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苹果和梨子

作者:艾米·布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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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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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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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58字

莉莲不喜欢把这叫做习惯,也不喜欢称之为偷。只是借用一下,她这样对自己说——只是像发了疯一样向同屋的过夜人借用一下。当乔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时,从他衣兜里滚出的几美分(每隔几天会发生一次,但每次总是不超过两美分)可以攒下来去买几双不错的长袜,买一条可以将裙子束紧的宽皮带。乔基姆吃剩下的面包成了她额外的早餐。在金番剧院度过的每一天都充满机遇,但你不能光等着机遇找上门来。弗里达总是这么说,她一刻不停地谈论着机遇,就好像机遇是一位骑马从你身边经过的英俊男子,你不得不甩甩头发、掐掐脸蛋儿跳到路中间去吹着口哨拦住他的去路。弗里达对把握机遇和勇往直前这两种精神有着坚定的信念,因而对于莉莲要去金番剧院一事毫无埋怨,尽管她会因此少了个做帽子的人手。弗里达千方百计接近乔,设法让他对朱迪斯产生兴趣。朱迪斯去了一趟金番剧院却一无所获,现在就算莉莲身上着了火,她也不愿泼过去一盆洗碗水来解围。弗里达劝说朱迪斯考虑一下乔的条件(他为人正直,弗里达说,等有了女人后就不会喝酒了)。弗里达也曾表示,如果莉莲想单独过夜的话可以睡她的沙发,她实际上是在说,莉莲可以不必挨着朱迪斯睡,这样会少一些被割破喉咙的危险。但与为一张沙发而再被扣去五分钱相比,莉莲更愿意和那个嫉恨她的女人睡在一起,任凭那个女人用胳膊肘狠狠冲撞她的后腰,在翻身时将手臂压在她的头发上。倘若大家足够配合,弗里达便能够说动乔和朱迪斯上床成为夫妻,而让莉莲睡她的沙发,并且还可以为此朝莉莲索要一小笔钱款,比向乔索要的稍多一些。乔毕竟是个男人,每天还会带回些煤块柴火什么的。但她能看出莉莲对此已心知肚明了。


弗里达头探出窗外,注视着莉莲朝金番剧院的方向走去。小莉莲的此种举动既未让她大惊失色,也未使她感到丝毫遗憾。她听说过那种事儿,不过倘若有一个做金番剧院老板情人的表妹,倒也不会给她造成什么损失。


莉莲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情人。如果麦尔·布尔斯坦希望的话,她会做他的情人,制衣间里的每一个女孩儿都会,那些女演员们也会,甚至在他演出结束后围拢过来的那群已婚妇女也是一样,而她们的丈夫只有站在一旁,面带羞怯,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老婆奉献给公爵的农夫,并且还为能得到他的青睐而倍感荣幸。


麦尔·布尔斯坦可能和某个女人有染,但那不是莉莲。既然那不是莉莲,而且也没有理由认为他在试图勾引莉莲,那么麦尔·布尔斯坦邀她去罗伊埃尔餐馆喝茶吃点心又是为了什么呢?莉莲曾站在后台观看过《麦克白》和紧随其后的《荆棘丛中的花朵》;她看过《月亮女王》(麦尔说故事本来讲的是个国王而不是女王,还有他的三个女儿,两个忘恩负义,另一个却很善良);她还看过其他十七部剧,关于纽约、新泽西和敖德萨(还有一些虚构出来的王国,“猫溪”也被搬上了舞台),关于驯服于世俗的浪子,关于惨遭迫害的犹太人。现在,她开始为演员遗忘的台词、丢失的道具和未被领会的提示而操心了,俨然成了个舞台管理。但麦尔的表演却总是能攫住她的心,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他是罗密欧,艾达·利普金扮演朱丽叶,这个朱丽叶让莉莲难以忍受,总是像一条长毛垂耳狗那样扑扑地眨动浓密的睫毛,迅疾的脚步扫遍整个舞台,粗暴而又专横,好像是正准备参加晚宴的蒙太古夫人,而不是一个相思成灾的年轻女孩。但麦尔扮演的罗密欧却精彩绝伦,冲动而又温情脉脉,周身上下燃烧着激情,甚至有一种充满嘲讽的机智,莉莲确信那不是莎士比亚的风格,而是布尔斯坦的(她想的没错,布尔斯坦父子的剧本吸收了莎士比亚作品的精华,剔除了一些无趣乏味的成分,给保姆这个角色增添了许多台词,并很明显地将此作为依地语剧院的代表性角色。除此之外,他们还聪明地做了一些删节,以此使罗密欧从一个恋爱中的男孩儿——在金番剧院的观众看来着实可笑变成了一个激情澎湃、心智成熟的,在责任与爱情之间苦苦煎熬的男人,这让每名观众都产生了共鸣)。女人们将白玫瑰抛到台上,献给她们的麦尔·布尔斯坦,男人们则喝彩声连连。


