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台此刻热闹非凡，远远看见宗主和月师兄穿梭在人群里，游刃有余地招呼着各路英豪。我从车辇上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宗主为我安排的座位上。是一座临水的小亭，四周挂着层层帷幔，听见宗主在外面说，“小女性子羞涩，不喜见人。今日各路英豪齐聚紫薇城，是给我们父女一个好大的面子，来，洛某敬你们一杯！”

群豪纷纷响应，场面一时间热络起来。这时一位银衫公子闪到亭外，隔着一重白纱对我说，“彤小姐，今天你穿这衣服真好看。怎么不出来让大家欣赏欣赏？”

白羽寒与彤小姐相识不久，应该还听不出微小的声音差别。我说，“昨日饮酒，着了风寒，面色不太好，不愿失礼于人前。”

“原来是这样。不过以你这种美人胚子，即便是面色不好，想必也是天姿国色的。”白羽寒顿了顿，忽然说，“一会儿我打算去跟宗主提亲。——我想娶你做白家堡的少堡主夫人，你可愿意吗？”

我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这个问题还真是棘手。

“我知道你与月华公子早有婚约。可是我有这个信心，他绝对不会比我待你更好。”白羽寒隔着一道白纱，离得我更近了些，说，“他心里有别人，我看得出来。——他喜欢那个秦双影。”

“你胡说！”我心乱如麻，这一刻只是不想白羽寒再来给我添乱，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怎么可以随便揣测别人的心思。”

“我也是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用那种眼神看一个女人的时候意味着什么。”白羽寒笃定地说，“嫁给一个心里有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你怎么会幸福呢？如今，白家堡与紫薇城各自雄霸一方，势均力敌，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成为敌人。然而，倘若两者联手，也必定所向披靡。——小彤，偌大的天下，我才是真正与你匹配的人啊。”

四周一片静默。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静默，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这时，我听见宗主朗声说，“今日是小彤的生辰，又有各路群豪助兴，实在难得，就让各位见识一下我们紫薇城神歌公子的天籁之音。”

底下众人纷纷哗然：“神歌公子的歌声可是千载难逢的啊！今天我们果然是没有白来！”

“何止是千载难逢，也是千金难求，宗主您今天可是够大方的了！”

李洹歌的歌声，江湖上听过的人并不多。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歌声愈加被传得神乎其神。

我坐在小亭中，隐约看见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跃上琼花台，远远望去，笔挺而夺目。

李洹歌的确是从不轻易给人唱歌的，从小到大，我们也只听到过几次。四周宾客安静下来，他的声音缓缓腾起，美丽的声线散发着磁性，仿佛可以直直落到人心底去，是一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有五十条弦，每一条都是一段已经逝去的美好年华。庄子在拂晓梦见自己成为了蝴蝶，这场梦扑朔迷离，真假难辨。望帝杜宇死后，魂魄化成了一只杜鹃，在鸣叫声中寄托自己充满幽怨的春情。明月光照沧海，珍珠像泪水一样晶莹剔透。就如晴日照耀的蓝天，氤氲而起的道道蓝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首曲落，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用歌声编织的梦幻迷离中，心下黯然，却说不出是为何。琼花台里一片沉寂，我坐在这里，却仿佛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垂下眼眸，不知不觉间已是泪凝于睫。然后我听见他说，“这首歌，我此生只唱一次。今日把它献给现在身在小亭中的那位女子。希望她这一生平安喜乐，再也不要为任何人伤心。”

我微微仰起头……

忽然好想蒙住这双耳朵，不让他的声音传入我心里。

……好想蒙住这双眼睛，不让那些逝去的时光一遍一遍地在眼前回放。

转念又想起在鬼柳崖面壁独坐的日日夜夜，想起我也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画他的样子……李洹歌，这个名字曾经那么深地扎在我心里。

可是为什么，当我终于将它拔了出来，鲜血淋漓的伤口正在痊愈的时候，他却企图再刺伤我一次？

如果我今天没有假扮成彤小姐，如果我还是当时那个深爱着他的秦双影……如果我没有听到利贞殿里宗主与月师兄的对话，如果桥羽没有因我而中七花降……

如果……还有如果。

我想，也许我真要抓紧挑选一位如意郎君……也并不一定要很如意。我只求他带我离开紫薇城。抬眼瞥向琼花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方才的歌声，方才的人，这一刻看去都仿佛虚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琼花台四处已经恢复了喧哗。这时一个声音长驱直入，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生死门第一堂堂主夜翔，拜见洛城主。”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远，却又很清晰，想来他是用了千里传音，故意显示功力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生死门的人竟然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有失远迎。”宗主不动声色说道，“夜堂主下次再来，可以知会一声，也好派人去迎接你。”

