,安置在烛窖甩。她们还抬来主任从川里弄来的粮食和菜蔬,妇女们也都带了干稂来。
主任的丈夫回到村里探消息。
夜晚,飘起雪来,妇女们围坐在地窖旁边,照顾着伤员。杨纯到前面放哨,主任和刘兰在杉树林的边緣坫闵。
她们诏在一棵杉树上,主任耙羊皮大衣解幵,掩盖着刈兰的头。她们前而有一条小河,河面上已经结了沭,还盖上了很厚的雪,但是那小叶、的山溪冲激的很利害,在厚厚的冰下而,还听到它那淙淙的寻找道路,流向前去的声音。
主任紧紧抱着刘兰。雪飘在她们头上,不久掩没了她们的脚;雪飘在她们脸上,但立刻就融化了。刘兰呼吸着从她的胸怀放敢的热气,这孩子竞有些困倦。
主任望着前面,借着她的好眼力和普光,她看见杨纯,那个肯年人,那个医生,那个同志,拉菪一枝大怆站在山坡一块突出的尖石上。他那白色毡帽,成了一顶雪幘,兰色的大棉祅背后,也落上一戻厚雪。扬纯站在那里,尖着耳朵,听着山谷巩的一切声音。不久,他跺一跺脚上的雪,从石头上轻轻跳下来,走到主任的而前说:蒿儿梁汁么声音也没有,敌人想是在成果庵过夜了,看黎明的时候靶!
主任说:要紧的时候,我们就转移到山顶上去,原班人马都在这!
又说广刘兰睡着了,就叫她芝么着睡一会吧:杨纯说:你们邦助了我们。
我们不是自己人主任笑彗问。
这就叫色邦水,水邦鱼吧!杨纯也芡着说。
主任问:诽是水,谁是鱼。
老百蛀是水,我们是鱼。杨纯说。
你这比方打错了!主任说,老百姓帮助你们,情愿把心掏给你们,为什么?这为的是你们把我们救了出来。
1949年1月12日于胜芳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