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雨声，响彻在整个世界里。透过无边的水汽，他漆黑的双眸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试探，期许，迷惘，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歉疚缭绕其中。

我沉默地望着前方，烟雨迷离的视线中，时间仿佛一瞬间停止，唯有逼人的寒气，四面八方的侵袭而来。

“秦双影，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见我沉默，顿了顿，仿佛有些不甘心地问。

“没有。”我摇摇头，凝视着前方细雨，淡淡地说。

他忽然走过来扳过我的肩膀，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有些恼怒的样子，双手箍得我好紧，他说，“秦双影，你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为什么你现在总是要沉默地面对我，为什么？”

我抬眼看他，受够了他这种挑衅，淡淡反问，“我应该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吗？李洹歌，我跟你之间，不是一向都无话可说的吗？”

“……你以前不是总嫉妒我跟小彤在一起吗？总缠着我比剑，不管赢了输了都会乱发脾气……可你现在为什么总是沉默，对我的一切不闻不问，好像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狠狠摇晃着我的肩膀，说，“秦双影，你不许再用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跟我说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寒风袭来，我胸口一凉，不由咳嗽几声。我趁机侧过头不再看他，望向檐外那一片无边的烟雨重重，仿佛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自言自语道，“这雨下的真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这时李洹歌松开我，解下外衫披在我身上，说，“你冷了，穿上吧。”

那是带着他体温的一片温暖，丝丝缕缕，似有若无……在寒风里格外让人迷恋。我想起小时候，想起在鬼柳崖的种种……

心中有一阵难以言说地恐慌和心酸袭来，我挣开李洹歌，扯下那件外衫丢回到他怀里，冷冷地说，“我不需要。”

说完我急忙背转过身，不愿让他看见我这一刻的神情。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的我，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愤怒吗？害怕，还是心酸？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这一刻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酸痛起来。

背对着李洹歌，我说，“宗主在等我，我先走了。”

天气还是灰蒙蒙的，我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一心只想要离开屋檐下的这个世界。

这时李洹歌自后拽住我的手腕，我不愿再与他纠缠，回手一掌就劈过去。

李洹歌闪身避开，手上一使力，将我拉了回来。两个人在狭小屋檐下打了起来，他的白衣飞旋在风里，却只是躲避，并不还手，过了十几招之后他格住我的手臂，一张俊脸离得我很近，他说，“有话好好说，你干嘛动手？”

我甩开他，垂手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檐外雨声好像小了一点，我听到他重重的叹息一声，把雨伞抛过来给我，说，“这个你拿着。”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又听见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早知道雨这么大，就让人带华盖出来了……”

华盖……那可是帝王仪仗，不愧是西域皇族出身的大少爷啊。我觉得好笑，脸上的表情便缓和了些。

这时李洹歌往前上了一步，临着檐外的斜风细雨对我说，“要是这把伞你再说不需要，我现在就冲到雨里去。”

于是我打开伞走进雨里，背对着他，轻轻地问了句，“为什么？”

“小时候不懂事，很多事做得太过。”李洹歌的声音却忽然认真而低沉，他说，“秦双影，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并没有亏欠过你……却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你许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刚要走开，他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曾经以为，你会永远像以前那样对我……气急败坏，却长长久久……赶也赶不走。可是现在……我回过头，却再也看不见你。”

“往事已矣，何必回头？”我背对着他走开，“往前看吧，李洹歌。”

他没有再说话，我却能感觉到他在望着我的背影。走出许久，我的腰背才得以不那么僵。

雨还是很大。即使打着伞，水滴还是从身侧斜落进来，将衣衫打湿，沁凉一片。烟雨蒙蒙中，四周景物仿似虚无，不知方才所经历那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

李洹歌……他真的会在乎我吗？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我也不敢相信。

走出很远，我举着伞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朦胧而修长的人影站在檐下，仿佛倒影在水中的一汪月色，虚浮而寂寥。

