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俄罗斯印象(1)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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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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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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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16字

时间之差


不出远门绝不会想到时差问题。有机会去莫斯科,知道要坐八个小时的飞机,心里就打小算盘。飞机一小时飞很远很远,八个小时的距离多少,一时算不出来。我这人在算数字方面有障碍,飞机下午六点钟起飞,掰手指算半天,怎么算,到莫斯科也该是晚上,是半夜。


飞机向西飞,先往内蒙方向,然后进入蒙古,然后俄罗斯的境内。苏联虽然解体,今天的俄罗斯仍然是世界上领土最大的国家。我的年龄已经过了四十岁,只要登上飞机,就忍不住产生一种观看舱外风景的童心。正是斜阳西下之际,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放眼望去,一片金黄,脚下是大朵大朵不同颜色的云彩,往不同的方向看,便有不同的效果。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们印象中,黄昏所以美好,和它的短暂分不开。我们在飞机上用了两次餐,喝了许多杯水,自然也上了几次厕所,还看了两部半电影,两部好莱坞,半部张艺谋的新片《有话好好说》,正放到一半,飞机已到莫斯科上空。我不喜欢飞机上的投影电视,也许眼睛不太好的缘故,总觉得不清楚。为了打发时间,我没完没了地观看舱外的景色,透过淡淡的云层,可以看见下面光秃秃的大地,是草原还是沙漠,说不明白,也许是成片的麦子。飞机飞得太高,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朦胧。朦胧有时候有一种朦胧美。凭着自己那点半通不通的地理知识,下面是西伯利亚,随着湖泊水面的增多,是西西伯利亚。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地图上看到西西伯利亚几个字时,产生的错觉是印错了,多印了一个“西”字。


让我惊叹不已的是,直到飞机降落,天仍然没有黑。从北京出发,太阳准备落山了,空中飞行了八个小时,红日还挂在西边。过去的八个小时,我们一直在和太阳比速度。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熟读毛泽东诗词的一代人,想来还能记住这两句诗。也许平时不在乎时差,真和时差发生了联系,才突然意识到宇宙的无穷,时间的无情。从飞机上往外看,不止一次看到别的飞机从旁边飞过,闪着银光,仿佛射出去的炮弹。时间之差只是个简单的时间问题,坐在家里,不太会想到时光正在飞快流逝,我们以为自己静止不动,其实错了。


俄罗斯的中国人


俄罗斯有多少中国人,说不清。仅仅是莫斯科,说出来就吓人一跳,有人说了一个最新的统计数字,我当时惊叹了一下,转身就忘,反正是多少万多少万。在莫斯科街头遇到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们乘坐的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班机,差不多都是中国人,有很多老油条乘客,一上飞机,就忙着到后排去找空座位睡觉。飞机不客满,空着也空着,在天上享受卧铺,何乐不为。


住的宾馆叫“人民宾馆”,号称三星级,很高,所谓“人民宾馆”,是指中间的两层楼,由精明的中国人做二房东包下来,然后专门做中国人的生意。办法确实不错,你住在这儿,说中国话没问题,记住电话号码,在大街上丢了自己,打电话回来,接电话的小姐也和你说中文。每张床位二十八美金,不贵,也不能算便宜。莫斯科有很多这样的二房东。二房东的存在,说明中国在俄罗斯流动人口之多。在彼得堡也是这样,有些二房东互相间还有连锁关系,想去别的城市旅行,他很乐意帮你联络。在火车站,二房东们也会拉客,而且互相说别人不行,说自己的旅馆有什么什么优势。我们住的宾馆最大的优势,是离跳蚤市场近,步行走过去,十分钟就可以到。


俄罗斯的中国人,对观光客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部落。在莫斯科待了许多年的朋友说,要想了解这里的中国人,起码得生活一年,故事太多了,说出来,绝对比《北京人在纽约》更精彩。朋友的话让我不敢冒昧奢谈,要说也只能谈一些粗浅的印象。中国人在哪还是中国人,譬如嗓门大,在地铁里,听见有人大声嚷嚷,十有八九是我们成群结队的同胞,可能说上海话,可能说北京话,忘情忘形的声音,常引得同车厢的俄国人回头。大约国内噪音污染的缘故,平时说话扯嗓门,习惯成了自然。中国人在这儿住久了,看不惯刚从国内去俄罗斯的中国人,他们独来独往,一个个非常乖巧,在街上走路极快,仿佛怕别人打劫。毕竟生活在别人的地盘上,很多中国人都想在这做生意发财,但是机会远不像想象的那么多,竞争也难免激烈。俄罗斯的中国人在街上走得快,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俄罗斯太冷,寒冷是一条很凶恶的饿狗,中国人不像老毛子那样抗冻,在大街上想不快走也不行。


