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夫曼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4
|本章字节:11946字
“没日没夜,醒着梦里,我的主子都盘算着如何一劳永逸地,合理合法地,夺掉托马斯大人的大主教荣誉。他自己已确信,撒克逊人对他的仇人的崇敬,纯粹是由这种荣誉维系着的。我常常见他用拳头撑着额头,在那儿为着这个问题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有一天早上,国王喜气洋洋地从卧室中走出来——我于是断定,办法找到啦。
“在耶稣升天日,亨利王果然召集起他的贵族们,对他们宣布,他的王国的属地分布得如此之广,必须增加一位首脑对它进行统治才成;他希望自己的长子和他分享王权,以减少他一些负担和忧虑。
“贵族们有的出于好心,有的怀着鬼胎,一致同意了给亨利王子加冕,让他与父亲共同执政。亨利王于是指定约克郡的那位诺曼族主教,为新王头上加了冕,涂了油。接下来便大摆筵席进行庆贺。席间还出现了十分稀罕的事,正如一年前我对贵院中您的同道兄弟们担保和表演的那样,我的主子竟侍候起幼王来,亲手把佳肴美味送到他面前。
“‘今天我终于摆脱了一个重负!’他嚷着,高兴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您明白这件事的奥妙吗,神甫?你可知道我那国王想的是摆脱了什么重负?
“您摇脑袋?那好,我这就来给您解开这个谜。
“须知,坎特伯雷大主教所享有的最重要的特权,他那法冠上无与伦比的最亮的一颗宝石,乃是为历代英格兰君主加冕的权利。如今,国王让另一位主教越俎代庖,剥夺了大主教的荣誉,使托马斯大人遭到了贬抑。这就是我那国王的如意算盘。至于他把亨利王子捧上他身边的王位,也自有一番考虑;因为他以为,他这个爱漂亮的大儿子,会满足于在镜子里欣赏自己头上闪闪发光的小金冠,或者让人把它绣在袍子上和马的帔衣上。
“这个计划不是很巧妙,很精明,跟他那位如今已弃绝人世的首相从前所献的狡计不相上下吗?
“然而,他却弄巧成拙,干下了他所能干的最大蠢事!
“没过几个礼拜,报应就显示出来了。两个可怕的消息,在同一天送到了温莎宫。
“一个消息说,亨利小王带着他生性轻浮的哥特弗里特王子,以参加一次比武会为借口,到巴黎去了。事实上,他是去向法国国王领取那些本来属于诺曼帝国的位于海峡对岸的土地,作为自己的采邑;此举不仅毫无必要,而且大失国体。
“另一个消息说,在圣体降临节那天,久已失踪的托马斯大主教突然在法国一座城市露了面。在钟声齐鸣中,他一口气吹灭了大教堂主祭坛上燃着的所有蜡烛,对非法僭越坎特伯雷大主教权威的约克郡主教下了破门令。
“老国王——自从他儿子加冕以后,我的主子就获得了这么个讨厌称号——一接到这两个消息,简直给气疯了。他暴跳如雷,当着奴仆们的面解下御带,一头栽倒在卧榻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用手撕碎绸被,用牙齿把软垫中的羊毛咬出来,并且用拳头绝望地猛捶自己的胸部。
“‘快把我心口上这个可恶的僵尸拉开!’他号叫着,口中流出白沫,‘他正在啃我身上的肉,吸我心中的血!’他指的是托马斯大主教。”
听了这段故事,布克哈特修士很不开心,因为他是位忠于帝国的保皇派,即便看待其他国家的事情,也总站在同情国君的立场上。他显然很不乐意看见一位伟大而勇敢的君王,竟自我贬低到这样的程度。
于是他对制弩匠汉斯吹毛求疵,以发泄自己的闷气。
“什么什么?两个坏消息同一天送到……你是在说梦话吧,汉斯?——中间隔着整整有一年,要是我那编年史的记载不撒谎的话……”
