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遗失了我的青春,就像手握坏牌的赌徒(1)

作者:艾米·布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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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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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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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10字

星期四的午后,罗伊埃尔餐馆里十分安静。驼子曼尼知道要给莉莲上一杯茶而给鲁本上一杯咖啡。鲁本让曼尼去拿些小蛋糕来,然后就斜倚在墙上,这是恶棍和贵族都偏好的一种姿势;他喜欢观察那些走进来的人:漂亮女士,从立陶宛的维尔纳镇带来消息的人,对手公司的演员(假使他们看上去气馁而愤怒,他就会请他们喝杯咖啡吃点蛋糕然后很坦诚地说,每当他看到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就会痛彻心扉)。


当有人看见鲁本与莉莲坐在一起时,鲁本会说:“这是在给麦尔的女朋友上英文课呢。雅科夫负责教,我负责买蛋糕,每个人都开心。”


有时,他还画蛇添足地说:“我的艾丝特比你们想得现代多了,她想让莉莲在家里说英语。”倘若有谁表示出怀疑——倘若听者扬起一道眉或者看着鲁本的眼光有些闪烁,并且想说或者等着某个胆大的人说:“艾丝特·布尔斯坦想让莉莲在谁的家里说英语啊?艾丝特干吗要在乎这个女孩说什么语呢?”——那么鲁本的表情就会凝重起来,又变回了布尔斯坦先生,变回了第二大街的剧团经理。


当遇到难缠的家伙时,他会朝莉莲点点头,提示她应该呷口茶水再咬一口饼干。而他自己则会呷一口咖啡。他会理一理身上的白色丝制围巾。他会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说,见到你真好,亲爱的——给你幸运的丈夫代好。我们盼着你来看戏呢,老伙计。这周末一定要过来拿票哦!人们会冲他笑笑,神情中透着一丝畏惧。然后他又朝莉莲点点头,意思是她应该放下手中的饼干用餐巾擦一下她漂亮的嘴角,接着应该说,见到您很高兴,说的时候要尽可能地有礼貌而冷谈(当他将假想出来的金发朝后一扬继而凝视某一角落时,莉莲就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冷漠)。他所做的这一切是对莉莲的莫大宽慰。踩在他们的脏脖子上吧,她心想,让他们吓得发抖。让他们怕得哭起来。


雅科夫走进来,将手中的《纽约时报》摔到桌子上,居然在报纸上登出这种右翼反犹主义的狗屁托词,然后他拿起一块蛋糕。他吃了一块又一块,接着向莉莲指出那可鄙的《纽约时报》里的词句毫无意义,《前进报》就不是这样——他不想触犯她这位热心的读者或触犯众人心中的英雄布尔斯坦先生,依地语剧院里的一道金色的圣洁之光。雅科夫又吃了一块蛋糕(“我是在从你手中拯救你,”他对鲁本说),然后把《美丽与毁灭》塞给了莉莲(你可以从中了解现代的美国,他说,长些见识,看看富有的阶层是什么样的)。他将一本《双城记》轻轻放在自己座位边,让莉莲吃力地读了几句菲茨杰拉德,也许是一整篇美丽的文字,但莉莲知道自己正把这些文字放在牙齿间磨碎然后在她感到恶心之前像糨糊一样吐出去。雅科夫把书拿回来自顾自地读了一章,鲁本则在一旁扮演起教授的角色。


鲁本是世上最糟糕的老师。他端起报纸大声读了几条新闻标题,像个编辑似的不住点头,又将报纸递给莉莲,她湿乎乎的手指在前版页面上留下长长的黑印。鲁本让她也读一读,命令她一篇篇文章读下去直到他要暴跳起来。他对莉莲的发音和词性变化紧咬不放:“你可不是在羊圈里,莉莲。”他纠正着每一个词。大多数时候他都抑制着自己,没有猛拍桌子高声叫嚷:“不对,谁像那样讲话?”有时他会说:“你是个聪明的丫头,难道没听出‘v’和‘w’音之间的区别吗?”接着他开始背诵一大段哈姆雷特独白,不仅成功地发出了莉莲发不出的“r”


的颤音,而且在发他的“w”音时舌头也起了颤动,这是其他任何人都难以做到的。


雅科夫受够了鲁本的欺凌行径,便重拾起他的职责。“甜心,”他说,“没事的。放轻松。这节课余下的部分只说英文,但是你会看到那很简单,只是小菜一碟。我要教给你一些技巧。”鲁本摇头。“我说先生啊,那不顶用的。”雅科夫笑笑说,“莉莲,听过那个笑话吗?”


