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遗失了我的青春,就像手握坏牌的赌徒(3)

作者:艾米·布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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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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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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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98字

莉莲仍记得苏菲出生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她正站在院子里,分散在四处的小鸡向她围拢过来,好奇地聚在她裸露肿胀的双脚旁仿佛它们是新来的小动物。她站着,一只手揉搓着腰背,前挺的肚子撑着身上的便服,那件便服曾被改大了三次。她刚刚将一张床单挂在晾衣绳上,一阵剧痛便像蛇一样从她后背爬到腹股沟又蹿到肋骨上,接着在她周身环绕蠕行,啃噬着她的身体。她一定是倒在了院子里,因为当她抓住木头床柱时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满是泥土,但她的双腿却洁白湿润而干净,正被她母亲紧紧地把住,为村里所有孩子都接生过的里斯尔阿姨正按摩着莉莲的大腿内侧,同时还在一旁加油打气,莉莲却听不清那些话,因为她的耳朵已经淹没在了自己的嘶喊声里。莉莲使了一阵力气然后昏睡过去,不一会儿又因疼痛而尖叫起来,接着再沉沉睡去。


许久之后,她的父亲将一把椅子从床边拉开几尺远,微笑着抽起了烟斗,欧斯普坐在地上,握着莉莲的手呼唤她的名字。苏菲圆滚滚红彤彤的,以充满怀疑的语气咕哝着,接着她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寒冷,光线和巨大无边所带给她的不悦并非是稍瞬即逝的,于是她愤而号啕起来。她满头乱蓬蓬的黑发就像顶着一把刷子,蓝眼睛如同午夜的天空一样深邃,尽管里斯尔阿姨说这些特征在几个月之内会有变化而他们也一直在注意着这种变化,但最终一切如初。苏菲天生就是红脸蛋儿蓝眼睛,满脑子深刻的理解与主张,而且一直如此。


苏菲的快乐就是莉莲的快乐。甚至连莉莲那一向不愿给予的母亲也总能找来两块布头给苏菲做个娃娃,或是将月牙形的肉桂面团蘸点儿油送给苏菲。当她母亲这样做的时候,莉莲也就原谅了她;当苏菲沐浴后莉莲给她擦干身子的时候,两个女人会看着她抓自己的脚指头,接着她们会唱起歌来,仿佛这幢房子里永远都只有快乐的孩子和慈爱的母亲。


而这一团新生的细胞(一把儿、膨胀物,球状物)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苏菲。莉莲想象着另一个小婴儿的样子,是个女孩儿,脸上挂着布尔斯坦家族式的酒窝,这让她难过。她四处询问,小心谨慎,闪烁其词,她会在谈话中将话题引向托尔曼医生每月一次的检查,谈到会检查什么不会检查什么。用红榆树叶,金番剧院的一个女裁缝说,另一个接着说,红榆树叶,难道你是印第安人不成?还有一个女孩儿搂着莉莲的腰走进衣帽间,说,用碱液。把它直接灌进去,用量尽可能多时间尽可能长,你总不会想让它很快就流出来吧。这个女孩儿第二天回来时径直冲到莉莲面前,就像在一场大型赛马中打探到了风声一样。她说,你只要让自己从楼梯上跌下去就成了。我肯定那能成,莉莲说,这时她突然想到,在她犹豫着是否要采用毒药,火烧或致残的方法时,还是应该和那两个推定的父亲谈一谈。


莉莲搭上了n次列车。车站近旁就是她过去常去的那个成人教育补习班,那段时间她还有一些精力并且尚未能打动约瑟夫请她去看电影,看电影对莉莲而言也是一种受教育的方式。约瑟夫是弗里达寓所里赚钱最多的人,口吃极其严重,浑身散发着烟草和烂皮革味,因此他对伴侣的需求是几近疯狂的。莉莲上上下下地张望寻找鲁本的身影。当她最终在蓝帽子饭馆找到他时,鲁本放下手中的三明治说道:


“要做祖父啦,可别让魔鬼瞧见。”