“让您那些空虚的编年史见鬼去!”讲得正在兴头上的制弩匠也火了,“一个人是活着或是已经寿终正寝,那可是实打实的事。”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粗鲁,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最后一粒沙子漏出来,人的寿数就尽了,就要站到上帝和世人的法庭面前,把自己的一生作个一清二楚的交代。您那编年史和我这记忆力,两者都又对又不对;您用您那些字母把事情记在羊皮纸上,我用我的符号把它们铭刻在心中。
“我说,您还是别打岔,神甫!我现在急于把故事讲完。要知道,我已看见面前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以及我那位国王的鞭痕斑斑的脊背。”
十一
“在我主子大发雷霆、气得发疯、当着自己奴仆的面自行贬损和出乖露丑的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厩舍前的矮垣上,为他感到羞耻和难过。突然,我肩上被谁拍了一下,扭头一瞧,原来是理查王子。他刚来探望了他那些马,这时就一跃骑在矮垣上,亲亲热热地靠在我身边。他对待下人们一向是这样。
“‘汉斯,’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亲眼见到了,我父王今天的举动多么没意思,多么有失骑士的风度!让这可耻的一天永远见鬼去吧!……真叫人痛心!……真窝囊!真可悲!……’他气得什么似的,两行热泪顺着还带有孩子气的脸颊滚落下来,‘幸好,亨利和哥特弗里特这两个叛逆没有看见这场面。否则,他俩会在法国宫廷和所有其他王族前大肆宣扬,把可怜的人描绘成一个既荒唐又无能的废物,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更别提统治一个王国了。长此以往也罢,父王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也罢,唉,反正两位兄长都将轻而易举地从他头上抢走王冠,剥夺我的继承权!可凭着上帝的慧眼起誓,’他坚决地表示,‘这样的情形决不能让它继续下去!……’
“‘要有耐心,理查殿下,’我打断他的话题,‘可别离开一个有病的人啊!您要想稳稳当当地得到继承权,就应该相信上帝的许诺,对于那些恪尽孝道的人,他总是保证他们能获得长寿和土地!’
“‘不仅仅为了我,这样的状况必须结束。’理查王子说,‘我是父王的第三个儿子;坦白地说,我更乐意用自己的拳头去为自己打一个天下,而不稀罕做征服者威廉的王国的继承者!可是……’他蓦地跳到地上,举起胳膊冲着天说,‘我血管里流着诺曼人的鲜血,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诺曼帝国走向毁灭!海峡这边和海峡那边的国土应保持统一,而且它还要主宰全世界!’
“他站在我眼前,如此魁梧英俊,气宇轩昂,我看得简直发了呆。这时他又急不可待地对我往下讲:‘汉斯,你说说怎么起的头?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告诉你,自从父王同托马斯大人,同智慧的化身分了手,情况就开始变了——别表示反对!——我决心乔装改扮,过海到大主教隐居和祈祷的修道院去。他从前很喜欢我,只要现在他身上还剩下一丝丝本性不曾让修行给修掉,仍然会喜欢我的——别打岔!——我要去抱住他的双膝,苦苦地哀求他……想方设法说服他哀求他……想方设法说服他……不使他俩重新走到一起,言归于好,我决不罢休!……他必须再当父王的首相,因为只有他那伟大的、举世无双的智慧,才可能澄清目前这乱糟糟的局面!’
