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晓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3
|本章字节:12054字
白长山那段时间正为接不到方子衿的信以及大会战功败垂成而伤脑筋,根本不知道队伍内部悄然发生着变化。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所率领的青年突击队员冲进他所住的临时棚户,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出去造反,他才意识到,这里早已经酝酿着一场革命。造反派冲进了总指挥部,将总指挥和副总指挥从床上拖了起来,指责他们搞这个大会战,是有意分散革命的力量,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最大的反动派。造反派群情激愤,将两名总指挥从房间里拖出来,连夜召开批斗大会。也不知总指挥说了句什么,惹怒了造反派,当即动了手。白长山等人觉得打人是不对的,出面要制止。造反派立即搬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打就打嘛,好人打好人误会,不打不相识;好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坏人光荣。”
一直闹腾到天亮,造反派们意犹未尽,押着总指挥和副总指挥,浩浩荡荡地回城。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造反派和红卫兵组织大联合,形成了一些大的派别,这些派别不断地举办大游行、讲演会、批斗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半边天。白长山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心记挂着方子衿母女。他第一时间赶到单位,问管收发的师傅,大爷,有我的信吗?回答是没有。他奇怪了,说怎么会没有?收发师傅误会了,说,白队长你咋这样说,难道我贪污了你的信不成?白长山没有应答,已经转过身,机械地走开了。
形势急剧变化着。有造反派举行聚会,另一派造反组织便去踩场子,上台与之辩论,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酿成流血事件。省里下令逮捕肇事者,并且宣布支持其中一派,另一派是非法组织,予以取缔。可是,中央文革小组支持这一派,于是,大字报铺天盖地,武斗迅速升级,部队以及公安的武器库被抢占,枪声此起彼伏,让那个夏天和秋天异常火暴。
看着外面的乱劲,白长山的脑中浮动着一种形象,那些被批斗的人之中,就有方子衿,她的女儿方梦白睁着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他感到异常心痛和无助,身为七尺男儿,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除了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一封又一封给方子衿写信然后带着绝望等待来自她的消息,没有别的事可做。
接下来的那个春天兴起了表忠心,每天一大早,所有人都集中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口中念着“三忠于四无限”,高唱《东方红》。每天下午下班前,所有人再一次集中,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福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然后跳忠字舞,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白长山没有舞蹈细胞,忠字舞跳得非常生硬,双手举在头顶摆动的时候,像是国民党军士兵在举手投降。晚汇报结束,白长山立即向办公室走去,他要去喝酒。自从离婚不成,他便开始以酒为伴,不知不觉间对酒有了依赖,到了时间如果不喝,浑身都会觉得不舒服。
他抬腿刚要走,听到有人叫他。收发室的师傅递给他一封信,他看了一眼信封,心中就是一阵激动。是方子衿的。这信封就像一只美丽的白鸽,带着无限的温馨和绵长的抚慰。他从收发师傅手中接信的时候,心在激动地颤抖。接过信,首先去找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可是他失望了,那分明是一个孩子的字,不是方子衿的。再看落款,地址是一样的,难道是梦白写的?
回到办公室,他打开柜子,拿出酒瓶,喝了一口酒,再坐下来,拆开信,仔细起来:
白叔叔:
您好!