我回过头，继续走我一个人的路，心想，这个男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即使是一个人，他也无法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孤寂吧？

而在鬼柳崖上日日与孤寂为伴的我，这一生，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感觉了。

利贞殿的后花园里，宗主正在下棋。

这座花园建在室内，所以丝毫没有收到外界暴雨的侵袭。环绕着溪水的假山后面，立着一座雅致的小亭，四周种着一片梅树，是宗主按照奇门遁甲之术布置的。

我站在小亭外的木桥上，说，“弟子秦双影参见宗主。”

见到我，宗主笑吟吟地说，“影儿，你过来，陪本座下盘棋。”

亭中石桌上刻着一面棋盘，上面已经摆好了棋局，宗主说，“上次我们就是下到这一步，然后一直没有分出胜负。”

我端详这棋局片刻，说，“这已经是局死棋了，再走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么，你是打算放弃了？”宗主拈着一枚棋子问我。

“不放弃也没有办法。既然已经是局死棋，再走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而已。”我答。

“你与洹歌的婚约过去很久，现在也没有人再提起了。——也是时候，去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宗主提起李洹歌，眯着眼睛看我一眼，说，“这个棋局也算是精妙。本座已经派人记录下来了。”宗主笑着说，“影儿，其实你的棋艺很好。都说人生如棋，如果你在人生路上也能这般技艺高超，那么本座也就放心了。”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宗主会忽然跟我说这些，这时他话锋一转，问我，“关于生死门的事情，你怎么看？”

我想了想，说，“他们两番派人到紫薇城来查探，每次都是出现在翼轸轩附近……不知道是不是想对彤小姐不利。”

“影儿，你果然是有天分。”宗主眼中一时赞许大盛，看着我说，“上次抓到那个忍者，还未等拷问就已经自尽了。然而本座猜想，他们来者不善，必有所图。——要想牵制紫薇城，小彤也的确最薄弱的环节。所以你们四个昨日晚归，本座才会那么生气。”

“宗主过奖了。”我说，“想必这次彤小姐的寿宴上，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嗯，本座刚才已经召见过洹歌，命他在寿宴上率领破云楼子弟看顾好小彤。”说罢宗主抬眼看我，说，“到时候如果他们敢来，就是自投罗网。”

原来李洹歌是刚见完宗主从利贞殿出来的，难怪也会走方才那条路。不知外面的天气，现在好一点了没有？

我心想，宗主这次叫我过来，大概也有事情安排给我做，便问：“不知宗主这次传召，是要交给双影什么任务？”

“这几年来你为紫薇城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本座心里有数。如今，也该歇歇了。”宗主站起身，望着庭外那一方小池，水面上落满了梅花花瓣，暗香浮动，他说，“你与小彤同年，生辰略小一些，今年虚岁也有十八了吧？”

我怔了怔，回答说：“是。”

“本座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说，小彤的寿宴上，整个武林的年轻才俊都会齐聚紫薇城……”宗主看我一眼，说，“你也到了年纪，该给自己挑选一位如意郎君了。”

我微微一怔，万没想到宗主今天叫我来的主题竟然会是这件事。

“白家堡的少主白羽寒，九毒门掌门寒毒神君……还有江湖游侠北辰一刀的儿子北辰星，都是很不错的人选。”宗主顿了顿，轻叹一声，说，“不过年轻一辈最出挑的人物，还是在咱们紫薇城啊……”

是啊。现在江湖上有哪位男子，能媲美紫薇城二公子的盛名呢？月师兄和李洹歌……小时候跟我一起练剑的小小少年，现在都已经长成风华绝代的男子，比从前更加光芒万丈。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些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我垂下头，说，“双影愿意终身不嫁，一辈子留在紫薇城为宗主效命。”

“傻孩子……怎么净说傻话。”宗主笑着拍拍我的头，这一刻他脸上慈爱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说，“即使嫁了人，你也可以继续留在紫薇城啊。女儿家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的。本座知道你是宁折不弯的性子，所以才让你自己来挑，免得又乱点了鸳鸯谱。”

