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追命第二十四集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作者:温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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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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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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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5700字


请在杀人和害人的时候想一想:你杀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


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


绝对不可能!


当惊怖大将军和冷血听到宋红男说“他是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同时响起


了一声狂喊:


绝对没有可能!


——一点可能也没有,


大将军觉得他的夫人也要背弃他了。她居然想得也这种鬼主意来使他打消杀死冷血的念


头。这世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怎么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阁下、唐大宗、蔷蔽将军、大笑


姑婆、李国花……难道我真的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冷血会是我的儿子!?


——决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


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


——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


——那太荒谬了!


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


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未小骨是什么?”


“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


“什么!?”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


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


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


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


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娘?”


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


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


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动。


风吹来。


冷月无边。


苍穹汉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


“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


宋红男饮泣不已。


“什么!?”


“……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


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


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


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


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


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


“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


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


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


是什么……”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


他……他是…………?”


“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


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


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


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


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


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


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


伐,趁机铲除异已。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


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


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


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


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


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


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


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


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


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


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


然***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射精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


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呵的为他开导: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


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卫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


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


更烈。


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为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


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


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


——幸好没彻底执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声:“杨奸。”


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


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


杨奸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瞪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


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


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杨奸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


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


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恶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


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


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


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


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


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


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


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


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


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


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


敢向大将军明禀了。”


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


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


“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


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


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


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


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


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


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


易为敌人所趁。”


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


“点灯。”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


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


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


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


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


一丛的红灯笼。


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


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


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


也像是一场对阵。


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


“对面的灯笼是谁怖下的!?”


一声断喝


在黑里看去,对面婉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


“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


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


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


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


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


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


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


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


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


挥不作骚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


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


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


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


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


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愣的伤情


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


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


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


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


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


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传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


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诧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传宗书在京里的


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


心当他一时无俩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


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


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


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门声越


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


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个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


“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


(——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


(冷血会这样做吗!?)


(——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未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


了。)


(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


(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


(他望向杨奸。)


(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


(——大将军呢?)


(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


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


(——冷血呢?)


(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


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


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


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


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


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


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


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


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


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


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


他的语意十分明显: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


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


一声喝断


亲情,却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虽然情怀激荡,但他却是聪明人,也是机敏人。


他当然听懂了大将军的意思。


——大将军是他的亲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骇。


(我竟然一直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据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死神龙”冷悔善的儿子。


——所以不但别人称之为“冷血”,他自己也称为“冷血”:姓“冷”,名“血”——


热血的血。


可是,现在听来,大将军才是自己的爹爹,而这个亲父,却杀了自己以为的生父:冷悔


善!


——也就是说,他应姓凌,不姓冷。


(天!原来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天啊,原来百般毒害狙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


(天啊天,原来十恶不赦、自己矢要绳之以法的大恶徒,就是自己的爸爸!)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冷血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么……!?


他的心绪一片乱,像在心坎里各有十二三队人马,正在刀光剑影、往来厮杀、难分难


解、死伤枕藉。


他在绞肠椎心之时,忽然问了大将军那句话。


可是大将军要他先表态。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便要护着你,要不然……


冷血猝然大喝一声。


他这一声仿佛喝断了一切。


把一切喝断。


他像载浮载沉挣扎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来,反而要放弃挣扎,先沉下去,再浮了


起来。


——为了大活,必须大死。


要有所执,便尽其弃!


——大将军到现在,仍讲的不是亲情,而是利害,自己当他是父亲,便得放弃原则,站


在他那一边,他就会为自己澄清罪名。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狈为奸。


他问了这一句,却得到了这种反问。要是对方有肯不顾一切,先为自己澄清,自己说不


定就会立即跪下,唤:爹!


(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亲!)


(他是杀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对这一点都毫不变


异!)


所以他发出一声大喝。


——他这一喝无疑与大将军十分神似,但叱意却十分不同。


他要喝断自己一切杂念。


——只有对世间情大死当场后,他才能为心中义大活现前!


所以他喝了一声,仿佛喝止了浮云,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


然后也一字一字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罪大恶极,残民以虐,暴征聚


敛,还截杀上书天子的太学生,又遣这恶徒杀害老何全家,还嫁祸于我——我,一定要拿你


归案!”


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回寰馀地。


他的鼻孔仍淌着血。


咀也咯着血。


但他强撑起来,面对大将军。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丙两人在对峙着。


白的灯笼在附近。


红的灯笼在远方。


白灯笼。


红灯笼。


长空一轮清月。


——哎,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将军切齿冷笑:“你要抓我?你杀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红男忽泫然的说:“杀久必见亭何氏一家的,决不是小骨!”