“我知道,理查王子一向喜欢乔装改扮,出外冒险。可这次他决心如此干却并非贪图好玩,而是在他那幼稚的心中真正感到难过。
“我还提醒这莽撞小伙子,和解不成功往往很容易加深敌意,可他仍执意要走。既然如此,我只好赶快去为他和我自己取一点儿简单的衣物,陪着他上了路;要知道,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那么多自信,使我这个老于世故的人也跟着盲目乐观起来。
“我没向老国王请假,当时,在我成了他那不光彩表演的目击者以后,他自己想必也希望我在一些日子里不露面。
“我们改扮成两名外出找饭碗的德国穷骑士模样,骑着马穿越法兰西。斗篷尽管打了很多补丁,披在身上理查王子仍显得那么年轻英俊,气宇非凡。我呢,为了不引起人疑心,在客栈中和驿道上都完全操我祖传的阿雷曼尼语,故意说些粗鲁的骂人话,把宫廷中学的一套习惯暂时抛到了脑后。而且,为了少与人接触,我们总是夜里赶路,白天歇息。”
“一天,理查王子正在客栈中一间僻静的屋子里睡觉,我碰见了一个可以和魔鬼比赛谁更凶狠的人。这家伙的剑固然锋利,舌头却更锋利。他像个专司挑拨离间的恶煞一样,走到哪儿,哪儿人与人之间的自然关系便被破坏,便出现不和。后来,狮心王理查还注定要和他打交道,但那一天却很幸运,没有看见他。
“我当时正坐在饭厅中吃点心,忽然听见外面大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接着门外又传来一队骑手抵达时惯有的喧嚷嘈杂。大约有五六位衣着华丽、装备齐全的骑士,一窝蜂拥进店来,要店主又快又好地给他们准备些好喝的东西。
“这是些手脚很长的法国南方人,生着火辣辣的眼睛,口齿都十分伶俐。我很快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刚参加巴黎城的一次著名的比武盛会归来;他们是匆匆逃出会场的,因为突然爆发了一场恶斗。
“他们吩咐店主给火炉添上柴,然后围坐在火焰熊熊的炉旁,嘻嘻哈哈,有的讲笑话,有的耍嘴皮。只听你一言,我一语,朗朗之声响彻全室。小伙子们有的品评巴黎的女人,说她们的魅力赶不上他们在阿尔和塔拉斯空的美人儿;有的却在摩拳擦掌,谈论着那场把比武会搞得不欢而散、使他们大为扫兴的冲突。
“谁挑起了这场争端,在我看来不成其为问题。因为这时一个人正好从座位上跳起来,站在一伙人中间,把七嘴八舌的交谈变成了他一人的独白。这家伙生着一对目光灼人的凶眼,头发长得披到了肩上。
“‘不错,咱走到哪里,哪里的地下就会冒出火来,’他高声对他的同伴说,‘说老实话,像你们这么忍得住气的人真少见!你们这些普罗文查伦人和阿揆泰尼亚人,你们这些太阳的子孙,你们骨子里也恨那班北方佬不是吗?瞧他们穿上盔甲手脚有多笨!说起话来有多么盛气凌人!目光有多贪婪!他们也感到,他们多么嫉妒你们这些得天独厚的南方人!嫉妒你们能流出油和葡萄酒来的丘陵,嫉妒你们的城市自古以来就享有的自由,嫉妒你们与全世界交换着货物和智慧的港口,嫉妒你们的大海和蓝天,嫉妒你们的丰腴的女人,嫉妒你们悦耳动听的语言!你们也感到,他们将把你们赶出阳光明媚的南国,像虫子一样踩死你们!
“‘这一天会来的!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将互相残杀,仇恨将成为人世上最有权威的君王!——你们却不想被打扰,那就快建起安乐窝来吧。你们可以在幻想的王国中去睡大觉、说笑话,你们这些写十四行诗的行家!你们可以去谈情说爱,直到在爱中找到恨!
“‘可别指望我也像你们似的自欺欺人。仇恨乃是大地炽热的呼吸,仇恨万岁!瞧瞧我这颗心,它就是贮存美妙的仇恨之火的容器。谁个想要恨,他就到我贝特兰·德·波尔恩贝特兰·德·波尔恩【(约1140~约1215):普罗文查伦最有名的讽刺作家和战争诗人,曾支持英格兰新王亨利反对狮心王理查。】这烈焰熊熊的心田中来朝圣吧!在这座祭坛前,他的头脑会大彻大悟,手立刻去拔宝剑!’
