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关于秦淮河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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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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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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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938字

关于秦淮河,民国时有人写过一本专著,叫《秦淮志》。很多事都在书上写着,真想了解秦淮河,不妨找来看一下。对于大多数人,秦淮河知道个大概就行,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更糊涂。


秦淮河很长,有里秦淮外秦淮之分。往模糊里说,秦淮河是母亲河,南京的生生死死,都离开不了,它的演变代表着这个城市的发展。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诗中“秦淮”,究竟是内秦淮还是外秦淮,自古就有争论。一般人印象中,秦淮河可以简单地看作夫子庙最热闹的那一段,桨声灯影,它最光彩最不光彩的一页,便是“户户是花,家家是玉”。一个外地人来到南京,找一地方歇下脚,到处闲逛,只要是条河,哪怕是个小臭水沟,也会情不自禁,联想这会不会是当年李香君出没的地方,迎面过来一个美眉,会猜这难道不是金陵十二钗的后人。


历史上的南京是水陆大码头,河道交错水巷纵横,划着小船,南来北往东逛西走,可以去任何地方。长江下游的城市都有这特点,江南江北都一样,都是在河道上做文章。可是唯有南京,成了整个东南的重镇,想想上海今天在全国这盘棋上的重要,就不难明白南京当年在华夏版图上的威风。想当年,也就是开埠之前,上海能算什么,不就是个小渔村吗。有人开玩笑说,自从美帝国主义厉害了,大英帝国也就日薄西山,可怜南京就是衰败的大英帝国,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上海的崛起,看着人家成为东方明珠国际化大都市。


今日大上海的繁华,与秦淮河历史渊源,已很少有人去想到。都说旧上海是十里洋场,它的繁荣与洋人的租界分不开。很多人也许不知道,租界里的第一桶金,却是从南京秦淮河淌过去的。想当年,太平军一路从广西杀过来,江南的富户纷纷逃往上海租界,而此前这些有钱的阔佬,最喜欢流连的风流场所,就是销金蚀银的秦淮河。长毛来了,客户们跑了,洪秀全坐地为天王,又提出了全面禁娼,这一禁,娼妓们干脆也跑了,也跑到上海去了。


曾国藩率领湘军打败太平天国,为重新繁荣深受战乱之害的南京,被后人誉为道德上的完人曾文正公,采取的最简便办法,是对秦淮河再次开禁,重新恢复六家妓院。为什么只允许恢复六家妓院,历史学家说不清道不白。所谓六家,是官家允许的挂牌执照,开门营业后,每家妓院有多少妓女,并没有硬性规定。史料记载只说明这一招十分管用,经济迅速复苏,恰如一剂强心针,几乎立竿见影。南京顿时繁荣起来,而上海租界也就人口骤减,工商业随之萧条,“阛阓遽为减色,掷缠头非复如前之慷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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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是南京历史的见证,传说中六朝繁华的活标本。秦淮河全长110公里,覆盖南京的七区一县,有内秦淮外秦淮之分,我们通常说的是内秦淮,自东水关经白鹭桥文德桥,蜿蜒向西,再穿过武定桥镇淮桥,最后到达西水关,大约十里路光景。这一段水路,自古就是南京最繁华的地方。所谓繁华,就是热热闹闹,沿十里秦淮,有许多古迹名胜,譬如桃渡临流,譬如乌衣晚照,譬如长干故里,但是一般游客来到秦淮河,往往顾不上这些。对于老百姓来说,这些古老南京文化的重要象征,显得根本不重要,不就是一条有点文化含金量的河吗。


说到南京,不能不说秦淮河,说到秦淮河,不能不说夫子庙。大家感兴趣只是夫子庙,世界古城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夫子庙也不是一天建成。夫子庙的中心是一座文庙,文庙并没什么了不起,在古代中国,只要是个城市,只要是个读书人的地方,要祭拜孔子他老人家,就得有文庙。南京的老文庙原来并不挨着这飘荡六朝金粉气的秦淮河,一旦搬到了秦淮河边,老百姓心目中立刻变了味道。不再叫“文庙”,也不叫“孔庙”,大大咧咧地就叫夫子庙,很严肃的称呼,到老百姓嘴里立刻世俗化了。