众人俱是惊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唤大将军为父,却肯叫宋红男为娘。


宋红男情怀激动:“小骨!我儿!”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


血,一早就给父母放弃了的孤儿!”


宋红男哭道:“孩子,心肝宝贝,你还在怪娘,是不是……”


大将军沉声叱道:“阿男,退回去,别胡言妄语,这儿没你的事!”


宋红男却决然的道:“他确不是杀人犯!当天,久必见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张判明


查暗访,你们却只顾着抓他,而却给张判在湖里找到了一个在那场大劫中仍未丧命的


人……”


然后她低唤了一声:“张判。”


张判立即应声而出。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出现,一见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时怒火中烧,咆哮道:


“——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干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扑过去格杀屠晚。


张判连忙按着他。


大将军也十分诧然。


杨奸扬声道:“慢着。你到底是准!?”


“他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张判朗声道,“当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见亭老何家


里,跟阿里妈妈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伤落湖,并没有死绝,我当晚救了他上来,听从将


军夫人的意见,留着他治伤,直至今天才遵从夫人之命,为冷捕头洗雪冤情。”


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张都监,你听拙荆的话,还多于听我的”


张判俯首长揖道:“大将军,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师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


是知道的,她的话,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


却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里。


叫了这一声后,便冒了上来:


头冒出土来。


月亮照平头。


四四方方、黑鸦鸦的头。


——阿里。


悲愤也好


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三人,原跟杨奸、追命分道扬镳,在目标则一,掩扑或潜入“三


分半台”,为的是设法救护冷血。


——却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场父子相戈的惨剧。


阿里是“下三滥”何家子弟,深谙遁术,二转子则是轻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


阵,潜入大将军阵中,加上大将军因阵前认子一事而心神震荡,而杨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


报,所以二人才顺利潜入,侬指乙则守在外边,以表万一有事,得以应合。


阿里本来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闻冷血认父的惨事,已颇感


怀,加上以为自己近亲俱殁,而今喜见父在,一时尽忘当日恨他之种种情事,叫了一声:


“爹!”


梁取我乍闻再乍见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头,才知是阿里,更是心怀激动,掠上前


去,相拥大哭。


大将军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突


——今晚似乎情势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儿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来,夫人一直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


——于一鞭那边敌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这儿发生的事情。


——张判似乎偏帮红男,而崔各田、尚大师、杨奸在这节骨眼上,都不改为自己拿什么


主意。


——马尔、寇梁窝里反,而突然间土里冒出个阿里,岩沿里走出个梁取我,今晚恐怕敌


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决。


——却不知敌人还来了多少?正在自己身边?还是在阵外?


大将军心中同时也十分感慨。


这时他念起了曾谁雄、萧剑僧、蔡戈汉……甚至是李阁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们都加以杀害,或处于极刑,这时候,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


可以为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了。


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


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


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


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


——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


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


过吧?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


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


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


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藉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


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


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


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


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


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


他只怪诸葛先生!


——都是这老儿搞的鬼!


他恨绝了诸葛先生!


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


——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


这一切煎熬!


这一切考验!


——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椿多


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


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


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当时冷血确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了。


——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


自行在亲情、利义上作选择。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观艰巨的考验。


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


通不过,便走不下去。


——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颁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


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择!


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


身上的!——冷血想到这里,毅然的叫了一声“爹!”


大将军终于动容。


喜溢于色。


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


大将军皱眉道:“什么!”


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


为你减免刑责的!”


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


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


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


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奸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


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


“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


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


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


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


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


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却不知在这世事


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


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


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头。


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


特别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


良久,他又抬起了头。


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


斗志不屈。


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


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


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


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


你才是呢!”


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


“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


老拳少掌


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


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


“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


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


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操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


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


“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


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


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


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奸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


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


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


礼了,有僭了。”


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


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


他聪敏过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


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


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


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


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


——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


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


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


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久,看来,要硬栽我凌某入罪,


也早有足够罪状了吧?”


“早就够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几口酒,叹道:


“唉,多月来,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连酒壶也不敢挂在身畔,那像今天痛


快!”