地铁世界


莫斯科的地铁据说在世界上还不能算老大。记得电视上曾看到一则报道,多少年以后,北京的地铁将达到三百公里长,这数字已经很惊人,已经超过南京到上海的距离。和莫斯科的地铁相比,北京的地铁就算真有了三百多公里,也是小巫见大巫,算不了什么,我这人不记数字,与不能记住在俄罗斯有多少中国人一样,莫斯科的中国朋友给我说的几个数据,诸如每天多少流动人口,运行量最大时可以达到多少多少,到晚上写日记的时候,已经全忘了,就知道一个多,差不多天文数字。


说莫斯科的地铁是一个世界,绝对不过分,四通八达的地铁,把巨大的城市有效地联系在一起。不认路的中国人上大街,只要记住自己住的地方,靠哪个地铁出口处近,就不愁找不到家。莫斯科和中国大城市的区别在于,中国讲究东西南北,天圆地方,城市的格局基本上是方正的,如果是都市,这种特征尤其明显,而莫斯科则是呈环形状,它的特点是以一个基本点为圆心,向四处环形放射,不断地开拓扩张,它的道路有些像射出去的阳光,不像中国要么东西,要么南北。


莫斯科的地铁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这是城市建设一步到位的典型范例,很多地铁线,早在二次大战爆发之前就已经完工。莫斯科地铁建成的历史,可以写一本很厚的书,这里有苏联社会主义的义务劳动,也有劳改人员的辛勤血汗,在当时既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也和战争来临前的备战分不开。经过很多年持续不断的努力,莫斯科终于拥有了世界一流的地铁网络。地铁是一扇了解平民生活最好的窗户,在这儿,见到的是真正的莫斯科市民。地铁是城市的血管,人流在这样的血管里涌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涌动,你感觉到了城市的心跳,感觉到了它的生命活力。地铁还是最好的公交专用线,因为有地铁,老百姓的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方便。莫斯科人拥有一辆小汽车,算不上什么奢侈,但是就算有车,也不如坐地铁实惠。地铁是地道的为人民服务的产物,俄罗斯很冷,地铁冬暖夏凉,不经意地就能在这遇上乞丐。


俄罗斯是一个喜欢文字的民族,在地铁车厢里,几乎每次都能看到有人在,读报,读,莫斯科人在公共场合总是显得很有文化。


俄罗斯人的肾


莫斯科街头很少看到公共厕所。我对厕所有一种特殊的兴趣,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为此还专门写过一篇。心里有疑问,忍不住就要提出来,我向生活在俄罗斯的中国朋友进行咨询,得到的答案是俄罗斯人的肾比中国人好,换句话说,老毛子憋尿的能力比我们强。在街头闲逛的时候,我反复琢磨着朋友的话,俄罗斯人个个身高马大,或许真是肾好的缘故。


我不知道老毛子做不做回春壮阳药之类的广告。中国人说一个人的肾好,暗藏着一层别的意思。不过,按照我的傻想法,与其说肾好,还不如说大家的饮水习惯不一样。中国是茶叶的故乡,喝茶是人生中大事,早晨起来皮包水,灌了一肚子的好茶下去,不频频上厕所根本不可能。事实也证明俄罗斯人的肾并不比中国人好到哪里去。世界上的人其实都差不多,我注意到了一些不是很雅观的镜头,在莫斯科的航天纪念塔广场,一个老头光天化日之下,就站在马路边堂而皇之撒尿,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他身后呼啸而过。莫斯科人就地解决个人问题,看来从来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要细心观察,常常可以看见有人从路边的树林里钻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样的人都有。