“祖父。”莉莲说,心里不禁想有些时候人根本就不像是人。“更有可能是你的而不是他的。”她说。


鲁本耸耸肩。麦尔的长相与鲁本如此相似,因而不会造成多少差别。麦尔将会有一位妻子,艾丝特终会放宽心,布尔斯坦家族的香火可以延续下去了,而第二大街定会因此而沸腾,他的宝贝莉莲将会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并成为他的儿媳,他们从此将结束那场荒谬的游戏开始过正派体面的生活。尽管他很想看到她孕育着生命的裸体。他很想把手放在她那苍白的泛着光泽的腹部弧线上,然后沿着她丰满***上的青色血管慢慢地游移。他很想这样做,只一次就好,趁她尚未嫁给他儿子之前。


“但是它也有可能是麦尔的。”他说。


鲁本对同性之爱的理解是仁慈而宽宏的,但这种理解却无法容忍一个健康男人躺在一丝不挂的莉莲身旁却无动于衷。鲁本想象着,一个同性恋可能会在事后回到男人身边享受***,这种事情就像是当菜单上出现了特色菜品时你偶尔也会尝尝小牛肉一样,尽管你是个钟情于牛排的人。


现在轮到莉莲耸肩了。


“嫁给麦尔吧,”鲁本说,“艾丝特会给你们操办婚礼的,我们会尽快准备。”


他看着她腰部和臀部的线条。他们可以下个周日宣布订婚,选好日子,两个月之后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倘若人们由此推断麦尔在做那种事儿时被逮了个正着,那就更好了。


“我宁愿和你结婚。”莉莲说。


他没有掩饰他的沮丧,而他心底同样真实的喜悦却因埋藏得太深而无从展现。


“这样看来,我用不着结婚了。”莉莲说。接着她又加了一句:“自由***。”这是雅科夫所说的亲纳粹派女孩儿的作风。


“自由***?我可不认为你能受用得起,我的宝贝儿。你不打算给孩子起名字,不打算给麦尔一个小家,不打算给我和艾丝特生个孙子,却要养个私生子?”


鲁本喝了几口咖啡,渐渐平静下来。


“去找麦尔吧,把他哄开心。这样每个人都开心。”


麦尔做出的事情正如鲁本所料。他眨动了十多下眼睛,接着露出灿然的笑容。他一条腿跪在绣满鲜花的地毯上,说道:“莉莲,请嫁给我!”莉莲让他英俊的面庞贴着她的肚子,却一语不发。


一周之后,她又出现了月经来潮。结果,在那之后一连好多天,两个男人对她的态度都像是她从他们身上偷了东西似的。一连好多天,莉莲总能看到苏菲在各个角落里闪现,看到她的蓝色丝带漂浮在下水道里,看到她的玩具娃娃躺在小贩的手推车后部。在公寓里她甚至看到整个图罗夫从未知的孔隙中渗漏进来,在周遭渐渐弥漫。莉莲让鞋从脚上滑落并伸展双腿,这时她看到母亲正躺在繁花盛开的翠绿地毯上,松弛苍白的***布满了刀痕,喉咙下端有一个深深的切口,露出了骨头和白色肌腱。她抬了两下肩膀接着吐出一口血,犹如被水泵从她身体里压出来一样,在最后一秒钟她似乎看到了莉莲,然后一片阴影开始在她身体里慢慢扩散开来。


那一晚在图罗夫,莉莲合上了死者的眼睛,继而冲到鸡舍旁,鲜血从她睡衣边缘滴落下来,血迹从屋内地面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当她踩着一堆碎玻璃走过去之后,地面上留下了两排鲜红斑驳的脚印。


小鸡们安顿在产蛋箱上,最机灵的几只这时朝莉莲走过来,期盼着夜宵,它们圆珠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莉莲的脚边已会聚成一个血泊,但这种情景这种味道并没什么新鲜的,在小鸡们看来也是如此,它们把嘴在血泊中蘸了几下然后竖起了头。这只是个很小的鸡舍,可苏菲却不在产蛋箱后面也不在那下面,甚至不在鸡舍的下面或是篱笆旁边。粗糙的木门上挂着几缕蓝色丝线,接着莉莲看到相同的蓝色丝线遍布四处,如同见到了蓝色丝带。