一个知名演员正在莎士比亚最伟大的剧目《哈姆雷特》中表演,当哈姆雷特的独白进行到一半时,当朗诵到“suzayn,nishsuzayn”(是生存,还是毁灭)时,那位演员突然满面通红跪倒在地。一个医生奔到舞台上听他的心跳,然后转向观众。“女士们先生们,很遗憾地告诉诸位,我们的这位明星,伟大的明斯科维奇与世长辞了。”


观众里有一个人大声喊道,“给他灌肠!给他灌肠!”那个医生说:“可能您没有听清楚。他已经死了。”那个声音又喊道:“给他灌肠!”“先生,”医生说,“那不顶用的,人都已经死了。”然后那个无所不知的犹太人再次喊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鲁本和雅科夫笑到落泪,莉莲当晚也给自己讲了一遍,直到她能够从头到尾复述完整为止,这是她一生中讲过的唯一一个笑话。


莉莲叹了口气。她大声朗读了一篇短的文章(她挑了一篇最短的),内容关于活跃在东区的一群自行车窃贼。她挣扎着发出了“自行车”这个词的音。鲁本的大手砰的一声拍在大理石桌面上,震得杯子在托盘里上下颤动,雅科夫这时把莉莲从座位上拉起来,带她跳着华尔兹在罗伊埃尔餐馆里穿梭,并用他粗哑的男中音哼唱着:“我们的婚姻不会讲究入时(‘我’是‘wo’,不是‘vo’),我雇不起马车,但骑上双人自——行——车(‘自’是‘zi’,不是‘zhi’),你必将无比甜美放声欢歌(‘无’是‘wu’,不是‘vu’)。哦,黛西,黛西,给我你的回答,我是说真的。”鲁本在一旁鼓掌,驼子曼尼没等吩咐就将他们的杯子重又倒满,以此作为长久的喝彩。莉莲刚刚从雅科夫·施梅尔曼那里学来了华尔兹,她不禁想,如果他当真是如此亲切活泼并一贯地慷慨优雅,温情脉脉,那么当他妻儿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人。但她很清楚,就像雅科夫曾多次告诉她的那样,他不是这种人。“从前,”他说,“当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个笨蛋。而现在我成了一具最美丽的死尸,一个跳着华尔兹的死尸。你要清楚这点。”是的,她清楚这点。


鲁本点点头。倘若换成别人,他肯定会转变话题,在喝茶吃蛋糕的当儿是不需要谈论死亡的。鲁本没有转换话题不仅仅是因为丽芙卡和两个双胞胎男孩儿死于结核病而雅科夫没有,这已然糟糕透顶,而且还因为鲁本知道在丽芙卡殒命的当晚雅科夫正泡在哪一间酒吧,而两天之后两个男孩儿死去时鲁本又是从哪间酒吧里将雅科夫拉出来的。当他为三场葬礼付了钱并扯破了雅科夫与他自己的衣领后,鲁本在凌晨两点出于任何人都无法说清的缘由醒来,搭出租车从布鲁克林一路赶回第二大街,将雅科夫从滚烫的鲜红的洗澡水中拖拽出来,把床单撕成布条当做止血带缠绕在雅科夫的两只手腕上,拥着这个男人反复摇晃就像怀抱着一个婴儿。雅科夫沉睡了十四个小时,鲁本一直守护在旁边并狂怒地踱着步、抽着烟。雅科夫醒来时为自己仍活着而羞愧,鲁本离开了,派来一个木讷的丑姑娘给他做饭换绷带,自己却一连两个星期没跟他说话。(“你的同情会让他感到不安的。”艾丝特说。“他的确不安了。”鲁本说,然后他想出了一切可以用来骂雅科夫的依地语词语,没有价值,懦夫,不负责任的臭狗屎。鲁本至今仍喜欢在听到旁人抱怨生活时讲述这个故事。)雅科夫和鲁本两个人都知道,现在雅科夫的命是属于鲁本的,如果你救了一条金鱼,一个包着头巾的神灵或是一只会说话的猫,那么它们就永远属于你了。