我犹豫了好久,才决定给您写这封信。
您给妈妈的所有来信,都已经收到了。可是,妈妈再也不能看到您的信了。我一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可是又不知怎样开口。
去年夏天,妈妈被人押走了。过了几天,有人来带我去见妈妈,我去的时候,看到妈妈浑身血迹斑斑,躺在一堆稻草上,已经死了。
叔叔,我知道,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那段时间,她总是对我说梦到您。她还对我说,这一辈子,总算是见了您一次,就算是死,她也心甘情愿了。她说,她生是为您而生,死是为您而死。
叔叔,妈妈已经去了,您忘掉她吧。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梦白敬上
1968年5月22日
看到这封信,白长山一下子傻了。他拿信的手在颤抖,另一只手却再也抓不住那只酒瓶,酒瓶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砰的一声摔碎了。
方子衿死了?怎么突然死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赶到灵远去见方子衿最后一面。他拿着那封信,迅速冲出门去。冲到院门口,他开始犹豫,现在全国那么乱,到处都在武斗,自己如果坐火车,在路上会不会遇到麻烦?对了,自己不是掌握着一个汽车队吗?干脆开汽车去。他立即转身走进了车库,将车队里最新的一辆解放牌驶出来,开到油罐前,加满了油,然后向大门口开去。按规定,汽车出门,要将一张放行条交给门卫,可门卫师傅见开车的是他,连问都没有问。
一口气跑了五十多公里,眼看已经到了午夜,白长山将车停在路边,准备在这里睡一觉,凌晨时分再接着往前开。他在驾驶室里躺下来,想喝酒。他根本就没有带酒,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地方,根本没地方买酒。他想睡觉,可睡不着,满脑子全是方子衿的形象。她死了,维系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根线断了。此次南下,只有唯一的念头,见她最后一面。见她最后一面?见到又如何?突然,他意识到了命运的残酷,方梦白的信在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天,而自己开着这辆赶过去,路上也会耽搁时日,那时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吗?再仔细地将方梦白信中的每个字回想一遍,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整个被痛苦和悲伤塞满,竟然装不下别的内容。
方梦白在信中写得很清楚,她母亲是在去年夏天被抓走的,随后便死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年,他竟然还想到去见她最后一面,这怎么可能?他想到命运对他的不公,竟然连见心爱的女人最后一面都失去了可能,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溢出。睡觉对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他重新启动了汽车,调头向后。汽车的两只大灯,像两只巨大的手,伸向莫名神秘的远处,就如白长山此时的心情。
回到汽车队时,早已经过了上班时间。白长山将车停好,从车上下来,恰好和一个同事迎面碰上。那个同事吃了一惊,说白队长,你咋啦?白长山说我咋啦?同事说,你胸前咋都湿了?白长山低头看自己,胸前果然湿了两大块。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同事又说,还有你的眼睛咋啦?是不是害红眼病了?
虽然一个晚上没有合眼,白长山却没有困意。坐在办公室里,脑子在高速运转,却又像是完全的空白。到了中午,他突然想到方子衿的女儿梦白。那孩子和自己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是他和方子衿爱情的见证。她才只有十一岁,从小和继父的感情又不好,母亲离去之后,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想到这个孩子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把她接到白河来,将她养大成人,以慰方子衿的在天之灵。转而一想,这不行,别说他无法向王玉菊交代,户口更是一大障碍。
他拿出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梦白:
我的好女儿。
收到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想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可我也知道,那样的伤害对你比对我更沉重。我不能问,我也不敢问。你在来信中提到,你妈妈是去年的夏天去世的,到现在差不多整整一年了。梦白,好女儿,告诉我,这一年来,你是怎样生活的?
想到你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却要独自去面对命运如此沉重的打击,我的心在滴血。关于你的事,我想了很久,我曾经希望把你接到我这里来,代替你妈妈把你养大。可是,我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决,最大的难题,就是你的户口问题。
梦白,我可怜的女儿。叔叔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按月给你寄一笔生活费。随信寄来的八元钱,你别告诉你的继父,让你的老师去帮你取回来,然后留在你的身上,如果有什么急用的时候,你会用得上。
答应叔叔,经常给叔叔写信,好不好?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叔叔。叔叔在北方每天都会想着你念着你。
此致
革命的敬礼
叔叔:白长山
1968年6月9日
信写好,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他将信封好,然后开始掏自己的口袋,所有口袋都掏遍了,只找到二元八角五分钱。他开始翻箱倒柜,将所有的抽屉翻了一遍,找出了八分钱。见门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叫道,那个谁,进来一下。进来的是一个小伙子,参加工作才两年的单身汉。白长山说,你身上有钱没有?借给我十块钱。小伙子说,白队长,你没有找错人吧?我一个月才一百八十大毛,你找我借钱?白长山说,少啰唆,把钱包给我看。小伙子掏出钱包,里面除了一张姑娘的照片,就只有八角钱。白长山摆了摆手,让小伙子走了,接着又走进财务室。财务室里三个女职工正坐在一起说话打毛线。白长山说,有钱没有?其中一个说,白队长,你是我们这里最高工资呀,你也要借钱?白长山说,急用,有点急用。另一个职工问,借多少?他说十块。三个女人掏尽自己的口袋,凑齐了四块五角钱。他于是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又借了两块钱。
信和钱寄出去了,白长山天天等着消息。
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地发展,枪炮声在全国各地此起彼伏,毛主席发出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七月二十七日,中央派出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进驻北京各高校,制止武斗。白河响应党中央的部署,也在组织工宣队,白长山被确定为工宣队成员。恰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方梦白的回信。
方梦白在信中写道:
白叔叔:
您好!
