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10420字
他还想着,妲娥如今正在奔往月官的路上,倘若他一箭将月亮射落,垣娥无处可去,又不能返回地上,难道能让她永远在太空飘荡不成?他的心中实在不忍,带着彤弓,叹口气,洒下几点眼泪,走进帐中睡下,准备明天赶路。
黄河的水神原形是鱼身人首,但有时变化为人形,也有时变化为一条白龙。当他变化为人形时,他乘坐云车,用两条龙为他驾车,奔驰在水波之上。他***成性,沿河居民每年要挑选几百年轻妇女活活地投进河中对他献祭。但是尽管沿河的居民如此祭他,他还是一发怒就涨大水,制造水灾。后羿早就想惩罚河伯,为民除害,但是一来到黄河岸上,只见黄流大涨,浪涛滚滚,却不知河伯潜藏何处。后羿命令随行的女巫,为他指出在何处可射死河伯。女巫念了咒语,如醉如狂地跳了一阵,然后歌唱着告诉他说:河伯因贪恋洛神的美色,不曾远逃躲藏,只在龙门以下到东海以上的洪水中寻找,必可找到。但是上帝吩咐后羿不可将河伯射死,只可射伤,给他一点教训算了。后羿费时两个月,沿着黄河,行程两千里,见不到河伯出来,而洪水并不消退。后羿躺在北部山上,装做走了,命随从的人们分散躲进通往黄河的几条峪中,看见河伯出现,随时向他报告。
河伯很久听不见后羿在黄河岸上的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以为后羿真的走了。他十分得意,化为人形,从水下出来,乘坐有两条龙驾的云车,车上载着云旗,在水面来回奔驰。后羿得到报告,忽然坐起身子,不需瞄准,随手举弓发矢,射中河伯左腿。河伯惨叫一声,露出人首鱼身原形,沉人河底,不敢出现。
后羿惩罚了河伯之后,动身回家,当晚宿营在洛河岸上,让随从的人们好生休息。夜里,晴天无云,月光皎洁。后羿为人间除害的各种英雄事业已经完成,不能不思念垣娥。他久久地凝视明月,猜想着他的妻子已经到了月宫,不知道她是否还想念留在人间的丈夫。他的心情十分痛苦,望着月亮,深深叹了口气,在心中说道:
“她奔到月宫去了,远远地离开尘世。你是否知道我已经惩罚了河伯,为人间除害的各种大功都已经完成,马上就要回家,我多么思念你啊!”按照上古传说,就在这天夜间,美丽的洛河之神,简称洛神,名叫宓妃,又叫洛嫔,听见后羿的叹息,带着一群使女从洛河***来,脚步轻盈地踏着水波,来到后羿面前。她非常崇拜后羿为拯救世人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又因她常受河伯欺凌,如今后羿也为她除了祸害,她非常感激。她愿意嫁给后羿,永远做他的忠实妻子。后羿同意了,重新建立了家庭。后来,我们的伟大诗人屈原,不理解后羿当时的心情,在《天问》这首诗中写道: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
同学们,同志们,你们大概没有读过屈原的《天问》。上边的两句诗,我不妨替你们翻译成现代的白话:
你为何射伤了河伯之后,又将洛神做了你的妻子?
我们且不管伟大英雄后来的命运如何,也不管姬娥私奔到月宫以后的命运如何,总之,自从后羿为世人除了各种巨大的灾害之后,在中国的大地上,不知过了多少代,上古的文明又有了很大发展。但是上帝总是不喜欢世人过幸福生活,又一次将大祸降到人间了。
上帝无端降下了多天大雨,出现了一场洪水,把整个中国的大陆淹没了。洪水比许多山头还要高,所以在上古的书上写成是“怀山襄陵”,后来上帝看见世上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才考虑派什么神人治理洪水。他身边的众神都没有这种本领,众神向他推荐鲧可以担任这件差使。上帝起初不同意,认为鲧的性情倔强,不能完全服服帖帖地听话。大家劝他不妨试用一下。在没有别的办法时,只好把这件非常艰巨的任务交给鲧了。
鲧本是水族之神,原形是一条黑色大鱼,也常常化为人形,懂得水性。他一方面用疏导办法,尽力使积在各处的洪水流往东海。但是他虽然想出来疏导设想,却没有疏导办法。
那时候,三峡、龙门和伊阙等处都没有开辟,各处的江河都被泥沙淤塞死了。鲧没有疏导手段,上帝掌握着许多有效手段,但不肯借给他使用。鲧为此几次愤怒地同上帝顶撞。他由于不能找到有效的疏导办法,只好采取治标办法,靠修筑堤坝来保护仅存的一些陆地。在一定的条件下,也确实取得了效果,这很自然地增加了他用堤坝挡住洪水的信心。
我在前边已经说过,鲧原是水族之神,本来不知道筑堤坝可以堵塞洪水的作用。是他在治水初期:偶然看见有很多长着头部很像猫头鹰的奇怪大龟,一个衔着一个尾巴,接连起来,挡住上涨的、因风起浪的洪水,保护它们产卵的地方不被冲毁。有时,它们用这种办法将一片产卵的陆地环绕起来,像城墙一样。鲧从千百个大龟的堵水活动中得到了启发,采用了修筑堤坝的办法。这种办法在上古时候不叫筑堤,而叫堙。
这种办法就是后代筑堤修坝的起源,而且也是上古筑城的一个起源。筑城不仅是为着战争,在地势较低的地方也为着防水。保护城门的月城,起源如此。
那么,在洪水滔天的条件下,鲧从哪儿得到修筑堤坝的土壤呢?