麦尔让莉莲在演出结束后直接去他的更衣室,想让莉莲看他换装。他用手蘸了些浓稠冰冷的卸妆乳,擦掉化妆油和粉彩,拭去眉毛上的炭黑、眼角处的蓝点、眼部边缘的白色三角、刷在脸颊上的两道粉色,他做着这一切就像是在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莉莲紧扣双手站在门口。麦尔走到一面屏风后边,再次缓缓走出时已换上了蓝色的佩斯利涡纹花呢长袍,遮住了深色裤子,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污渍斑斑的白毛巾。“进来,”他说,“坐在这儿。我很快就好。”他将脸擦净,接着,似乎他刚刚注意到长袍被滴溅上了水点,将它脱下来扔到了椅子上,然后只穿着内衣和裤子站在莉莲面前。欧斯普就不是这个样子。这是一位漂亮的男人,像一匹漂亮的栗色骏马。


他穿上了一件熨烫有些过头的干净衬衫,胸口那一块像冰面一样泛着光。他把衬衫掖进裤子里,然后套上了夹克,衬衫领露出了一截。莉莲抬手帮他整了整衣领。麦尔笑了。“哪儿还需要再调整一下么?”莉莲点点头,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将麦尔·布尔斯坦这位音乐剧偶像的外衣翻领顺了顺,感觉到了他强健的胸肌。他伸出手臂,与莉莲相挽着走向罗伊埃尔餐馆。那三个街区的旅程就像是一场梦。人群熙攘的餐馆内,麦尔的父亲已经等候在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深色头发的干瘦男人,他衣着的简陋与布尔斯坦的雅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麦尔吻了他的父亲,又向那个男人点了点头。莉莲全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做,她从未与有钱人交往过,从未有过被这儿的所有人都认为是约会的经历(畜棚后的亲吻,与欧斯普缄默多刺的父母和面色苍白的姐妹们共同挨过的漫漫长夜)。她从未到过这样的一个餐馆,戏剧界人士的会集地,那些女人浓妆艳抹,戴着装饰烦琐的帽子并挥动着香烟,向穿天鹅绒披肩的男人们抛去鲜红的吻,或是朝他们喷云吐雾,而那些男人则放声大笑着,似乎听到了什么新鲜可笑的或者也可能是下流的事情。所有这一切都在布尔斯坦他们座位的四周浮游旋动。


鲁本·布尔斯坦吻了她的手,麦尔随后为她拉开了那把光滑的曲线优美的椅子,莉莲坐进去时膝盖撞到了铁桌腿。鲁本·布尔斯坦用英语说:“很高兴你也来了,”接着又用依地语说,“你现在已经是我儿子的得意助手啦。”麦尔为他们两个点了些吃的,然后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他说他得出去走走,只一会儿。


