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他说，“我只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即使是痛苦，我也心甘情愿。我毁了我的一生，我不可以让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平安喜乐。——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我无言。身下紫辞四蹄朝天，跑得飞快，渐渐明亮起来的风呼啸在我耳边，成彦铮却比平时多话，他说，“其实我早就与宗主达成交易，要用成家寨的秋叶忍法贴来交换你……可是我了解你的性子，我知道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即使是宗主也没有办法强迫你。这次李洹歌的伤，大概也算一次命中注定吧。——你注定要属于我。”

“紫薇城的地形图，夜阑已经拿到了吗？白羽菲，是不是生死门的人？”这一刻我的冷静，似乎让他吃了一惊。

成彦铮说，“生死门想扳倒紫薇城，我帮他们，也无非是想找个靠山，从长计议。”他有些自得地笑了，说，“可是现在，我唯一在意的已经属于我了。从此以后，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在意的。其实我在意的有很多吧，李洹歌，月师兄，彤小姐，桥羽，还有宗主……只是我以前从来没跟他们说过，他们大概也不会明白。还以为我如红拂夜奔一样与成彦铮一起连夜离开紫薇城，转身就是一世骂名。

成彦铮今晚的话真是很多，大概是心情很好的缘故吧。他忽然对我说，“秦双影，桥羽的死你很伤心吧？他中的七花降，我原本想为他解毒的。”

听了这话，我不由一愣。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我们距离紫薇城很远很远，即使回首望，也再望不到那四座楼了。

成彦铮说，“夜阑是一个比我坚强得多的人，他接管了成氏一族，会在学会登峰造极的忍术之后，堂堂正正地一统江湖。”

我微微一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我必须带你一起走。”这时紫辞在一处山脚下停了下来。成彦铮翻身下马，牵着紫辞往前走了几步，说，“下来吧，我爹为我建的别苑就在这里。”

我跃下马背，一座大宅在远处若隐若现。四周是一片很美的紫竹林，在晨曦的微光里宛如仙境。

成彦铮轻轻拍了拍紫辞，说，“你走吧，这座山很美，你以后就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要再回去供人差遣了。”

紫辞仿佛听懂了一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踢踢踏踏地往竹林深处里跑去了。成彦铮侧过头来看我，唇边扬起一半讽刺一般心酸的笑意，他说，“你很羡慕它吗，秦双影？”

“你的忍法贴里有没有那样一种招数，能让人忘记过去所有？”我淡淡问他，“如果可以忘了那些恩怨情仇，也许也就无所谓自由不自由了。”

成彦铮带着我往前走，那座大宅逐渐清晰起来，并不十分富丽堂皇，是由石头建造而成的，大门口摆着两只白玉狮子，嘴里叼着一把很大的铜制钥匙。他走过去将那把大钥匙取了出来，却不是用它去开大门上的锁，转而掀开门槛前面的一块红毯，地面上露出一个与那钥匙大小匹配的锁孔来。

成彦铮抬头看我，说，“秦双影，你现在还可以后悔。这座别苑整个是由大理石建造而成，坚不可摧，就是为了逃避仇家的追杀才建造的，是一座石堡。进去之后就再也不能出来了。如果我短命的话……你就要在里面孤独一生。”他的脸在影影绰绰的熹光中纤弱而清俊，似乎闪过一丝怜惜，他说，“……如果我死了，追血术的效力消失，李洹歌也会跟着一起死。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重拾那个名字，我干涸的眼眶还是一瞬间浮上了泪水。我别过头，说，“成彦铮，我不后悔。我欠你的，值得用一生来偿还。”

听了我的话，成彦铮似乎有些哀伤，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俯身将铜钥匙插进锁孔，顺时针扭了许多圈，这时前方的大门缓缓向两边退开，露出一面灰色的石壁来。

他走上前敲了三下，石壁自下而上轰然开启，他自嘲似的说，“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就算你恨我也没关系。”

我回头往一眼这碧云天景，暝色山岚，清晨的风里有的凉澈味道，可能以后都不会有。

转过身，我刚要迈进那道石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他的声音，虚弱而虚幻，他说，“秦双影，你不要走。”

李洹歌站在我身后，只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马背上，看起来十分单薄。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紫竹林，过滤了金色的阳光，雾气一样笼罩在他身上。

“我见你没有回来，就去今惜阁找你……结果看见你背着包袱跑出来……”他此刻竟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有些茫然地问我，“秦双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成彦铮冷眼看我，声音很低，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再多废话，我现在就杀了他。”

