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被他拉得很近，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像绒毛一样轻拂在我脸上，他用另一只手托出我的后脑，他说，“秦双影我不许你这样说。

……你这样说，我会觉得你好像是要离开我。

我知道，过去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总是让你伤心失望……我性格很强，有时让身边的人觉得很累……

可是，你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我娘说过，相爱容易相处难。可是就算再难也好，我们一起走下去，一起努力，好不好？

就算以后会争吵，会失望……”他嗓子嘶哑起来，皱着眉头说不出话来。他重伤未愈，说这么多话是很伤元气的。

明明都是些平淡的话，一字一句却像是戳在我心尖上，我强忍着心痛，垂下眼帘，说，“别说了，李洹歌。”

眼下温热的潮水却控制不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别转过头，想要站起身来，我说，“我去帮你倒杯水。”

他一把抱住我，伸手揽住我的腰，把头埋入我怀中，小孩子似的，用沙哑的声音说，“秦双影，我不让你走。”许是我的泪水落在了他脸上，他微微一惊，说，“你怎么哭了？你最近怎么总是掉眼泪？你可是最帅气的秦双影啊。穿男装最适合你了。”他抱的我更紧了些，好像想要逗我笑，有些霸道地说，“以后你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穿女装好了。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给我穿男装……这样就不会有狂蜂浪蝶来打你主意了。”这时他的声音低了低，又有些担心似的说，“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了些？我还是不管你了，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那就谁也抢不走你了……”

相爱容易相处难。人与人相处，其实是最难的一件事情。倘若不爱，一切都没那么放在心上，反而会简单一些。越是相爱，往往就越难相处。情之一字，销魂蚀骨，那是一把双刃剑，在甜蜜的同时，也是一种可怕的压力……就像银花姥姥和水大侠，当年轰动江湖的神仙眷侣，最后还是以互相憎恨的结局收场。

可是李洹歌，他现在做出了退让的第一步，他开始学着照顾我的感受。听了最后这番话，我也终于可以确定，他是一个真正让身边的女人幸福的男人。

——那个日后能够陪在他身边女人，真的是好幸福。

只可惜，不会是我。

此时此刻，我很近很近地看着李洹歌，忽然做了一件我自己也没想到的事情——

我探过头去，轻轻地吻住他，濡湿他因为受伤而干裂起来的双唇……柔柔而笨拙地探出舌尖，胡乱探索着……

李洹歌轻吮住我，很投入地回应着，刚开始是蜻蜓点水，后来呼吸渐渐急促……覆在我腰上的手掌也渐渐灼热起来……

我松开他，他的眼眸已经有些迷乱，我朝他嫣然一笑，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叫人给你弄点水来。”

这一次他没有拦我，呼吸兀自起伏不定，脸色红润了些。当我走下床榻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自后拉住我的手，轻声说，“早点回来。我想你在这里陪我。”

“嗯。”我轻声应了，缓缓走出他的视线。关上房门，我背靠着侧面的门框，无力地伏下身去。抬手轻抚着柔软的双唇，怔怔地出神。

忽然有些不甘心……我不想让李洹歌伤心，也不想让自己遗憾。我站起身，大步朝葬雪楼的方向走去。

站在成彦铮住所的门外，我听见白羽菲的声音，她说，“成彦铮，你为什么就不能转过身来看我一眼？我是白家堡的二小姐，出身名门，富贵逼人。长的好看，人又年轻，你为什么就不能考虑我呢？

“双影姐姐是个很好的女人，可是我相信自己以后也不会比她差。成彦铮，你回头看看，不行吗？”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仍然一片沉默。

白羽菲的声音轻了一些，她说，“……你耗费那么多心血救了李洹歌，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何不成全他和双影姐姐，让他们一辈子感激你？”她顿了顿，试探着问，“……你究竟想让双影姐姐答应你什么？你是想娶她，还是想杀了她？”

又是一阵沉默。成彦铮始终没有说话。白羽菲终于再忍不住，声音暴怒起来，“成彦铮，你当我是透明的！——是，我是喜欢美男，看起来也像是见一个爱一个……可是我对你是认真的！”

“你走吧，我累了。”成彦铮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虚弱。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是这许多的磨难，将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这样冷漠的人。他走过来打开房门，蓦一抬头，就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我对他说，“成彦铮，你究竟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他看见我，适才平静无波的神色微起波澜，阴柔脸庞此刻也非常苍白，他说，“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还你欠我的债。”

