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雪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9
|本章字节:11636字
天色麻麻亮,黄梅赶快起床,梳洗已毕,把搭在风地里吹干的衣服叠好,把应该带走的行李收拾停当。吃过早饭,舅舅王有富替她背一个大包袱,黄梅自己背一个小包袱,离开了村庄。约摸十点钟左右,舅甥俩赶到了城内。走近罗宅大门,就有一条相识的体格健壮的大花狗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摇着尾巴,跑到他们跟前,高兴地迎接他们。坐在石门墩上吸烟袋的一位长工便站起来,亲热地同他们打招呼,让他们进到院中。随即,罗家的一个老妈子和小、了头在二门里边望见他们,就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迎出来,把包袱接住,让他们坐在二门里边休息,说她们的姑娘知道黄梅姑娘今天上午到,正坐在她自己的屋子里间看,等待黄梅。黄梅在小椅上坐下之后,春喜便跑去告诉罗兰,而黄梅的舅舅点着小旱烟袋,走往大门口找罗家的伙计们拉闲话去了。
罗兰居住的地方是在堂屋的东边,山墙相连。也是坐北朝南的三间,规制较小,习惯上叫做花厅。罗兰一个人住了两间,另一间由老妈子陈嫂和小丫头春喜居住,为她做伴。罗兰的住处布置虽然简单,却十分清洁雅致。花厅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一株两丈多高的桂树,…株海棠,一丛翠竹,几棵夹竹桃,还有许多盆花。西屋三间,原为几个女仆居住,如今罗香斋过着退隐生活,那西屋只剩下一个管做饭的中年女仆张嫂居住,此刻上街买菜刚回,正在厨房忙碌;而东屋三间,整年锁着,放置杂物。往南本来还有许多房屋,但是有高墙隔断,使这里自成一座独立的清静小院,在西厢房南边有月门可与正院相通。
在春喜去通报罗兰的时候,黄梅拿眼睛向罗家二门内的院落扫了一眼,听不见什么声音。她知道这仅仅是罗宅的一部分,叉古老,又宽大。她听老人们说过,罗香斋的祖父曾经率乡勇同长毛连年作战,保卫了城池,受到清朝奖赏。罗家的宅子原来并不很大,在罗香斋祖父手中扩大了,一部分旧房屋改建了。那时城防局就设在罗宅,东西跨院和后边的群房院都住满了人。在罗香斋带民团参加“剿共”的年代里,罗宅仍然是城防局的所在地,大门外经常站着岗哨,拴着骡马,驻有一个中队的乡勇。如今乡勇没有了,进出的官绅很少了,加上罗家人口稀少,老主人近几年又爱清静礼佛,黄梅感到这宅子阴森森的,空虚而又凄凉,压迫得她好似不能够自由呼吸。她看见罗兰的大嫂所住的那三间西房也很奇怪:窗关着,门掩着,里边只有床上发出人身子转动的轻微声音。“也许她病了。”她心里说,不过她没有敢向老妈子询问,眼光又移向别的地方。
罗兰跟着小丫头匆匆地从东偏院跑了出来,三步并成两步地跳到黄梅面前,伸出又嫩叉白的小手来欢迎她的客人。
这位乡下姑娘对于握手礼很不习惯,在急迫中站起来,把一只微黑的粗壮的左手惶惑地伸给对方,同时脸上泛起一阵红,喃喃地笑着说:
“小姑,我同舅舅吃过早饭才动身,一口气走了三十里路……妈叫我替她问候你们好。”“要不是等你来,我早就出去啦。这里开会,那里开会,我不高兴参加,他们非要我参加不可,整天忙得我头疼!”“你近来瘦了点儿。”乡下姑娘感动地低声说。
“只要你去参加救亡工作,你也要瘦哩。”罗兰忽然转过身子去吩咐老妈子:“陈嫂,快去给客人做饭!”“她说她是吃过早饭动身的。”陈嫂连忙回答说。