鲧知道在上帝那里有一种土壤,能够自己生长,名叫息土,也叫息壤。还有一种能够自己生长的石头,名叫息石。其实,土里边就包含着石头,只要能够向上帝要到息土就可以了。鲧为索取天上的息土同上帝发生了争执。上帝是只习惯于听各种称颂功德的话,不能听到一点点逆耳之言。虽然鲧勉强地要来了息土,却又一次惹上帝对他不满。当时鲧一心为着治理洪水,将自身的祸福置之度外。他带着息土回到世上,一心扑在拯救世人的治水工作上,什么都不管了。他日夜不停地用息土堵塞洪水,将一些低下的地方垫高,将一些有人居住的地方用堤坝围起来。但是他不能使洪水流入东海,努力堵塞的结果,反而使洪水更加猛涨。上帝并不体谅他的忘我工作,只气他治水无功,将他流放到靠近东海的羽山之下,软禁起来。经过三年,性格倔强的鲧仍不肯向上帝认罪,上帝派一位名叫祝融的火栉将鲧杀了。
鲧被屈杀之后,恢复了黑鱼的原形,陈尸羽之下,经过三年也不腐化,肚子反而膨胀了。上帝命一位天神将他的肚好杀了相柳。相柳的血是那样腥臭,浸染过的地方连庄稼也不生长。
这是禹治洪水的一项收尾工作。从此以后,上古的文明又向前发展了。
经过第二次洪水以后,陆地和海洋更加分开了。除众多的高山以外,各处的浅山和丘陵都露出来了;适宜于种植五谷的原野更多了。又经过许多代,人类在中国的大陆上到处繁衍,随后,许多部落由血缘关系和战争关系组成,最早的联盟关系产生了,也就是最原始的民族雏型。由较小的氏族单位进行生存活动,发展到部落,再发展到部落联盟或原始的民族雏型,使文明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于是,在东方的大地上,最早的象形文字出现了,铜制的生产工具和兵器出现了,以物易物的商业交换发达了。在众多较强大的部落中,有一个就是我要讲的“红灯笼的故事”的部落,在上占出了一位对农业有很大贡献的英雄人物,被推举为部落的酋长,人们称他后稷,意思是有谷之长,死后被尊奉为农业之神。
这个有十分光辉历史的强大部落,依靠着比较先进的文明,征服了周围的野蛮敌人。但是经过了长期太平安逸的岁月,这部落的人民便慢慢地在懒散中失去了进取精神,老年人都变得非常顽固,拿陈旧的回忆来安慰衰老的心情;年轻人都变得非常自私,除享乐以外只知道打架斗殴。经验丰富的老酋长,眼看着部落一天一天地堕落和衰败下去,他的心里十分痛苦。他时常当天还不明的时候,一听见公鸡啼叫,他便从小屋中跳出来,骑着雪色白马,背着传说由后羿传下来的血红大弓,拿着一条青铜长矛,去巡视他的庞大部落。人们听见他那像打雷一般的声音在旷野上喊叫着,怒骂着,起初还不免胆战心惊,后来听惯了,继续睡懒觉,不再爬出他们的羊皮被窝了。
敌人围绕在这部落的周围,窥伺着每一个攻打的机会。
他们从这先进的部落学会了用青铜制造武器的技术,并且制造得更其精巧。在不断的小小的袭击中,他们试探出这部落的衰老无用,从此后便越发肆无忌惮地来寻衅挑战。老酋长有五个孩子,三个大的都在不断的战争中被敌人杀死了。当这部落还在强盛时代,只需要他一声呐喊就可以把无数的敌人吓退;只要在原野上发现了他的白马奔驰,纵然那白马上驮的是另外一个人,敌人们也会丧魂落魄地远远逃避。但如今,这一占老部落的敌人们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怕他了。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在战争中被敌人打败。战争和忧患使老酋长变得像一头衰老的猛兽,除掉未死的雄心以外,便只有筋疲力尽地听受命运的支配了。
“神啊,你告诉我,”老酋长望着苍天叹息地问道,“我的部落什么时候完全毁灭呀?”毁灭的日子终于降临了。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一次战争:两三个新近强盛起来的部落联合起来向这个衰老的部落围攻。他使老酋长丧失了一切所有,只剩下一张弓、一袋箭、一匹白马,一条青铜矛。白马像一位忠实的老仆人,驮着带伤的主人从层层包围中冲出来,逃进很远很远的荒山里。