其实我早就猜到是这样的。

……我了解这个男人，虽然我不爱他，虽然他恨我入骨。

这时白羽菲从门口冲出来，看见我，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做一个叹息的表情，说，“你猜的果然没错，双影姐姐。”

“成彦铮，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从来没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人，可是这一刻，我真的没有办法，我说，“……放过我好不好？我不能跟你走。”

背负着血海深仇，却刚刚体会到幸福光亮的我，怎么可以抛开一切离开这个伤心地？

成彦铮扶着门框站着，眼底一瞬间有道伤痕划过，随即是寒冰一样的冷然，他轻哼一声，说，“秦双影，我就知道你会反悔。——所以那根金针，我并没有取出来。”

我一愣。

“我只是用追血术将它逼出心脉，锁在了琵琶骨边缘。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置李洹歌于死地。”他挑眉看我，一双眼睛寒气逼人，他说，“这一招，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唇边绽放一簇冷笑，他说，“你要想他好好活着，这辈子就要乖乖留在我身边。你听明白了吗，秦双影。”

我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带你回成家寨。这一生，你不能再回紫薇城。”说完，他啪一声关上房门，将我和白羽菲拦在了门外。

大片大片的黑暗的沉默，她用同情的眼神看我，轻轻叫我一声，“双影姐姐……”

我脑中嗡嗡作响，什么话也不想说，朝她摆摆手，转身往今惜阁的方向走去。

迎着夜风，我仰起头，漫天星斗在雾气弥漫的天空若隐若现。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挂在天边，宝石一般璀璨。记得小时候，每当我们迷了路，就会抬头看着这北斗七星，找到回家的方向。北极星在远处，光芒明亮却又有些孤独。

……你爱过吗？你恨过吗？你能像北极星一样永远守护着心爱的人吗？

是谁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不过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话吧。

这时夜幕之上云层涌动，遮住了原本就并不明亮的月色。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噼里啪啦地在雨滴砸落在地上，如玉碎，如珠落，如泪倾。

终究还是……太迟了吗？

月师兄在今惜阁等我。记忆中，他好像总是在某处等我。微淡的笑容像日光一样温暖和煦，毫不吝惜地照着狼狈的归人。

走进小院的时候，月师兄撑伞过来迎我。风很大，水珠我们身上，四周雨声轰鸣，簌簌作响。

进到屋里，他将一座红泥小炉摆在床头，对我说，“把湿衣服换了，过来暖和一下吧。”

“你不走，我怎么换？”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怔。“双影，你就要走了，我只是希望再多见你一面。”

他的脸永远都是这么美，即使长发溅上了雨水，乌黑鬓发粘在额角，也丝毫没有半点的狼狈，反而又有一种风韵。我心头一酸，被转过身，终于下定决心利用这个男人，我的声音轻了些，我说，“月师兄，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值得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来爱你……终有一日，你会遇上的。”

月师兄怔了怔，自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臂，说，“双影，你舍不得我？”

我背对着他，说，“其实我心里，一直也都有你。”

月师兄的手一颤。

我说，“你知道我的为人。斩钉截铁，不喜欢拖泥带水。今天我们就把话说清楚。明天开始，各走各路。我爱过你，所以到头来也不会恨你……月师兄，今生遇见了你，我很欢喜……”

月像是有些不相信一般，手却缓缓滑落，轻轻叫我一声，“双影……”

这一刻，我多希望他拂袖而去，或者说我几句狠话也好，可是他为何还是这么温柔……温柔到让我忽然间无法负荷这一切。我脑中乱成一团，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可是这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月，你不要再用这样的声音叫我，也不要再在这里等我……你出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伸手过去推他，他身上有清雅的熏香，一如既往。

月师兄忽然握住我的腕，将我狠狠扯进怀中，记忆中，他从未有如此刻一般激烈，将我抱得这样用力，下巴牢牢抵住我的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说，“双影，我心里也有你。”

身上的水汽还没有褪去，他这样抱我，衣衫紧紧粘在皮肤上，像一道轻柔的锁。这一刻，我的泪如泉涌，灼热无声，心钝钝地痛着，也分不清到底是为了谁。

他抱着我，说，“我一直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强烈地想要得到一个人……小时候，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李洹歌，我在一旁看着，就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很勇敢……

勇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勇敢表露自己的心迹……你无论做什么都是轰轰烈烈，剑术要练到最好，轻功要学得最快……爱一个人也要爱的最深。