想一想就明白了,莫斯科差不多四个北京那么大,到处都是绿地,是树林或森林,是国家公园。莫斯科人要比我们思想解放得多,在公园里划船,心血来潮,女孩子脱去外衣,穿着胸罩和三角裤便下河游泳。在路上走,听见路边的树林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或者看见年轻漂亮的小姐刚刚方便过,慢慢地走出来,完全用不着大惊小怪,没有人会觉得这样做有伤风化。说穿了只是一个简单的环保问题,在莫斯科,由于绿地太多,人口密度小,人的秽物不仅谈不上什么污染,而且可以直接成为肥料。我们有时候会自以为是地讥笑城市像农村,有时候真能像农村反而是好事。


在我们可爱的国度里就不行,大家动辄抱怨街头的厕所太少,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厕所太少的根本原因,还是人太多。人多会带来一连串的处境为难。满大街造厕所毕竟不是事,厕所少了人又不方便。真羡慕莫斯科人,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游,人家是有本钱,禁得起糟蹋,换了我们的城市,如果是地方就放肆,后果不堪设想。


俄罗斯人的自信


俄罗斯人似乎有充分的理由自信,他们打败了希特勒,把自己的坦克一直开到了柏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足够他们回味好几百年。一个俄罗斯老太太谈到反法西斯战争,总是说我们怎么样怎么样。一位中国的学者套近乎插嘴,说中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也属于反法西斯阵营,老太太愣了愣,撇嘴说你们不一样,我们牺牲了四千万男人,都是战死的,你们呢。


中国学者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太太的说话,我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俄罗斯,作为过路的一个中国人,不难发现这个国度里显然的不景气,卢布在不断地贬值,到处可以见到乞丐,大街奔驰着破旧的国产车,一路开,一路丁零哐啷乱响。俄罗斯人对现实的不满,不加掩饰地都写在脸上。一位出租司机在聊天中说,今天的俄罗斯男人,平均寿命减少了五岁。


我不知道减少五岁的数据如何得到,从出租汽车司机身上,不难感受到他的怨气。从经济状况看,他的收入还不算最糟糕,他告诉我们,很多俄罗斯男人因为看不到前途,都酗酒。中国的人口问题是太多,俄罗斯却相反,人口正在减少,不育率明显增加。俄罗斯究竟怎么了,这是很多人忍不住要提出的问题。一个世界上能源最丰富的超级大国,一个在20世纪中曾经那么有作为的社会主义国家,何至于一下子就潦倒到了这一步。看到成片荒芜的土地,没人耕耘,再联想到欧洲和美国竟然要向俄国人提供食品援助,很多事真想不明白。


但是说俄罗斯人就此失去了自信心,却不对。就算到今天这一步,俄罗斯人仍然放不下超级大国的架子。在国际事务中,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指手画脚的机会,在国内,对外国人也谈不上多友好。俄罗斯人对开放旅游显然不像中国人那么热心,外国人办入境护照非常麻烦。有一种说法,是中国的劣质商品,严重伤害了俄罗斯人,因此对中国人特别不喜欢,请教了有关专家,才明白深层次的原因并不在这。俄罗斯人看不起亚洲人由来已久,现在的年轻人,很容易受当年的纳粹影响,据说街头的光头党就崇拜希特勒。


一个人自信受到挫折的时候,容易产生一些不太健康的东西。经济萧条是个病态的脓包,常会淌一些让人作呕的汁水。针对中国人和亚洲人的暴力时有发生,受伤害的不仅是中国的商人,而且还有访问的中国学者。以此为鉴,俄罗斯的安定繁荣,对自己对世界,都显得至关重要,对于年轻的一代人来说,只有自信没有机会,远远不够。


婚姻神圣


中国人对婚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和西方不同。我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西方却归结为上帝的意愿。从婚礼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到差别,虽然我们也是学西方,穿西服披婚纱,有伴郎伴娘,拍很贵的一套结婚照片,然而结局大都是老一套,人凑齐了猛吃一顿。中国式的婚礼永远离不开“热闹”两个字。


在俄罗斯见到的婚礼,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庄严和神圣。俄罗斯人在性观念上面,要比中国开放得多,电视台到了十二点以后,便播放那种我们称之为色情的节目。据说俄罗斯人在婚前比较随便,未婚同居,认识不久便上床,算不了什么大事。俄罗斯是一个介于西方和东方之间的国家,对于婚姻的态度,是纯西方式的。我们去俄罗斯显然是一段好日子,只要出门,天天都能遇到婚礼。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在蓝天的背景下,一对对的新人不时地出现在面前,使得我们在俄罗斯的旅行变得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