她把睡衣扔在地上,来到抽水机前冲洗身体。到处都是半裸的男男女女,还有身着外衣披着祈福披肩的老人,裹着桌布和床单的女人,住在路对面的邻居穿着睡衣走出房子,父亲怀抱着女儿,那小女婴通体鲜红而松弛就像是被扒了皮的兔子。莉莲将碎玻璃从脚里面抠出来,然后冲洗双脚直到从脚上流过的冰冷的水不再混浊。回到屋里,她给欧斯普盖上了他们结婚时的被子,又将一条朴素的蓝被蒙在母亲身上。她站在父亲的肩膀上,用力从他脖子里拔出那只斧子,接着用桌布覆盖住他的身体。她穿上了衣服。她随身带着那把斧子。


经历过这场屠杀之后,图罗夫成了又一个基希讷乌,又一个比萨拉比亚,又一个南京,又一个君士坦丁堡。人们彼此残杀就像飓风横扫过大片房屋:婴孩儿被撕成碎片或被喂了狗,大街上摞起无数具尸体和将要成为尸体的躯壳,刚会走路的孩童紧握着它们已死去的母亲的手,警官们别过脸去用木棍在废墟里捅搅着看是否还有人生还。莉莲尽其所能地面对这一切,用一只手蒙住双眼仿佛在遮挡刺目的光线,她在寻找苏菲。


她沿着河上上下下走了十英里,一会儿朝着图罗夫的方向一会儿又远离。在齐腰深的水中,她一手拎着欧斯普的靴子,另一只手拨开绿色和褐色的水草,寻找着苏菲。她走过每一条小径来到每一片农场,看到哪个男人长相貌似杀害她全家人的凶手的父兄,便和他客气地说话。在一个只有六间房屋的小村子里,住着几个甚至从未想过离开故土的犹太人:一个在与公鸡和镰刀一起等死的疲惫委靡的老人,一个面部棱角分明的女孩儿和她羞怯畏缩的基督徒丈夫;她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玛莎,当莉莲与她讲话时,她一刻不停地练习着画十字的手法,看上去倒像是在圈画着弓形。


他们就像叶卡捷琳娜斯拉夫地区的犹太人,在星期一的早晨醒来时相信——如果他们真考虑过此事的话——多年来与非犹太人邻居一起给奶牛挤奶的生活足以使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谁料在星期二的晚上却发现自己正将死去的孩子摆在犹太教堂的地上,一排小尸体肩并肩抑或头挨着脚,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一个教堂的大小似乎还比不上一个小畜棚。


莉莲寻觅了几日。当她从身边经过时,甚至当她横穿过马路时,那些基督教妇女都将自己的小女孩儿紧紧拉在身边;她们一定从她脸上清晰地读出了悲愤狂怒,似乎看到她手里正握着她父亲的那把斧子。当她返回图罗夫时,屋里面的尸体还没有被人动过,鸡舍空空如也,没有小鸡,鸡蛋一只不剩,也看不到苏菲。莉莲又走出半英里来到她的玛丽亚姆姨妈家。她躺在姨妈的那张促狭的小床上,一心希望上帝能准许她在睡梦中死去。


像其他人一样,玛丽亚姆姨妈也有她自己的一段故事。她在五公里之外的一个牛棚里过了三夜,在一切风平浪静后沿着普里皮亚季河走了回来,一路上只哼唱俄国民歌以防有人监听。她曾去过她妹妹家,呆站在鲜血浸染的房间里,哭泣,然后清理了地板,之后又注视着那些尸体,直到她觉察到了生命存在的迹象,她这样对莉莲说,她当时听到了一些人语声,她怀疑那并不是从她面前的尸体堆里传出来的,但那声音却让她少了一些寂寥。最后她回到自己家中,像一个山羊棚,她那时心想。玛丽亚姆在抽水机旁清洗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裙子,是那条蓝色的她说,仿佛她的衣橱里挂着十多条裙子一样。她把毡布拖鞋上的泥土刷了下去,然后看着莉莲入睡,直到想找个人陪伴和说话的渴望将她整个占据。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说,快醒醒。她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莉莲于是任凭她抱着自己。她的姨妈煮了茶,滚烫的掺杂了沙粒的水中漂浮着几片叶子,接着被倒进一只残缺不全的杯子里。