“他边说边指着自己黑色紧身短袄的左胸,那儿果真有一颗用金色和紫色丝线精工绣成的熊熊燃烧的心作为装饰。
“‘要说您衣服上这颗心,我却有另外的想法,贝特兰爵士。’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奚落地说。小伙子穿着一身很刺眼的紫蓝色衣服,看样子准是他的情人特别喜欢这种颜色,‘须知,您也常常用它贮存您对女人们的爱情哩,尽管只是对那种高贵的女人!前不久,您不是还渡海去英格兰,找您那位艾琳娜皇后重温旧情吗?怎么样,把您在黄昏时分凑在亨利王这位圣洁的老婆耳边轻声唱过的战歌,也唱出来给大伙儿听听吧!’
“‘这可唱不得,也讲不得!’那疯狂的家伙恶毒地说,‘我只悄悄对她说了两句话。对她儿子亨利小王却说了另外两句:种子已经播下,就等着血腥的果实成熟吧!’
“‘凭着魔鬼的翅膀发誓,我已使一条巨蟒紧紧缠住了亨利王和他的儿子;这条蟒比起缠死特洛亚祭师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的那两条海蟒来,还更加毒一些!’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狂人。这时,他竟又转过身去朝着我们将要去的那个修道院的方向,伸出双手向他想象中的人致敬。一见这情形我真吓了一跳。
“我知道他想的是谁。对这一点,神甫,您别奇怪!
“‘那儿有一个人正在祈祷。他可是比我还更会恨哪!’狂人嚷叫着,‘我向你致敬,我志同道合的朋友!’
“说时,他两眼望着远方,郑重其事地举起一满杯酒来,一饮而尽。
“‘你安安静静、不慌不忙地在那儿为人掘着坟墓!你就像你的主耶稣一般的忍耐着,让人家像杀死他一样杀死你。你自以为是在为爱服务,岂知恨却更加强大;而你的死,也和你那主的死一样,意味着世人的灾难!
“‘主教大人,让我俩打赌,看咱们谁能把英格兰的亨利老国王推进最深的地狱!即使他已下地狱,我还要上那儿去找到他,把我的膝头跪在他的脖子上,高声唱起凯歌来,唱得地狱直发抖,灵魂们都化成灰,化成气,化成乌有!’
“他这些亵渎神明的话,把耶稣基督的牺牲说成好像并不是为了爱我们和救我们似的,听起来真是可怕,使我头发都立了起来;而那班已经习惯听这种邪恶的戏谑的普罗文查伦骑士却满不在乎,心思大概更多地用于猜想贝特兰爵爷那位志同道合者是谁去了。
“随后,话题转到了最近使阿尔城的人大为惊恐的一件怪事上。在城里的罗马老市场,有人挖出来一个大理石的少女脑袋,双目失神,嘴上带着死亡的哀痛;细细看去,才发现头上的发辫原来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这个石雕少女头大概就是希腊神话中所讲的美杜萨之头。据传人见了它就会变成石头。。阿尔城的人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说明一场浩劫就要在他们阳光灿烂的南方发生啦。
“所有这些未来的灾难以及我那国王目前的狼狈处境,都使我心情异常沉重,我禁不住长叹了一声。那些刚才一直不曾留意我的骑士,这下都奇怪地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于是站起身来,操着施瓦本土语说了声‘上帝保佑你们’。就快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们也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回答我的问候。当我上楼去叫醒了理查王子,再下来看他们时,他们已经匆匆跨上马,跟来时一样旋风似的去了。临行,他们疯狂的头儿还当着大家奚落了我这唉声叹气的施瓦本土佬儿一句,惹得他们全都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适才一边听着那个狂人的罪恶言论,虔诚的布克哈特修士就一次又一次地默默画十字。现在,他若有所悟地指出:“从这些言论所散发的硫磺臭味,汉斯,你不难看出你在那家法国客栈中碰见的是个什么人。我毫不怀疑,这家伙早就让魔鬼附了体,所以既当叛逆又当杀人凶手,坏得不能再坏了。”
“所以,他也预先知道托马斯大主教后来遭到了惨死,而且,我担心,这家伙关于南方国家要发生大灾大难的预言同样会应验1209年至1229年,在法国南部爆发了残酷的阿尔比根泽尔宗教战争。,何况还有那个可怕的少女脑袋的不祥之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