黄梅跟着说:“真是吃过饭来的。乡下人为要下地做活,吃早饭的时候你们城里人还在睡觉哩。”罗兰带着幻想的神气感慨说:“黄梅,唉,我要不是做救亡工作,真要到乡下住一住!在城里就没有机会看见过太阳出来,哪能像在乡下住能够吸一口新鲜空气!”“就怕你到乡下住不惯,”黄梅小声说,“乡下可不同城里一样。”“你为什么能住得惯?”“哈,我怎么能同你比?我是……”“以后不准你再戴着从前的眼镜看我!”罗兰抓着黄梅的双手,兴奋地纠正她说,“咱们以后是一个战线上的好朋友,你应该知道。只要工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离开家庭;工作需要我吃苦,我相信什么苦我都能吃!”被罗兰的热情所感动,黄梅望着对方的含着泪光的美丽双眼,嘻嘻笑着,找不出一句语说。罗兰的进步简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觉得这样阴森森的古老院落同罗兰恰恰成鲜明对照,极不调和。“想不到时代走得这样快!”她又一次在心里叹息,微微的感到难过,仿佛她真的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似的。
“你相信我也能吃苦么?”罗兰天真地追问一句,仍然紧握着黄梅的双手。黄梅继续笑着,吃吃地说:
“我,我,我想……”她的话没有说完,听见西屋的窗子突然推开,有忧郁而温柔的女人声在向她问道:
“黄梅,你刚才来?”黄梅扭转头去,看见罗兰的大嫂头发散乱,眼皮虚肿,脸色憔悴,站在窗子里边同她说话,跟角边挂着一丝忧郁的微笑。
“我已经来了一袋烟的工夫了,”黄梅回答说,拉着罗兰向窗口走去,“大婶子,你有病吗?”“有一点不舒服,睡一睡就会好的。”少妇一面说,一面用指头拢着鬓发,“你真好,越长越健壮!”“你看我的皮肤很黑吧?”黄梅像一个孩子似地问道。
“黑倒并不黑,”少妇打量着黄梅的脸孔笑着说,“怪好看,脸晒得红红的,健康的颜色。”“可是你比两个月前差得多了。”“我已经活够了,”少妇忽然含着眼泪说,“现在只等着死了。”黄梅吓了一跳,收敛了脸上笑容,看着少妇的眼睛发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罗兰用埋怨的口气向嫂子大声说道:
“嫂子,你为什么一味忍耐,不听我跟二哥的参谋?”少妇十分凄楚地笑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罗兰的话,听见前院中传来两声带着威严的老人咳嗽,她显然不愿让老人看见,立刻一面关窗子一面小声说道:
“你罗大爷回来了……就说我头晕没有起来,小妞妞同奶妈出去玩了。”罗兰急着要把黄梅带到抗敌工作讲习班同罗明见面,趁她父亲在前院中同黄梅的舅舅说话,就带着黄梅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嫂子受我哥的欺侮不知道反抗,”她走出后门时说道,“天天生暗气,不舒服时就躲在屋里蒙头睡觉,也不吃饭!”抗战工作讲习班设在一个因避轰炸而迁往山中的女子中学内,距罗兰的家有半里远。一走到学校门口,黄梅就禁不住心跳起来。平日她是多么渴望着换一种新的环境和生活,现在当她所希望的事情出现在面前时,反使她有点儿惶惑不安,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一样。她心口怦怦跳着,紧跟在罗兰背后,一双兴奋的眼睛不住地向各处瞟来瞟去。学校的房子非常高大,大部分都空着,既看不见成群的学生,也听不见喧哗的人声,这使她感到奇怪,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罗兰带她到讲习班的办公地方,那是三间较小的房子,里面放着三张床铺和两张方桌。一位青年站在中间的方桌旁用油印机印刷着讲义,另外有两位坐在靠窗的方桌那里,一边谈着话,一边编写壁报。他们看见她们到来并不停止工作,只是笑着点点头,随随便便地打着招呼。罗兰也不把黄梅向他们介绍,也不打扰他们的工作,向全屋扫了一眼,把她的乡下朋友的手腕轻轻一拉,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我二哥在上课,”她低声说,“我同你到教室去瞧瞧。”她们走进一个偏院,看见一座教室中坐有三十多名学生,正在听罗明讲课。同罗兰轻脚轻手地走到教室门口,黄梅第二次心跳起来,脸上发热,迟疑着不敢进去。罗兰把头探进门里边向讲台上望了一下,回头来悄声说道:“咱们进去听一听。”于是她拉着黄梅,偷偷地溜进教室。