那个干瘦男人的目光从莉莲的胸部转向了麦尔俊美的背部,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朝她递送了一个眼色,真可怕,似乎他看到了她的欲望深处,看到了她的绝望,看到她精明的算计,似乎被偷去的每一分钱、每一撮面粉、每一个纽扣都被他加到一起得出了个总数。她扭过头去面朝鲁本。她想引出个话题和鲁本·布尔斯坦聊一聊,而不想受那个眼神的摧残;她不愿再看到这个干瘦的男人,看到他深黑黯然的头发、咄咄逼人的黑色眼眸和像蜡烛一样苍白平滑无血色的面孔。


鲁本·布尔斯坦介绍了他,“我最亲密的朋友——”


“你唯一的朋友,”那个男人说,“其他人都是马屁精,是你的奴仆和逢场作戏的好手。”


最后那个英文词莉莲不懂。她确信这个男人想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多少不懂的东西。


“雅科夫·施梅尔曼。”鲁本说。


男人哈了一下腰,递给莉莲一张名片。


雅科夫·施梅尔曼缝纫师演员剧作家《爱情之眼》的作者裤装熨烫及修改莉莲读着这几行字,不禁笑出声来。


“好笑么?”雅科夫冷冷地说。


“不,不,不好笑。”莉莲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装作她未曾笑过。


雅科夫转向鲁本·布尔斯坦。


“她嘲笑我的名片呢。”他说,“她觉得这很好笑,你看见她笑了吧。”


也许他有点儿疯,对此每个人都清楚,但那也救不了莉莲;她刚刚听说了,他是鲁本·布尔斯坦的老朋友,最好的朋友。一个笑声毁了她的一生。


“真的不好笑。”莉莲说,“我就是吃了一惊。我就是……”


雅科夫把手放在莉莲的手上。


“我逗你呢,小猫儿。那本来就很好笑嘛!没错,那绝对让人悲哀,”——他又用英语强调了一下“绝——对——地,完——全——地”——“但这并不会减少它的滑稽可笑。对于我们这类人而言,”他靠近莉莲注视着她,似乎在揣测她是否与他同类,结果让他很满意,“这会让它变得更可笑。”


鲁本·布尔斯坦说雅科夫·施梅尔曼是不会对她怎样的,他只不过容易亢奋罢了,没什么可怕。鲁本边说边揉了揉他的脖子。


雅科夫将一碟青鱼和一篮黑麦面包推到她面前。“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吃吧,小丫头。布尔斯坦爷儿俩会替咱们付钱的,替一个男缝纫师和一个女裁缝付钱,替我们这样的人付钱,你就只管吃好了,正是时候。”鲁本让他的朋友镇静下来,别吓到孩子。


麦尔回到他父亲身旁,看到了父亲的这位最好的朋友正在莉莲身上找乐儿,他摆了摆她的小三明治,又从雅科夫的瓶子里倒了些梅子白兰地。雅科夫的“老世界”酒有一股烂水果味儿,麦尔可不想喝;在麦尔看来,雅科夫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麦尔看着莉莲的手,那上面布满刺痕和斑斑色迹,还起了老茧。“你该戴副手套,”他说,“人们现在喜欢戴手套来搭配她们的衣服。”


他并不想使她难堪,也不以她是女裁缝为耻。或者他的确以她是个女裁缝为耻,但她毕竟是个漂亮姑娘,也并不愚笨,而她的贫穷和缝纫手艺很具有吸引力;他认为自己这样的男人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不只是个彩绘娃娃或交际花。


莉莲冲麦尔笑了笑,双手插进衣兜里,雅科夫开玩笑似的一把揪住麦尔的衣领,装出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尽管他的个头儿只有麦尔的一半大并且毫无地位可言。他用英语叨咕着,这样他大部分话音就会无意义地从莉莲耳边掠过去了。“你想让她戴手套,就给她买手套啊。你想让她的手套搭配衣服,就给她买衣服啊。她自己能弄到的就只有丝带而已,要么系在头发上,要么系在她做出来的东西上。”