“人说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将军道,“你已喝了酒,要动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他虽是凛然无惧的行了出来,但其实实力仍十分单薄。


冷血身受重伤。


大将军这边有讳莫如深的尚大师,还有那红头巾的书生,行藏怪异,另外,唐小鸟、雷


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远处还有个“大道如天”的于一鞭,而且不管红灯笼还是白灯


笼,总是他麾下的兵丁。


而自己这边,光靠阿里、二转子和寇梁、马尔,仍嫌势孤力单。


最能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一着子力,是仍留在大将军身边卧底的杨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够痛快了,但杨奸更须独留于大将军身侧,才能做到里应外


合,才能相互呼应。这点,列能见出杨奸的沉着,顾全大局。


他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与大将军交手。


因为他没有胜机。


他也考虑过:他也不知道像张判、小刀、小骨(还是应该叫做‘小欺’?)、宋红男等


应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帮大将军?


——还是帮冷血?


“不”,大将军断然、决然、绝然的说:“我不跟你们动手。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


晚。”


然后他说:“退。”白灯笼一一熄灭。


此际,大将军已明显占了优势。


他可以一举杀光这些心头大敌。


他却没有这样做。


反而撤军。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给你时间,三天,”大将军向冷血说,“就当我以前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给你三


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你要还是与我为敌,我就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


“还有你,”他仍神威凛凛的指着追命,“你成功的在我这儿卧底了那么久,我居然没


有识破……当日冷血明明负了重伤,被困于养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没


瞧出来,嘿。”


他这番话倒是令追命想起:当时杨奸也在围捕,要不是这杨门主配合得当,诈作不知,


领队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务护得住。


“不过,你骗了我那么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挥手道:


“我们走。”


大将军蓦然撤退,追命心里惊疑,冷血却道:“他要留下。”


——“他”是指屠晚。


“这个人我不认识。”大将军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声、急掠而起,直扑瘫在地上的屠晚。


一一他好不容易才与阿里妈妈重逢,然而就在重叙当晚,阿里妈妈就丧在这人手里,他


已仇深似海、悲恨难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尸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却轻。


轻若片纸。


他使的正是纸刀。


一…纸刀出招愈轻,伤人愈重。


就在这时,那显札红中的书生,突然出了手。


其实谁都在防他会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间为唐小鸟所制。


这入当时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异的诡力,冷血对此人不免十分顾忌。


梁取我一动,那人就动了。


那人甫动,冷血就出剑。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无比,可是他快,那红巾书生却是


更快。


快不要紧,而且还怪。


怪不出奇,而且还诡。


他不先杀屠晚,不截梁取我,却杀地迎向冷血之剑。


而同在此时,他发出了一声尖啸。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锐,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里。


他伸出了手。


右手。


———只少女般的手。


———只青葱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夺过了冷血的剑。


只一招。


只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剑。


可是他万未料到,冷血没了剑,仍有剑。


掌剑。


——以掌为剑。


他一向与人交手,只进不退,愈挫愈强。


——断了剑他用断剑。


——失了剑他就用掌剑。


书生疾退。


他没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击,比冷血失剑后以掌作剑更感诧异。


连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实,冷血跟屠晚交手过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栈”前,两人正在对峙,后因小刀出


现,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误伤大将军之女,所以收椎而去;当晚虽未动手,但冷血气势尽为


椎风鼓声所慑。第二次是在“水月轩”,冷血行刺失败,猝然遇袭。


冷血身受重伤,屠晚亦不好过。其实,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个两败俱伤,可见冷血


若全力一战,略占上风,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战,亦是都挂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强持,屠


晚却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强,屠晚却一次比一次伤得更重。两人高下乃见。


不过,冷血居然还可以面对心情剧变,作出明智坦荡且磊落欲奇的决定,又能面对强敌


突袭,弃剑创招,实在令追命对这个师弟更感惊奇,更增敬意。


他奇归奇,反应可全不闲着,正向冷血那儿掠去,却更没料那书生已转攻向他。


迎面就是一拳。


左拳。


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皱茧厚,像一只炒了六千年炙热铁砂的手!


——好老好老的一只手。


——很丑很丑的一只拳头。


追命一见,则大叫了一声。


“‘老拳少掌’”!”


他一脚飞去,叱问:


“你是‘小心眼’赵好!?”