信和钱都收到了。谢谢您对我的关心。
我知道,您给我写信,给我寄钱,是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照顾,对我的爱。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要您的钱。
叔叔,我很好,真的很好,请不要挂念。我会努力读书,好好做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您寄来的钱退给您,请查收。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梦白敬上
信写得很短,白长山从头至尾看了很多遍,一边看一边流泪。他想,方子衿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这么懂事。可是,无论怎样懂事,她总得生活呀。大概是怕他担心,所以才不肯在信中谈她是怎么样生活的吧?他想象着她目前的状况,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母亲没有亲戚,除了那个继父,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即使是方子衿在世的时候,她的继父对她都不是很好,何况现在方子衿已经辞世?
他再次提起笔,给她写信:
梦白:
我的好女儿。
你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呀,叔叔很关心。想到你一个人日子不知道咋过的,叔叔的心都疼了。
为什么把钱退回来了?是不是你的继父知道了,他不肯让你收我的钱?
你在信里没有提到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叔叔真的很关心,也很担心。下次来信的时候,写长点,写写你每天是怎么过的,好吗?告诉我你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你和谁生活在一起,你在学校的情况如何,好不好?一想到你一个人可能吃了很多苦,叔叔的心里就不好受。
生活费叔叔是一定要寄的。你如果再退回来,叔叔就连同上个月的一起寄。所以,这个月,叔叔给你寄十六元。
叔叔已经参加工宣队,到底去哪里,还没有最后分配。下次来信,你不要寄给汽车队了,等叔叔告诉你新的通信地址后,我们再联系。
梦白,叔叔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在这个世上,你只有叔叔一个亲人了。听叔叔的话,一定要学会坚强,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答应叔叔,好吗?
写好信后,白长山去了一趟邮局,将十六元钱寄出去,顺便将方梦白退回的那张汇款单取了。
白长山每个月有七十多元的工资。刚转业到地方的时候,他拿的是高工资,是一个普通新工人的三四倍,和商业局局长的工资差不多。可这份工资拿了十多年,一次都没有涨过,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世,每出生一个孩子,他的经济状况就下降一级。如今,他家的人平均月收入,只有十四块钱。每月给方梦白寄出八块钱,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为了能够担负起这份支出,他已经将自己的酒戒了。
到了八月下旬,白长山按照最新指示,带着三名工宣队员进驻了市六中。他们进入学校有一个明确的任务,制止武斗。这件事说说容易,做起来非常之难。一九六六年年中“文化大革命”开始,决定学校停课半年,实际上,许多学校停课一年半才复课。结果是全国变秋季招生为春季招生。尤其严重的是,六六、六七和六八三届毕业生,因为搞“文化大革命”,不明不白地留在学校,既没有毕业考试,也没有拿到毕业证。三届六个年级,近千人呆在学校里无所事事,不闹出点什么才怪。进入学校之后,白长山组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毛主席著作自学小组。即使如此,还是常常出事。学生们只要稍有不满意,便会立即拍桌子大叫:某某某,你有什么了不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梦白将他寄过去的钱,又退了两次。和以前一样,白长山总是在第一时间给她回信,并且再一次将钱寄给她。第五次开始,不退了。每次收到他钱,便写一封回信。在信中,她会告诉他一些有关学习上的事,比如学校来了一个贫宣队,这个人文化太低,老是说错话,而且满口脏话,那些很脏的字眼,说得学校的女生都不好意思。再比如说,劳动课增加了很多,又增加了学军、学工的课程,搞军训,等等。
到了年底,毛主席再一次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夜之间,老三届的学生全都下放了。白长山的工宣队工作,因此轻松下来。这三届学生一走,学校顿时清净了许多。白长山的大女儿初中毕业,被下放到了北大荒。王玉菊每次想起女儿的时候,就和他又吵又闹,说他没本事,不是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当初如果听她的话,多搞点关系,当上个一官半职,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
白长山的心里因此极度沮丧。当上了官又怎么样?前段时间兴起了五七干校,许多干部甚至是一些高级官员,不也像普通农民一般,在五七干校里养猪放牛?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许多人像方子衿一样,连命都不明不白地丢了。仅仅是被下放到北大荒,或许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每当郁闷的时候,想喝酒的时候,白长山就会一个人走出去,站在野外,遥望南方的夜空,心中回想着和方子衿交往的一切,激动和沮丧,就像两条巨龙,在他的心海里翻腾。
妹子,你在哪里?你让我想得好苦啊。
他默默地对着星空说。
六年后,方子衿的女儿方梦白面临高中毕业,上山下乡的命运,降临到了她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