我垂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无力地对他说，“李洹歌，你身负重伤，竟然跟到了这里。”

李洹歌一扬手，忽然凌空掷了个什么过来，我伸手接住，竟是金光闪闪的一根金簪。他有些倔强地看着我，说，“这簪子你不是一直在找么？我帮你找到了。你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

我不想去想，他花了多少时间才找到这根金簪。也不想去想，他一路跟在我们身后是怎样的心情……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来，我不敢抬头，只能任这些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入泥土。

“秦双影欠我的，可不只这一根金簪。”成彦铮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说，“她欠我什么，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

李洹歌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他唰一下抽出腰间的赤焰剑，遥遥指向成彦铮，恨恨地说，“我要杀了你。”

“杀了他也没有用。”这一句话，我说的近乎哽咽。

成彦铮勾起手指，几乎就要动手。

我咬牙抬起头来，说，“李洹歌，其实我只是不能原谅你。你说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你勾勾手指，我就要跑过去？过去我爱了你那么多年，可是你呢？你除了给我失望和伤害，还给过我什么？现在你觉得要失去了，懂得珍惜了，可是谁能保证你明天不会再将我丢弃？”

李洹歌的脸色愈加苍白，几乎站立不住，将赤焰剑撑着地上，整个人轻微地摇晃着。

过去种种，忽然断断续续地回放在眼前……我看见他站在琼花台上唱歌的样子，我看见他在角宿亭外紧紧抱我……一袭白衣胜雪，如夏日骄阳一般耀眼夺目。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我的人生却已经结束了。

“放了我吧。”我说，“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你对我真有几分情意……就不要纠缠我了吧。”我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再多过一秒，也许我就要崩溃了。我害怕别离，也害怕永远，我怕我会忍不住奔回到他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义无反顾……

李洹歌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听到我这番话，摇摇晃晃地捂住胸口，嘴角缓缓渗出一丝血来。他望着我，忽然很小声地说出几个字，我并没有听清楚。

他垂下眼帘，一串泪水砸入泥土，两手撑着长剑，他重复着方才的话，声音荒凉而哽咽，他说，“我会耕田，秦双影。”

我骤然一惊，一瞬间好像时光倒转。——那一日我们在角宿亭夜宴，白羽菲缠着我们玩游戏，轮到我回答问题，碰巧是李洹歌问我。他问我，你希望你的未来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他是个平凡人，喜欢过平凡的小日子。最好不要会武功，但是要会耕田。”那时我喝醉了，胡乱回答道。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白羽菲扑哧一声笑了，说，“耕田多简单啊，能学会武功的人还能不会耕田吗？”说着她的一双大眼滴溜溜的环视一圈，说，“影姐姐你瞧瞧，在座的哪一个不会武功？你一下子就打翻了一船人。”

我用手撑着头，借着酒意继续说着我想象中的场景，“他可以丑一点，也不必太聪明。他出去种地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织布……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就为他准备晚饭。

每天他都会跟我说两句话：一句是‘我出去了’，另一句是‘我回来了’。

每天我们静静地面对彼此，也不必有太多话讲。

但是相濡以沫，他永远会在我身边。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那时李洹歌还没有对我动情，他不屑地说，“你挑男人的眼光不是很高的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他的凤眼微微眯起来，说，“只要会种地，又肯回家就可以的话……你买条耕牛不就行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笑了，醉眼惺忪地看着他，心痛一瞬间掠过，我说，“耕牛都能做到的事情……可是你却做不到啊，李洹歌。”

原来这些话，他全都记得。只是万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看起来无助得像个孩子。

一瞬间，心口上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痛楚，几乎要将我击溃。——李洹歌，我利用了你。

“洹歌，最后一次见面，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是关于宗主的。”我转身望向成彦铮，“这件事，我一定要对他说。”

成彦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算是默许了。我提高了音量，走向李洹歌，“其实是宗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在不远处果然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遥遥望着我，双目灼灼。

“你想说什么，秦双影？”宗主与月师兄并肩站着，目光泠然。

“影儿拜见宗主。”我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俯下身，道，“宗主，您怎么在这儿？”

“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洹歌？不妨一起听听。”他脸上的表情，意味着心照不宣。

“这个秘密就是……”我低头沉吟，上前一步，猛然间抽出藏在袖中的碧雨剑，使出浑身解数朝宗主攻去。

我与他实力悬殊，若想取胜，唯有一招先发制人。

宗主后退数步，步法轻盈，轻而易举就避开了我的攻击。

“双影，你这是要干什么？”李洹歌大吃一惊，然后怔怔地望向原地未动的月师兄。

月师兄犹豫片刻，挥出九节鞭，直取宗主背心。

宗主一惊，道，“月，你……”