和夫子庙齐名的建筑群,还有学宫和江南贡院。学宫又名“泮宫”,始建于北宋,江南贡院是我国古代最大的考场,创建于南宋。夫子庙的最大特点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它的文化是科举,经济便是吃喝玩乐。夫子庙的故事就是《儒林外史》,就是《桃花扇》。很显然,没有科举制度,夫子庙的很多故事都无从说起。没有了科举,就没有那份热闹。没有了科举,就没有那份悲欢离合。


随着三年一次的秋闱临近,桅杆上高悬“奉旨江南乡试”的帆船,一艘接着一艘开过来了。夫子庙的狂欢节拉开了序幕,考生来了,考官也来了,一大群蹭科举饭吃的人都跟着来了。旅馆生意立刻兴旺起来,有钱的少爷,没钱的穷秀才,都得找地方住下,都得有地方吃喝。各种档次的旅馆客栈应运而生,做生意的个个喜笑颜开,卖文房四宝的,卖古书的,卖字画的,卖杂货的,看相算命的,经营典当行的,经营成衣铺的,包括人口贩子和媒婆,都迫不及待地打起考生的主意。科举养活了一大批人,一大堆的配套服务产业,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石板小街,店招迎风,在科举的指挥棒下,夫子庙的商业气氛像春天里的阳光一样灿烂。


乡试三年一次,许多考生早在一年前,已在这周围住下来。还有更长期的,干脆就是这次秋闱落第,索性秦淮河边上找个落脚的好地方,好好预习功课,准备三年后再考。三年考不上,再住三年,再考,再落第。秦淮河边读书人越多,商家生意越好做。赖着不走的落第秀才越多,商家越高兴。一家挨一家的店铺老板非常高兴,比屋而居的妓院老鸨非常高兴。夫子庙一带妓家林立,是落第秀才的最好去处,红粉佳人慰藉着失落人的心,让他们意志消沉,让他们醉生梦死,让他们深陷在秦淮河边的灯红酒绿中不能自拔。


青砖小瓦马头墙,庙堂挂落花格窗,夫子庙附近的秦淮人家,千姿百态变化。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民居特色绝对不能忽视,除了大大小小店铺,最具有秦淮文化的便是河房和画舫。河房和画舫是夫子庙最有活力的象征,是追随着秦淮河缓缓流淌的一道风景线。河房和画舫因为科举而产生,因为科举发展和壮大,却没有与科举一起灭亡。正是因为有了河房,有了画舫,科举被废除了,夫子庙依然生气勃勃,经久不衰。


古往今来,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屡遭破坏,屡毁屡建。夫子庙的不断重建,反映了南京人的一种不屈不挠,毕竟这地方是南京历史文化的最好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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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南京,一直是江南的中心。江南曾经是个很大的概念,它的范围越来越小,现在的通常理解都是狭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已成了江浙沪富庶之地的代名词,只局限在长江下游南岸这一段。其实江南可以分为东西两大块,北宋王朝的中国版图,很像一个大城市的地图说明书,它把省这级的区域称之为路,譬如长江的中下游便分成了江南西路和江南东路。历史上的大江西与今天的江西省,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有很重要的继承关系。与江西相对的是江东,这个江东,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江南。


南京又被称之为吴头楚尾,或许长江天堑的缘故,江南的最初碰撞,应该是东和西之间的较量,而南京的秦淮河,恰巧就是这么一个衔接点。追溯到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时代,卧薪尝胆的越国胜利了,接管吴国地盘,为了与更强大的楚国对抗,把秦淮河畔的冶城扩建成越城。冶城与越城是南京城的雏形,很快,强大的楚国灭了越,越城改名为金陵邑。关于“金陵”二字有很多说法,最流行的是楚王觉得此地有“王者”之气,必须要改造它,于是在周围埋了一些金,以图镇住王气。到了秦始皇南巡,风水先生认定金陵的王气仍然存在,为保子孙永世为帝,秦始皇下令凿断了此地的龙脉,并改金陵为秣陵。这一改,再次体现汉字的趣味,金木水火土,金乃五行之首,太贵,秣是牲口的饲料,差不多就是最贱了。