看见他妹妹带着黄梅进来,罗明在讲台上高兴地叫道:
“呀!你来了!”随即他向同学们介绍说:“这是黄梅,我们的新同学。”一阵热烈的掌声从教室中响起来,使黄梅不得不赶快站起来,显得狼狈,简直不知道怎样是好。在有些惊惶、紧张和激动中,她看见全体同学那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纷乱的一大群都快活地转动着眼睛,一面看她,一面点头。她的心更加剧烈地跳起来了。不知怎的,她被罗兰牵到座位的最后一排,靠着一根石柱子坐了下去。罗兰坐在黄梅的旁边,忽而望一望同学们和她的二哥,忽而回头来望着黄梅,吐一下舌头,快活地笑着。她很少像今天这样活泼。今天她像是懂事又像是不懂事,既娇憨而又羞怯,引得同志们越发忍不住向石柱边看她和黄梅。后来她发现有几个男同志用发亮的眼睛在看她,她马上把头一低,脸颊红得像雨后的鲜花一样。黄梅的脊背紧贴在石柱上,也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搓着,从端正的鼻尖上浸出来几粒细小的汗珠。
不久,教室里平静下来。同学们抛下了石柱边的两位女同志,重新津津有味地听着罗明的时事分析。
黄梅脸上的余热还没有退净,但心口已不再乱跳。她抬起眼睛,观察着坐在面前的全体同学的背面和侧面。同学中大部分都是男的,只有四五位女同学,所有这些同学中没有一位是土头土脑的乡下孩子。女同学们都有白嫩的脸皮和娇小的白手,有一位的左手上还戴着黄金戒指。她开始感觉到这里并不是住着穷家小户的山村,并不是佃户姑娘的世界,并不是她所理想的抗战学校。片刻之间,她心中的热情冷去一半,微微地烦恼起来,感到了局促不安。
多亏一个陌生的少女把她从灰心失望中拯救出来。那少女坐在她的右边不远地方,脸孔丰满得像一轮明月,匀整洁白的细密牙齿轻咬着鲜红的下嘴唇,只要嘴角一动,脸颊上会现出来一个酒窝,一双明亮的、有双眼皮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在黑板上,一会儿又移到罗明的身上,仿佛是在专心听讲,又仿佛在回忆着有趣的童年生活。黄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和微笑竟会有这样甜、那样可爱。那若有若无的微笑是温柔的、聪明的、天真而又含蓄的,可理解而又不可理解的,含着少女们藏在心灵深处的崇高情操和一切神秘。这微笑像一丝春风温暖了黄梅的心头,她刚才对于新环境所起的失望和烦恼,都被这一丝春风吹散。
欣赏了一会儿那陌生少女的笑容,黄梅把眼光移到阳光闪耀的窗台上,心里说:“这姑娘多么可爱啊!”一位男同学恰在这时候从黄梅前边站起来,向教员提出来一个问题:
“中国将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毫无疑问,应该是一个自由幸福的民主共和国。”罗明十分干脆地回答说。
发问的同学坐了下去。课堂上不断有新的问题跟着提出。黄梅用心地听了一会儿,觉得大家所讨论的问题都不是她急于要知道的和能够全然了解的,于是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后眼光落在一张贴在墙壁上的漫画上,久久地不再移动。她沉入暗淡的回忆之中,课堂上的人语声在耳旁逐渐地变得模糊。