莉莲对她姨妈的善意心存感激并为之祈福。正如她姨妈所说,事情还没有那么糟。莉莲边喝着那令人难过的油腻的茶边想着,上帝啊,你熄灭了这世界里的一盏灯,我的苏菲,你为杀害我父母和我丈夫的凶手开启了那扇门,就像我们相信你所能做的那样,你选择让那些为生活中新增的烦恼而酗酒而愤怒的邻居屠戮我们,似乎这一切还不够,看看我的父母,在他们艰辛的一生中你本可以给予一些抚慰,而我的丈夫,你知道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更重要的是我的女儿,你是多么恶毒、多么残忍,似乎这一切都不够,玛丽亚姆姨妈,疯癫癫的什么用都没有,你却让她活了下来,还让她毫发未损。该成全的都成全了,莉莲心里想着,将茶杯重重地放下,杯子沿着旧日的缝隙破裂开来,玛丽亚姆姨妈于是连吐了三口唾沫以咒骂那暗中作祟的恶灵,然后整个身体倚靠在墙上说,该讲的话不能不讲。


莉莲啊,她说,我们并不总是这么亲近的。不过,你这可怜的小丫头,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看见你的苏菲了,就顺着那条河漂了下去。我看见她的蓝色发带挂在水草丛里,我到哪儿都能认得它们。她似在自言自语地说,我沿着河岸跑啊跑,大声喊救命,可还有谁会留下来呢?


我一个人没法把她拉上来,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一连三天玛丽亚姆姨妈哭个不停,莉莲却没有勇气问,这是为了给她一些慰藉吗,是为了让这种不确定的状态终结吗?还是为了催促她快些离开呢!她该怎样才能了解?玛丽亚姆说她为她妹妹和她亲爱的小侄孙女深感悲痛,她还说,既然拥有无限智慧的上帝能够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并且如果这一串特别安排的悲剧事件能使她拥有一幢有两个屋子又有壁炉和窗户的房子,那么她还有何理由去责问上帝呢?


黄色的快船出现在图罗夫。到了第四天,玛丽亚姆姨妈把一张票按进莉莲手心里:来美国吧,这是个新世界。一张票四十五卢布。在那行字之下画着一群工人,你能看出他们是工人因为他们都是矮个子罗圈腿,头上顶着帽子,腋下夹的不是鸡也不是布匹,每个矮个子男人都夹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上面还标着美元符号,他们奔跑着,抱着他们的钱袋子朝街对面一个有立柱的楼奔过去,那幢楼上面赫然写着“银行”两个字。工厂里冒出的浓烟,街灯,工人们脚上熠熠发光的黑色皮鞋,这一切都显现出一种浑圆丰满且令人倍感舒适的特性。


“现在对你而言,图罗夫已被下了诅咒。”玛丽亚姆姨妈说着,手朝空荡荡的院子和阴森的房子比划了一下,仿佛她的礼貌使她无法再多说什么。“去美国吧,你的一个表姐就住在那儿,她叫弗里达。是我另一个妹妹的女儿。我的外甥女。我刚好收到过她的信。”


莉莲并没有说,可我不认识什么弗里达。她没说,她会好好待我么。她没说,你一直就惦记着我们家的房子。已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也用不着为任何人留下来。


莉莲再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她曾目睹过普里皮亚季河两岸的犹太人的生活。她可以藏匿,可以逃离,也可以等着下一次的到来。(事实上,在下一次到来之前还要等上十五个年头,而玛丽亚姆姨妈将平安无事地度过斯大林,希特勒和赫鲁晓夫时期,既没改换过名字也没失掉乡音,除了照看莉莲家旧宅前的一个小菜园和屋后的一群山羊之外再没做过其他事情,直到八十六岁的她在除草时死去,那时她的围裙兜里还揣着一把小马铃薯。)莉莲这一年二十二岁,成了一个孤儿,一个寡妇,一个死了孩子的母亲,对此甚至找不到任何特别的词来形容,真可怕。她会离开的。她卖了母亲的红色丝裙(玛丽亚姆穿起来觉得太小了),卖了那只曾无忧无虑地四处漫步的山羊,出让了没有人能买得起的东西,只希望能激起一星善意的火花。邻居们将他们女儿的外衣拿给她,奶牛场主给了她一个曾属于他哥哥的小背包。莉莲穿着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衣服,挎着一个死去的男人的背包,离开了图罗夫,又以这身行头来到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