“洛城主不必客气。”那人身材高挑，一袭黑衣，眉眼细长，不似中原长相，捧出一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说，“我是专程来给令千金送寿礼的。”

宗主道：“夜堂主客气了。”说着便有身边小童上前去接，可是夜翔却没有交给他，说，“这份礼物价值连城，我想亲手交给彤小姐。”

宗主有片刻的迟疑。

“怎么，难道城主不放心我？”夜翔道，“偌大的一个紫薇城，难道还怕我孤身一人？”

“你多虑了。”宗主朝我这边扬了扬手，说，“那就请吧。”

隔着白色帷幔，我看见那人缓步朝我走来，立即全神戒备起来，这时眼前忽有一道银影闪过，挡在小亭前面，伸手就要去接那木盒，白羽寒说，“这位彤小姐是我的心上人，阁下的礼物还是由我代为转交吧！”

夜翔将木盒凌空抛弃，从背上抽出一把金色长刀，一阵耀眼的光芒晃过，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只听砰地一声，白羽寒已经被打到在地，手上折扇还未出手。

一切发生的这样快，夜翔转眼已经欺到我身边，很近地在我耳边说，“彤小姐，跟我走一趟吧。”

我抽出碧雨剑回身朝他劈去，吸取了方才白羽寒的教训，怕被金光晃眼，便闭上眼睛与他交手。竖着耳朵倾听他的动静，可是那人动作好轻，却听见他淡淡地说，“你把眼睛闭上了也没有用，我的金遁之术不是这么简单的。”

这时手腕好像忽然被什么阻滞了一下，转眼间已经被他制住，夜翔用那把金刀抵着我的脖子，压着我走出小亭，说，“跟我走一趟吧，彤小姐。”

他话音未落，我握住他的刀柄翻手上扬，借着巧劲儿逃出刀下，可是手上还是被刀锋划过，受了伤，鲜血直流。众人看清是我，这时月师兄的九节鞭已经攻了过来，与夜翔的金刀缠斗在一起，他将我挡在身后，背对着我说，“双影，怎么是你？”

这时，我赫然在他手臂上看到了一条青色绸带，不由重重一怔，骤然想起那日我跟他在一起的情景——

“是宗主给我的。”我说，“他让我在彤小姐的寿宴上自己选个如意郎君，看中了谁，就把这根青丝绸带系在谁的身上。”

月师兄绝美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忽然问我，“双影，你想选个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天边流云涌动，万里无云，与方才乌云密布的屋檐下比起来，就仿佛是两个世界。我说，“现在与其让我去选择，我倒宁愿做个被选择的人。”

他现在手臂上系着一条同样的青色绸带，难道说……

此时此刻来不及多想，只是心头还是微微一震。

夜翔听到月师兄这样叫我，微微一愣，看着我说，“你不是洛宛彤？”

这时，夜翔身后忽有两道黑影闪现，其中一个腋下夹着一个铺盖卷，里头好像卷着一个人，说，“禀报堂主，抓到白羽菲了。”

这时李洹歌也赶到我身边，抽出赤焰剑护挡在我身前，与月师兄一左一右将我护在中间。

夜翔颇为遗憾地看我一眼，说，“可惜这女的不是洛宛彤。”这时他将手中木盒一掷，四下立刻腾起一阵白烟，这三个人转眼间已经不见踪影。

骚乱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小女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朝着宗主喊道，“糟了，被抓走的是洛宛彤！”

众人都是一愣。

只听白羽菲气喘吁吁地说，“洛宛彤一个人呆在今惜阁，我去找双影姐姐，结果碰到了她……”她说话断断续续地说，“结果我去上茅房，两大天王跟在她身边，她就被当成是我给抓走了……连两大天王被打倒在地了，那对手一定很可怕的！”白羽菲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又说，“三天王倒下之前，把爹爹给他们用来抓我的玉铃放到彤小姐身上了……你们拿着我这一只快去追吧，应该找得到他们的！”

彤小姐是宗主的独生爱女，记忆中他脸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慌乱的神情，不过也是一闪即逝，他很快冷静下来，说，“李洹歌，秦双影，还有成彦铮，你们三个速速去追夜翔，一定要将小彤夺回来。”转头看向月师兄，说，“月儿，你负责安抚诸位宾客，另外加派人手保护白小姐。”

我望了月师兄一眼，却不敢去看身边这两位男子。三人齐齐领命，回答说，“是。”然后我便从白羽菲手中接过了玉铃，在各个方位试了试，很快知道他们是往西边跑了。跃上树梢，后背着双手，使出毕生轻功往西方奔去，两侧风景迅速后退。他们二人无声地跟在我身后。

……我目视着前方，心里还是有些乱。虽然也很明白，大敌当前，或许应该先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

可是，现在的紫薇城，还值得我效忠吗？

我身后这两个男子，着实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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