麦尔说:“那恰好是个不错的工作。她跟着海蒂做事,我们对待那些女孩可是很公平的。”


鲁本·布尔斯坦在一旁静观这场纷争。他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人们拥吻他,以俄国方式,以感情不甚充沛的法国方式,更多的是以遍及尘世的永恒不绝的戏剧性方式。一只只粉嫩的美手落在他粗壮的前臂上;那些稍见苍老的手,形状依旧美丽但却已千沟万壑,也会颤抖着抚过他的肩膀以使他记起他们曾经是谁;一些人带着残存的记忆走过来,记忆中的金番剧院还是一家餐馆楼上的小房间,如今他们想知道那段记忆对鲁本·布尔斯坦而言是否还有任何意义。他盯着麦尔,看他如何对付雅科夫,看这个女孩儿如何对付雅科夫,看这个双手被糟蹋过的聪明的莉露什卡到底有什么能耐。


雅科夫朝莉莲眨眨眼睛,用依地语说:“有两样东西:字典,你可以买本俄英字典,但与字典相比我更喜欢同义词词典,你要查什么词,它就能告诉你有相同意思的其他词。”


莉莲点点头。同义词词典。


“还有,听我说。”


莉莲刚刚转过头去望向麦尔,他宛如一轮红日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假使那不好用,你就来找我,如果你不喜欢做麦尔的proegee的话,”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好像在翻译那个法语词,“做他的kallehniu”。这个词并非指proegee,而是“小新娘”的意思。莉莲清楚,雅科夫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她真正的工作就是做麦尔的情人,即使那个男人从不提及。


在三个星期的公园漫步、两个晚上的电影院约会以及无数次牵手和亲吻之后,麦尔终于说:“我想要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莉莲一直在等这句话。他可以跳过殷勤求爱的阶段;他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生活是怎样的状态;他从不问细节,但甚至是在布鲁克林住漂亮别墅的犹太人都晓得大琼斯街上犹太人的生活。也许他曾认为她是一个本分的女孩儿,对于此种表示会震惊,会心碎,但莉莲却尽可能让麦尔了解,事实并非如此,她会愉快地让他接近(每一次在路上当他像绅士那样移到路边时,她的胸部总会蹭到他的胳膊),并且她虽不反对婚姻关系但也并不热衷,两个人无须办任何手续便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想法并不会让她烦恼,即使没有在中央广场酒店举办的盛大宴会,没有白色婚纱和租来的马车,没有在宴会上演唱《如果你认识苏》的聒噪的五人乐队。在莉莲看来,所有花在这上面的钱都应该用在人们真正需要(要求、请求、主张,还有垂涎、渴望、欲求)的东西上。莉莲的同义词词典时刻伴其左右。书商卖给她一本韦氏字典,很好很有用,还有一本罗热词典,每个词都配有一段小故事。这个词是这样的,罗热词典告诉她,这个又和那个有关,人们在平常可能会这样说,它还有一个反义词是一八六七年由c·j·史密斯先生提出来的,那个词与第一个词绝对地、确然地、完全地不同。慰藉:喜悦、愉快、解脱、振作、焕然一新。惯用法:使鼓舞振奋。反义:悲痛、不安、烦扰、焦虑、忧伤。她的字典尤其是她的词典以及将成为麦尔·布尔斯坦情人的美好前景就像母亲的手一样给她带来慰藉。


莉莲尽最大可能让麦尔清楚了这一切,在几次散步的途中,在一次吃热狗的时候,麦尔对她说:“你可真是个感觉敏锐的女孩儿。”


(莉莲喜欢热狗,现在已成了吃热狗的行家,知道要把手指向她想要的而不是摆在后排的那些热狗,并且在任何时候,内森热狗都会比安息日吃的胸脯肉更使她感兴趣。)莉莲点头微笑。这正是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对自己说的话。她还没有死,还不是雅科夫常常提到的“行尸走肉”。她还能够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