漫画愈看愈朦胧,忽然在墙壁上跳动一下,跟着就不停地颤抖起来。眨眼工夫,漫画消失了,眼前的墙壁也换成了一堵古老的土墙,墙头上生长着青草。一行一行的,用石灰和红土写的标语。啊,那些几年前由红军写在墙上的、能够鼓起人们生活勇气和战斗热情的标语,重新显现出来。土墙开始不停地晃动,标语也不停地忽然增大或缩小。过了片刻,标语和土墙忽然没有了,黄梅的眼前浮动着许多模糊的幻影,忽而是童年时的小学校、小学教员,忽而是一些带着刀枪的农民,还有她所认识的“少年游击队员”,忽而又是咆哮的群众场面。她从咆哮的群众中看见了她的父亲、哥哥、叔叔,还有几个面貌老实的旧时邻人……突然,不知为什么课堂上爆发出一阵大笑,把她眼前的幻影驱散。她慌忙地向罗明和同学们脸上扫一眼,发现大家都正在嗤嗤笑着,没有人对她注意。她又去看那位咬着嘴唇微笑的女孩子,看见她现在微微地张着小嘴,脸颊上的酒窝陷得更深了。
下课后,黄梅和罗兰被留在讲习班同大家一起吃午饭。
罗兰对这好意的招待虽不拒绝,但这里的饭菜她曾经领教过一次,想起来就要暗暗地摇头皱眉。不过,抗战以来,吃苦是每一个救亡工作者必有的美德,罗兰为避免别人批评她不配做一个进步女性,也只好硬着头皮高高兴兴地留下吃饭。尤其当着黄梅面前,她更想表现出她也有吃苦精神。“黄梅,我们就留在这里吃午饭吧,”她说,“大家在一道吃饭挺有趣哩。”黄梅微笑着点点头。
教职员和学牛都挤在一起,蹲在地上。大约七八个人算是一组,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放一碗豆芽,一碗豆腐,一小瓦盆青菜汤。大米是以较廉的价格买来的,里面含着淘不净的稗子和沙砾。在开始吃饭之前,大家照例要合唱一支救亡歌。有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大声提议:“请小林指挥!请小林指挥!”随即先生和学生们都纷纷附和。
被请作指挥的小林并没有立刻站起来。大家继续呼叫着,催促着,一齐把眼光投向一位少女身上。那少女蹲在地上,摊开一双肥嫩的小手遮起自己的脸孔,从指缝间闪着一双半被遮掩的、羞怯的、微笑的、美丽的大眼睛。同学们催促了一阵之后,她才放下手,露出鲜红的、带有酒窝的丰满脸孔。
两绺柔发垂下来拂着双鬓和耳棱,更显得脸颊可爱。黄梅认出来这就是她在教室中注意的那位姑娘,忍不住偷偷地向罗兰说道:
“我在教室中看见过她……就是她!就是她!”这位被呼做小林的姑娘在许多男女同学的欢呼声中站起来,举起来一双小巧的白手,做出要开始指挥的样子,但突然迟疑了一下,改变计划,又不好意思地用双手遮住脸孔,从人堆中逃了出去。
同学们大笑着,嚷叫着;有人准备把小林拖回来,但被生活指导员张克非禁止了。他自己担任指挥,先唱了几句谱子,随后喊出口令,大家一齐跟着他唱了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战斗的歌曲虽然十分流行,但对于刚从一个闭塞的山村出来的黄梅还十分新鲜,使她非常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
刚才在教室中她回想起来的那些童年往事和曾经唱熟了的《国际歌》,又一次迅速地从心上闪过。仿佛又呼吸到革命风暴的气息,她的胸口紧张得透不过气。同时,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生活,此时对她虽然还模糊和陌生,然而她分明意识到那是一种崭新的生活,艰苦的生活,是充满着热情和战斗,充满着英雄故事和惊涛骇浪的伟大人生。她睁大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茫然向周围望着,眼光扫过了许多动着的头、眼睛和脸孔。她忽然又想起父亲和哥哥们,在肚子里哽咽着说:
“假若他们还在世,多么好啊!”她的心中一酸,险些儿掉下来激动的眼泪,于是她眨一眨眼皮,不敢再想。歌子快要唱完,黄梅发现只有她自己没有参加这合唱的一群,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一种半意识的状态中,她的嘴唇也跟着别人张了几张,然而却没有发出来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