忧伤是好


“砰”的一声,拳脚相击,各自一幌。


这时,梁取我已攻到屠晚处。


赵好借力飞退,梁取我一刀砍下,他一手抱起了屠晚,一面还咕哝着说:“他是我的,


你不能杀他……”


一面说着,一面用手一格。


他用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手”。


而是屠晚的手。


左手。


屠晚已伤重不能动弹,任由赵好摆布。


一一这用“手”一格,连梁取我都没有料到。


他一刀斫下。


血光暴现。


手断。


屠晚惨嚎:“你……”


赵好顺势封了屠晚的穴道,也顺便替他点穴止血,一面咕哝着:“没关系啦,大方点,


你已杀了人家全家,还他一条胳臂又如何、你还是赚了。”


梁取我还待再攻。


但眼前一红。


他忙闭眼,横刀,急退。


待再睁眼时,赵好已然不见。


屠晚也当然同时消失了。


冷月下,巨岩上,再无二人踪影。


——他们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幸好阿里已及时扶着他,否则可能还摔跌上一大跤。


他还没弄清楚眼前蓦然的一片血红的是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并没有淌血。


——奇怪,那是什么?


他没有看清楚。


追命却瞧得仔细。


——是冷血已开始支持不住——屠晚伤重,他也重伤,口鼻淌血从未止歇过,加上刚才


跟赵好虽只交手一招,但已大耗体力,以致内伤加剧。


要不是冷血,任谁都早已无法支撑到现在。


二是赵好在闪身时以头大巾急摆,恰好蒙在梁取我眼前,而赵好就在这一刹间抱着屠晚


离去。


在场中众人中,如果追命要追,也许可以追得着。


——可是面对赵好,他也没有把握能取胜。


何况这局面他决不能离开。


他不能离开冷血。


——冷血这时候最需要他。


不过,赵好遽以“老拳”、“少掌”和“满眼红”连挫自己等三人,此人武功,确是倏


忽莫测。


冷血此际也是想到这一点。


他还想起刚才屠晚在倒下之际,这书生自岩洞步出之时,曾央求……“……千万……千


万不要让我落在他手里……”


——冷血目睹赵好以屠晚之臂挡了一刀,看来,这个“他”,正是此人!


可是,他不是跟屠晚一伙的吗?


——三师兄既已揭破那人就是赵好,赵好不就是“四大凶徒”:“唐仇的毒,屠晚的


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中的“小心眼”赵好吗?


(他怎么会对自己人下此毒手?)


(对自己战友尚且如此,对敌人岂不——!?)


赵好乍然出手,救走屠晚,大将军却不加理会,他只向宋红男等吆喝了一句:


“跟我回去!”


然后就率众如潮水般撤退。


连对面的红灯笼也一一熄去。


——显然于一鞭也命人撤退。


追命没有阻拦大将军的去路。


他自知在实力上,今晚是难有胜算。


他奇的是:以大将军为人,为何今晚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宋红男自是跟大将军回去了。


张判依然护送着她。


只不过,追命目光锐利,眼观八方,瞥见张判在怀里摸出一只信鸽,放空而去,只不过


刹间,在清月苍穹间,那劲鸽已化作一个点,遂远去不见。


——他为何要放信鸽?


——信鸽带去的是什么消息?


——他的信鸽是放给谁的?


若不是追命仍防着鬼神难测的大将军倏然回袭,以及不能拾离负伤甚重的冷血,他真想


就此追踪那只信鸽,看个究竟!


小刀很忧愁。


小骨也很忧伤。


她走近冷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饮泣着,忧伤的脸在月下更


清更美,“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要去看看娘……我怕爹……爹他会……”


冷血明白她的意思。


他自己也伤痛难持,更心痛如绞。


——小刀小刀,竟是我的亲姊!


——我的姊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上,小刀确应马上随她母亲而去——因为宋红男瞒着大将军,做了这


件事,回去以后,大将军会怎么对付宋红男,那是殊为难说的。


不过,以今晚的情势来看,大将军并没有对冷血、追命等赶尽杀绝,这也可视为一个好


徽兆:或许,大将军经此大变,真的痛悟前非也不一定。


小骨却忧痛的说:“……他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多年抚养我,又何异于亲


爹?……他再不好,也曾是我爹……教我怎么去报仇?叫我怎么报得了大仇?”


小刀伤感的执着他的手,说:“……小骨,我不管谁是你亲爹,但你永远是我的好弟


弟……”


小骨一向当惯了大少爷,这些日子来,迭遇惨变,是夜遇变尤剧,真叫他无法接受:


“……他……他还杀了猫猫!是他唆教人杀了猫猫……屠晚,屠晚,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刚才因一时情伤,忘了报仇一事,现在把一股怨气,都转注于屠晚身上。


冷血见小骨如此伤愤,很是担忧,追命正替冷血治伤,低声说:“让他忧伤,也是好


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总是要面对烦恼尤愁的,让他早些面对,反而是好。我


担心的倒是你。大将军竟是你亲父,你说如何办是好?”