“是月师兄帮我引你来的。宗——主。”我拉长了声音，说，“千古以来人心难测，你以为可以一辈子稳操胜券？”

“师傅，对不起。”月师兄眼中有痛，可是此时，他已经没有回头路。面对自己的授业师父，我和他都使出了看家本事。我用碧雨剑攻上盘，他用九节鞭攻下盘，宗主面无表情，动作极是敏捷，拾起一根树枝当做兵器，唰唰记下，就化开了我们的攻势。

“洹歌，还不快来帮我？难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欺师灭祖？”宗主瞥一眼愣在一旁的李洹歌，冷冷说道。

“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你不要插手。”一句话的功夫，宗主忽然加快掌法，近了我的身，我都未看清他如何出手，就被他一掌打到了半空。

月师兄凌空接住我，说，“双影，小心！”宗主将手上树枝向前一挥，一阵劲风拂面而来，宗主的身影在半空分裂成无数个，招式各异地向我们攻来，月师兄将我护在身后，他在我耳边说，“我学艺不精，似乎帮不了你了，秦双影。”

这时，他的九节鞭忽然逆向挥出，缠住他的脖颈，将他拽倒在地。

“你们看清楚，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宗主催动内力，九节鞭将月师兄缠得更紧，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到半空，声嘶力竭地对我说，“双影，快走……”

“月！”我心中大恸，月师兄是最无辜的，是我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将他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举起碧雨剑，发疯一般攻向宗主。

“你们两个的实力，原来只有这样而已。”宗主一手对付我，一手勒着月师兄，“秦双影，本座灭你全族，原本还觉得有些亏欠于你。哪知你竟如此不自量力，不知好歹！”宗主手法极快，格掉我手上的碧雨剑，拽住我的头发，说，“今日我就让你二人命绝于此，再也不能踏入紫薇城半步！”说着，他将我凌空抛起，一掌紧随而来。

“不要！”半空中蹿起一道蓝影，是李洹歌将我从宗主手中夺了出来。

“师傅……算我求你，不要伤害秦双影。”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如今使出全力，唇角渗出一丝鲜血。

“不可能。”宗主忽然丢开月师兄，全力向我扑来，显是愤怒至极。眼看他一掌就要击中我面门，这时却有一种力量将他定在原地。

成彦铮拽着他的衣襟，拼命在往反方向拉。“秦双影，帮我……”他与我目光交汇，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前飞出一脚，便将宗主逼退了一步，他下盘不稳，很快便被成彦铮拽了过去。

这时成彦铮忽然一脚踏进石门，一把地将宗主扯了进去，他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将宗主紧紧缠住，这一招我曾在成氏家谱上看过，叫做“金蝉锁”。成彦铮像一把锁一样扣在宗主身后，他的声音冷冷的，“秦双影，你欠我的，来生再还！”

石门的轰隆声让我心头一惊，我猛地回过头去，夹缝里的人影昙花一样闪现，倏忽即逝。

宗主惊恐的眼神让我永世难忘，他说，“双影救我……这是紫薇城的令牌……我将紫薇城传给你，你让快他放开我……”

“小心夜阑，他会将紫薇城连根拔起，片草不留。”石门飞速闭合，最后一眼，我看见的是成彦铮忧郁又清秀的眉眼，“秦双影……来生再见。”

四周一片狼藉，我爬到月师兄身边，此时此刻，他绝美的脸庞已再无半点生气。

“月师兄……”我轻轻地扶起他，泪如泉涌。

这一生，爱上我，他有多无辜。

月师兄的身体已经冷了，显然已经闭气多时。那张脸依然那么美，往日的温柔仿佛还藏在他的眼角眉间。

忽然之间，一切的声音离我远去。无限静寂的世界里，我却听见月师兄的声音——秦双影，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送死。”我哭得天昏地暗，为什么明明是我一个人的债，却要其他人来替我还。

桥羽……月……成彦铮……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我。

“影，你还有我。”李洹歌的声音自后传来，他抱住我，喘息得十分厉害，“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成彦铮与宗主一起进了石屋，他的性命，能留到几时？如果成彦铮死了，李洹歌体内的金针就会流出，他又能陪我到几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日的话，果然一语成谶。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地念，“这一生，终于如愿以偿。”

“李洹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永不分离……”我攥住他的手，泪如雨下，如果幸福注定是短暂的一瞬，这一刻，让我紧紧抱你。

虽然“永远”二字，从来都只是个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