快要开仗的前一刻,老酋长已经看出来这一次作战的可怕结局。他把两个幼小的孩子叫到了自己跟前,在每人脸颊喜嚷花开的时候上亲了儿嘴。为着不让部下看出来他的悲伤,老酋长尽力使已经滚到眼角的泪珠不要落下来。他勉强用镇定的声音向孩子们叮嘱:
“孩子们,要是你们被敌人俘虏去,长大成人以后,千万不要忘:为你们的爸爸和部落复仇,为你们的三个哥哥复仇,为,为……”老酋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要哽咽起来,便低下头去停了片刻。孩子们想哭却不敢哭出来,睁大了噙满泪水的睛睛,看着爸爸难过的表情。老酋长腮上的肌肉在可怕地痉挛,胸前索索地抖动着花白胡须。
“爸爸!”九岁的大孩子问道:“俺们长大了到什么地方去找爸爸?”“到深山去,到深山去。”老酋长重复地嘱咐着,震天的牛皮鼓声使他的声音禁不住有点儿颤抖。
他从地上站起来,最后又嘱咐说:只要他不死,他一定逃出去住在敌人不容易找到的深山里,每一季最后一个月末尾的漆黑之夜,他就在一株高树的最高枝上挂一盏血红的灯笼做标志。只要能找到这盏红灯笼,就能够找到他了。他说:
“孩子们!只要爸爸不死,爸爸永远在等待着你们。我将引导你们将部落重振起来。”一个儿子问:“爸爸,要是敌人也在高山上放一只红灯笼欺骗我们,怎么办呢?”“你们记清!我们是帮助天神大禹治理洪水的龙的后代,我们的红灯笼上画着一条昂首腾飞的龙。记清红灯笼上的飞龙!”老酋长又抱着每个孩子亲了亲,孩子们同仆人们全都哭泣了。
然而老酋长没有哭。他立刻跳上白马,头也不回,向着百姓们集合的地方奔去。
一直苦战了三天三夜,这庞大的部落终于被联合的强敌毁灭了。大部分的青年人都英勇地倒在血泊里,老头子和妇女们也大部分在混战中遭到屠杀,余下的人们全被俘虏去做了奴隶。他的两个孩子也被俘虏了。
老酋长带着满身创伤和二三十个男女亲随,死战突围,逃到很远的荒山中,生存下来,等待他的儿子,也等待着他的古老的部落重振的机会。从逃出去的第三个年头起,每逢一个季度的最后的一个昏暗之夜,老酋长走出山洞,不带从人,爬上山头,把一只红灯笼挂到一株高树的最高枝上,一一直等到天明。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那匹雪色白马在寂寞与闲散中老得连抬一抬蹄子也不肯了。老酋长的背弓起来了,骨骼在干枯而多毛的皮肤下突出出来了,胡须变得简直像银丝一般臼,像他的马尾一般白了。他动不动就流出眼泪来,因为他太老了,愈老愈思念他的孩子们。
幸好,两个小孩子并没有被敌人认出来是老酋长的亲生儿子,被俘虏的百姓们也都替他们守着秘密。他们随着百姓们被分开了,在战胜的部落里做着奴隶。
这两个部落因分赃时发生冲突,随后又不断地争夺牧地,互相掠夺牛羊和奴隶,很快就变成了互相袭击的新仇敌,一对不幸的小兄弟,最小的只有七岁,他们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
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谁的面貌,准也不知道谁的消息。但他们还记得爸爸的最后叮嘱,复仇的心思随着他们的成长而日渐强烈。他们在劳动与战斗中锻炼得像铁一般强壮,像爸爸一样的聪明与英武。那些被俘虏的奴隶们,在暗中对他们表示着忠实的拥护。因为奴隶生活是那么悲惨,哪一个不愿意早一天获得解放?
在梦寐中,这两个不幸的孩子无数次地会见过熟悉而又陌生的爸爸,看见过那一只飘荡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红灯笼。
但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却找不到逃走和复仇的机会。虽然敌人们监视得非常严,还使用着杀头的恐吓和花言巧语的欺骗,但被俘虏的百姓们再也不能忍辱地活下去,要求解放的意志一天比一天坚决了。他们不止一次地在暗中集合起来包围住他们的小领袖,从心的最深处发出来那简单而真诚的呼声:
“或者我们立刻死,或者我们立刻去找那一只红灯笼!”第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