这样的你，身上有我所没有的特质，让我由衷的欣赏和羡慕。”

月师兄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回忆，不知为何我心头一慌，本能地想要挣开他，他手上却一加力，将我死死拦在怀里。

“可是旁观者清，我知道，其实你跟李洹歌是一样的人。你们骄傲，勇敢，喜欢自己主动争取，而不愿意被动的做个被选择的人。所以一直以来，我只敢远远看着你……后来，我知道了秦家灭门的秘密……我怜惜你，也更不敢靠近你……也许，我只是太懦弱。”不知道是方才的雨滴还是月师兄流了泪，我额头有些湿润，我忽然间不敢抬头，我怕看见他的泪水。他抱得我紧一些，他说，“后来宗主为我们四个人指婚，他把你指给了李洹歌。我以为木已成舟，便也安下心来与小彤在一起。可是这一次你重回紫薇城，比过去更吸引我……你亲口解除了与李洹歌的婚约，我以为……”他没有再说下去，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我心里想被什么塞住了，透不过气，也看不到光。他说，“我以为我终于有机会……”

我闭上眼睛，一簇泪水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攥着他的衣襟，轻轻地摇晃他，说，“这些……你不如永远都不要让我知道……”

如果完全对这个人无情，我想我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他对我的好，从小到大，一点一滴，好像已经无声地渗到了骨髓里，一旦想要全部抽离，就是剥皮蚀骨的痛楚……可是这一刻，我希望我永远不要知道……

——不知道他爱我爱得这样深重。

“其实我后悔了，双影。”他的轻声叹息盘旋在我头顶，他说，“我不应该那么懦弱，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他轻轻抚上我的长发，他说，“所以这一次，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就算你最后远走他乡，此生不能再见，我也无怨无悔。

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可是已经太迟了。”我的眼泪淋透了他的衣襟，濡湿一片，我蹭干了脸，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被转过身，极力冷着声音，说，“我不会离开你独活，也不会让宗主逍遥法外。”

这一生，恐怕我没有机会让他知道……这一刻当我欺骗他的时候，心中的痛楚千倍百倍地涌现在心里。我说，“秦家的血海深仇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我会带入轮回……我现在只求一件事。——我只求你忘了我。”

“秦双影……你能不能……”他的声音有些颤颤的，像是不相信一般在问自己。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时此刻微红了眼圈的样子，所以我不敢抬头，我不敢去看他的脸，我只是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能。”

“——我不能放弃复仇。”

很久很久，他没有再说话。今惜阁里一片沉默。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铺天盖地，像是要把一切都砸碎了。“你说这些，是想让我为你，背叛宗主。”

我忍不住抬眼看向月师兄，他真真聪明绝顶。那一双明眸如潋滟的湖水，轻轻颤动着……多少心酸，多少心痛，我全部都看得到。可是这一刻，我只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无法做任何事去抚平他的伤痕。

也许，他心里是知道的。知道我在骗他，知道我只是想利用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他对我的爱是真的，他无法拒绝。

其实他应该找一个真正值得他爱的女子共度一生，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他应该得到幸福。我的脚步近乎虚浮，走过去打开房门，外面是无尽的潇潇夜雨，我说，“你走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今生今世，恐怕不能再见了。”

月师兄猛地看向我，潋滟双目中刹那间闪过一丝明晃晃的哀伤，甚至还有恨意……像碎片一样刺破了他的眼眸，红红的仿佛要流出血来，“秦双影，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说完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很好，很好。我望着这个长身玉立的背影，唇边扬起一个颓败花朵般的笑意。门外的寒气四面八方地围攻过来，他的体温犹在身前……

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想起彼此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忘记了对方的样貌，忘记了今天所说的话……只记得这一夜寒凉的雨水，浸透了内心深处的悲凉。

——所有一切都将消逝在时间里，就像眼泪消失在雨里。

我收拾一个简单的包裹，冒雨去找成彦铮。这一夜注定无眠——我害怕面对离别。忽然之间，这座城之中的所有人都变得无法割舍。

成彦铮与我共乘一骑，连夜带我奔出城外。这匹马是宗主送给他的大宛名驹，名叫紫辞。雨还没有停，只是比方才小了些，夜风寒凉入骨，真真是风雨兼程。

他在我身后问我，“秦双影，你会后悔吗？为了一个男人，赔上你一生的自由。”

“那你呢？”我反问他，“把我留在身边，也许也只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