看到他的朋友开心,雅科夫也觉得开心。这个女孩儿的出现对他来说是好事。她没有让他重新成为雅科夫三十年前所知道的那个鲁本(那个该遭天谴的傲慢、冷酷、轻率的浑蛋);而是成为了现在的他,更接近于鲁本也许本该有的样子。鲁本看到她走来时会皱眉,好像在埋怨她来迟了或衣着不雅。(这两个毛病她过去都犯过,但是她现在从鲁本和雅科夫那儿得到了暗示,不再穿麦尔买给她的衣服,那些艳俗的紧箍在身上的衣服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匹小母马。她的衣着与鲁本的情人格洛丽亚不同,不是她那种偏爱铂灰色和浅金色,直白地说连撒尿都故作高雅的风格,不过雅科夫可不会对鲁本这样讲;布尔斯坦夫人艾丝特的衣着也与她截然不同,那种非常烦琐庄重的老纽约式,配有珍珠和黑色雕纹宝石以及精致的灰色小羊皮鞋,他无意中了解到那双鞋的型号比她脚小很多。现在是莉莲穿着衣服而不再是衣服穿着她了,雅科夫想,她还可以将那条裙子的前摆改短半寸,他会建议她这样做的。假使雅科夫生在法国,说不定能进香奈儿工作室;事实上他说不定能成为香奈儿,因为他们在衣饰珠宝与真正首饰的搭配,充满魅力的日晒肤色,女士长裤等问题上看法如出一辙,尤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种对自在状态的需求。)鲁本会在莉莲接近时皱起眉头,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笑容就会像晨曦一样在他脸上绽放,他高挺的布满皱纹的双颊就会涌出一片色彩,于是整个世界就都会知道如今只有雅科夫一人所知道的事情。


莉莲曾对雅科夫说她觉得鲁本像家人一样亲切。他本人倒是宁愿睡在巴特里公园也不愿活在鲁本·布尔斯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束缚中的。但是他晓得这些——你需要一个住处,你需要食物,你看,你会对自己说,这边的火烧得真旺,你拿了该拿的东西然后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几周以来第一次有了安全感。莉莲是一个在流浪途中驻足的过夜人,雅科夫曾这样对她说。吃完最后那一小口东西吧,他说,再暖一次手,亲爱的莉莲,然后就出发,在天气骤变之前找到一间属于你的房子。当这个房子的主人回来时,他们就不会再让你待下去了。


每个人都有两种回忆。一种可以被讲述,另一种则牢牢贴附在前一种的内壁,是从过去的事实中析出的一层黏着的黑色油污。


莉莲胸前的刀疤是一道隐隐约约的红线。


她肩上的伤疤是一小块肥厚的椭圆形,粗糙折皱的紫色四周纠结着薄嫩的白色皮肤,这个伤疤是一把滚烫的金属汤勺底部留下的。有几次,她被感兴趣的男人或女人问到过这块疤痕的由来,但他们的兴趣却有所不同。有一种是充满好奇的关爱,来自于一个男人舌尖轻柔的咯咯声,在晚餐时他可能冷落你因而伤了你的心,但当他后来发现了这块伤疤时他的指尖会在它上面和四周游移,继而移动到你背心的白色纽扣上,好像你是一只美丽却在颤抖的小鸟,嘘——嘘——嘘。