我和李洹歌的那段婚约……现在想想多么可笑，曾经那么期盼能有什么将我和他联系在一起……后来又拼了命的说出了拒绝。

大概是因为……已经被他伤了太多次了吧。所以这最后一次，一定要由我先来说拒绝。

“双影，你从小父母双亡，本座一直当你是亲生女儿一样。”宗主递给我一条青色绸带，说，“你是女儿家，若是本座问你相中了哪家的公子，你肯定是不好回答的。这样吧，寿宴之后，你将这条青带系在谁身上，就说明你对谁青眼有加。本座一定为你做主，给你安排一门顺心如意的好亲事。”

我双手接过那条青色丝带，心中微微有些感动，不管怎么说，这是宗主作为长辈对我的一片心意。我垂下头，说，“双影多谢宗主。”

“嗯。”宗主点头笑笑，说，“另外，那位白家二小姐是背着白家堡堡主偷跑出来的，据说她素来刁蛮任性，很能闯祸。过门都是客，你去接待她一下，也好看着她点。”

“是，宗主。”我这样回答，心里却想，让我去陪那个难缠的大小姐，还不如让我去跟那两个呆天王打架。起码后者痛快一些。

走出利贞殿，雨比方才小了些，可是依然阴霾。

我该往白羽菲所在的客房走去，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我撑着伞，又走回到方才与李洹歌一起躲雨的屋檐。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么站在那里。细雨微朦，檐下滴水成帘，四角石兽口中哗哗的流水声喧嚣而寂寥。就在这时，雨忽然停了，云破日出，七色的阳光投射下来，刹那间给四周一切蒙上了一层蝉翼般的轻纱。

我收起雨伞，心想，这果然是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风云际会，来去匆匆。

谁也不会站在原地等着谁。

走在潮湿的小路上，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紫薇城主道上是不允许骑马的，除非是楼主以上的人物，算起来也屈指可数。我回过头去，就看见月师兄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含笑看我。雨后初霁的七色阳光笼罩着他，看起来更加美轮美奂，就像是画儿里的人。

“月师兄，你这是要去哪儿？”我仰头问他。

“出城去接几位客人。”那匹白马在原地踢踏几下，全身雪白，十分好看，月师兄问我：“双影，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倒也很想跟你出城去转转。”我有些遗憾，说，“可惜我要去白小姐那里。”

“那我送你过去吧。”月师兄朝我伸出手来，说，“来，上马。”

我将手伸给他，月师兄的掌心十分温暖，一使力已经将我拉上马背。我坐在他身后，他将我的手臂轻轻围在腰上，说，“这马神骏，你坐稳了。”说完一策马缰，身下白马便像风一般冲了出去。

此时刚下完雨，风里的水气很重，迎面而来十分舒服。地上有很多积水，白马所过之处水花飞溅，折射着阳光绽放出七色的光彩。

风驰电掣的感觉很好，四周的风景飞速倒退，可以让人短暂地忘了所有烦恼。

“开心吗，双影。”月师兄忽然这样问我。

“开心。”我说，“月师兄，是不是所有跟你在一起的人，都会觉得很开心？”

“我可以把这话理解为是你在称赞我吗？”月师兄的声音里有柔柔的笑意，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其实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的。”

不知为何，我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

他……对我很好吗？

“那……彤小姐呢？你对她是不是更好？”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我竟然随口问出这个问题，说完了就开始后悔，觉得这不是我该涉及的话题。

“也许吧。”月师兄轻声回答，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这时一拉马缰，白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气贯长虹，果然十分神骏。

“到了。”他翻身下马，伸手扶我下来，陪我走到客舍门口，垂头看我一眼，轻声说道，“你方才在雨里走了很久吗？头发都湿了。还是先回去沐浴更衣吧，免得着凉了。”

这时，忽然有个烟绿的娇小身影窜了出来，扑到月师兄怀里，娇声说道，“月华公子，人家好像有点想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