成也王气,败也王气。金陵帝王州,秦淮佳丽地,南京的繁华不是胜利带来的,恰恰相反,它的欣欣向荣是因为失败。失败的江南有着太多不堪记忆,只要想想南下和北伐这两个不同的词组,就知道南人和北人内心深处的强弱。南方要想打回北方去,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要闻鸡起舞,要卧薪尝胆,要悬梁刺股,而北方要想打过来,却如严冬的寒流一样,想杀过来,立刻势不可挡,转眼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江。


当年的项羽何等英雄,率了八千子弟渡江,所向披靡,到最后四面楚歌,仓皇别姬。历史证明,谁能在中原称雄,谁就可以控制中华。逐鹿中原的潜台词,是角逐对大一统中国的最终控制权。说到底,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中心,如果说真存在着什么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那么处在中心位置的,从来就是黄河流域。谁占有了中原,谁就可以君临天下,雄视江南。黄河既是我们的母亲,也是我们的爹。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事实上,在南方和北方的对峙中,南方根本就不是对手,一直处在失败的境地,企图卷土重来,多数是书生之见,不过是纸上谈兵,说着玩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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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偏安先天注定,生来缺钙,一点不像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长期以来,作为江南文化中心的秦淮河,它的常态似乎只能醉生梦死。以生存之道而言,偏安就是最大的安全,稳定才能够压倒一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南女人不仅红颜薄命,要繁荣文化振兴经济,而且是祸国殃民的祸水,要背堕落亡国的黑锅和恶名。


北极朝廷终不改,当汉族在中原地区称王的时候,秦淮河为代表的江南,只能是华夏文明的一个副中心,负责收税纳贡搞活经济,往北方源源不断输送黄金白银。除了经济的繁荣之外,北方不太能够容忍江南的过分强大。换句话说,江南可以拥有经济地位,但是不能拥有政治地位。当汉族在中原地区受挫,黄河流域遭到了异族入侵,随着北方士族的纷纷南逃,华夏文化的中心才会被动地移到江南。这时候,以秦淮河为代表的江南,就有可能一跃为汉文化的中心,成为了维护中华文明的最后堡垒。南京历史上最能引以为自豪的黄金时代,是六朝时期,为什么,因为恰恰是在这个时期,中原汉文化的基地转移到南京来了。


说到底,秦淮河边发生的故事,是了解中国大历史的最好教材。江南并不是天生软弱,秦淮河也不是自古堕落,它的各种毛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还是失败的北方带来的。西晋东迁,北宋南渡,这不是江南的过错,账都不应该算在江南人头上。东迁和南渡带来了很多问题,桃花扇底看南朝,秦淮河上的灯红酒绿,从来就不仅仅属于江南。秦淮河只不过是宽宏大量地接受了中原王朝的失败,无可奈何地囤积了耻辱。多少年来,失败和耻辱的阴影始终笼罩着秦淮河,这里是出后主的地方,是亡国之都的代名词。秦淮河水源源不断,奔流不息,透露着江南文化中的一缕缕重要气息,说不完的柔情和感伤,道不尽的颓败和绝望。1945年抗战胜利,一批国民党元老力主国民政府迁都北京,理由就是这里的亡国气息太重,太腐败太堕落。


历史选择向来有它的合理性,事实上,在江南的大版块上,秦淮河的老大地位越来越不重要,早就是明日黄花。如今江南盟主是不可一世的大上海,在很多年轻的上海人眼里,以拥有秦淮河为荣的老南京,还能不能属于江南,都已经有些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