女人们会说,水痘?猩红热?男人弄的?哦,我大腿上也有一个比你这个大一倍呢,知道了吧,像个野兽一样咬我。


鲁本见过无数的伤疤。他身上也有无数伤疤:小腿前侧的蓝色裂痕,又长又宽像一把黄油刀,是在乌曼跳火车时留下的;一个残缺的手指,在卢斯科被斧子砍断的;因冻伤而残废的两个脚趾,直到现在一到冬天他的脚就会隐隐作痛仿佛在召唤它们失去的部分;脖子上的一道白色疤痕,像一条粗辫子,总让他想起在敖德萨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杀,因此他们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拎着金属索套沿街追杀犹太演员。你若向人问及伤疤,他们准会给你讲一个可怕的故事,并且希望讲出来的比经历过的更多。你可以拦住一个正准备对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干那事儿的男人,对他说,嘿,约瑟尔,你后背有块疤哩,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吧,然后他肯定会从那姑娘身上安然起身,提上裤子,说道,那个么?那可是个有趣的故事。在步入六十岁之前,鲁本一直都是这样;六十岁之后,他就不愿再提也不想再听了:可怕的磨难,不应有的悲剧,始料不及的命运。人死是常有的事,但当然死去的并不是留下伤疤的人,因此他们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段故事,让愧疚与庆幸推着他们的手指在伤疤上摩挲,一遍又一遍。


“哎,这是什么?”鲁本说,一边抚摸着她身上那道紫色疤痕。


莉莲让自己的肩膀紧贴着鲁本的手,她什么都没说。如果他再问一遍就好了,那说明他真的很想听,她甚至会给他讲讲她的童年,也许与他的童年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那不是麦尔的童年,麦尔曾将它描述成一场节日,在中央公园乘雪橇,在“花之谷”选购商品,在拉特纳饭馆享受午餐。


“我妈妈是个缺少耐心的女人。”


莉莲正在努力练习发“w”这个音。鲁本说她会像个真正的美国人一样讲英语的,那时就再也不是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了。他确信她会的。


“我妈妈经受了……经受了太多的事情但她不够……不够镇定、沉着。”


莉莲现在无论说什么话都要多花去几分钟,这样她就可以斟酌词句了。鲁本却并不在意。他的手已经落在她身后,透过睡裙轻轻捏了一下,似乎他手指一捏睡裙就会裂开,它太薄了。他要告诉麦尔给她买些丝制内裤,她为什么不能有丝制内裤呢,又为什么不让麦尔来买呢?


现在才十点,炉火烧得正旺,他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碟子里的一块青鱼,莉莲考虑得真周全。艾丝特知道他午夜时才会回家。那道伤疤绝不是他所见过最糟糕的,即使是在女人的身体上。


“接着讲,”他说,“接着讲,小猫儿,给我讲讲那个故事。”


莉莲于是讲起了这个她可以讲述的故事。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帮……我以为我在帮我妈妈打理饭菜。她当时正在煮大麦汤,一点鸡肉加几杯大麦。我切了洋葱,将一碗洋葱递给她,然后就站在一旁。我想看,想掺和,想多帮帮她。可我挡了她的道,她去拿鸡肉时跟我撞了个正着儿。她操起滚热的汤勺,然后‘嗞’——,烙在我的肩膀上,好给我个教训。事情就是这样。”


鲁本吻了吻那块伤疤。当靠近时他可以看清楚那一小块丑陋粗糙的皮肤,看清楚那上面细小的刻印和凹痕,想到在二十年前那个女人按在她孩子肩上的那块金属一定也有着同样的印痕。但这块皮肤仍比他身上最美最平滑的皮肤更新鲜更有生机。他的手指又从另一道疤上滑过,那是一道从她的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纤细的红色刀痕。莉莲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她说:“那么,麦尔今晚去哪儿了呢?”


鲁本说他上周就不清楚这周仍旧不清楚。


“你可以猜一下啊!”


“我才不去猜呢,”鲁本说,“懒得管他的事儿。”


莉莲冷冷地看着他,接着又笑了。鲁本也笑了,但那的确是他的想法。莉莲所不知道的麦尔的去向是麦尔自己的事,而莉莲此时在做的才是鲁本的事。他的手轻拍着她的背,莉莲沉沉睡去。就在此刻,他似乎没有理由去抗拒她。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好像多少年来一直就是这样。


鲁本紧抱着她但是没有持续太久。他蓦然间意识到麦尔今晚可能会直接从剧院回到这里,意识到上周的那件事情(在凌晨两点钟乘出租车回到布鲁克林,又在清早消失,只在餐桌上给他母亲留下了一张愚蠢的字条)不会再次发生。无论麦尔在做什么或是做过什么,他迟早都会回到莉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