冷血茫然道:“三师兄,你说,今晚,大将军……爹他为何不把我们杀尽?”


追命道:“这个……”


是了。他心里也在问:力何凌落石不把我们以一贯手法,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呢?是他


有了悔意?还是顾念亲情?抑或是另有打算?


大势已去


在“撤走”的路上,尚大师师问大将军:“今晚的变化,非同小可,如不即下霹场手


段,恐怕祸患无穷一一却不知为何要撤?”


大将军反问:“你认为不该撤?”


尚大师断然道:“不该。”


大将军再问:“你觉得该杀?”


尚大师决然道:“杀”。


大将军拊掌道:“此时此际,就你一个人甚知我心,且还耿耿忠心,不亏我多年来识重


匡护你。”


——其实,黑白二道、朝野两路,都不知道凌大将军和尚大帅的真正关系。


因为这特殊的关系,大将军有理由相信,甚至坚信:纵是天下所有人都同卖他,背叛


他,尚大师都不会对不起他。


所以他说:“我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仁慈不得!别说我六亲不认,是他们先有亲不


认!今晚的敌人,以后,一个也不能活,任何一个活口,日后都对我仕途不利。追命、阿


里、二转子、马尔、寇梁、梁取我,我迟早都会取他们的狗命!只不过,不能在今晚……”


尚大师不解。


“我怀疑今晚他们是有备而来,倾巢而出,用意是扰我心神,让我悲惶丧志,他们可趁


虚而入,全力攻杀我。”大将军充满睿智的道,“哪有这么巧,夫人今晚会当众道出此事?


想必是敌人已先行骗讹了她,以配合行动的!你看阿里、二转子倏然而至,凭他俩的武功,


哪能来得这般自在?想必有高人暗助。至于寇梁、马尔,两个小角色,但今天一副凛然无惧


的样儿,料必有靠山扶持。最可疑的是追命。他既化名为崔各田,瞒了过我,为何又在这要


害关头,铤身而出,自道身份,而不突施暗袭?他这样做,只为“光明正大”四字,值得


么?骗得了谁?他又不是儿子!我看,他们出动这些人,只是冰山之一角,说不定,还有更


厉害的好手潜伏,就等我拒捕、反击之时,好名正言顺给我致命一袭,并治我重罪!”


尚大师有点惊疑不定:“……你是说……?”


大将军点点头:“难保诸葛老儿,是不是也已来了。”


尚大师契了一惊:“——诸葛先生!?”


大将军摸摸光头,道:“至少,于一鞭骤然赶至,在对岩上按兵不动,似友似敌,就殊


为难说。”


尚大师迟疑地道:“这样说来,以后……于副将军这人还是……多提防些为宜。”


大将军干笑一声,吐了一口飞痰,道:“岂止提防,还要先下手为强!”


尚大师惊然道:“那么,其他的人……”


“我己着‘三间虎’傅五将军押送夫人回朝天山庄,待会见,我要好好问个究竟,看她


究竟为谁所支使,竟敢这样大胆妄为!”大将军悻然道,“今晚屠晚已跟冷血互拼重伤,赵


好此人神智恍惚,不好驾御;我故意拖后三天,一是等飞告蔡相爷后,调来强援;二是等温


辣子自岭南调动温门好手,与师爷苏花公回府;三是顶多只要三至五天,“天劈棺”燕赵和


“涉雪仙”唐仇就会自燕鹤两盟赶返,那时,就算诸葛亲至,我也不怕。”


尚大师这才恍然道:“我一直以为派去攻打燕、鹤二盟,原来是燕赵和唐仇才是——”


大将军道,“当时,我还未知悉冷血是我儿子,屠晚跟他有深仇大恨,留他下来消灭冷


血,自是最佳人选。加上他是杀老何一家凶手,若派在外,万一遭人所擒,尽吐内情,对我


也着实不利。至于赵好,此人神智不清,派去对付燕鹤二盟,总是不教放心。


尚大师顿然明白了:“难怪刚才梁取我向屠晚下毒手时,将军也不拦阻。”


大将军颔首道:“杀了他,这件案子,只要是矢口说梁取我诬告,便不会有别人的旁证


入我罪名了。反正,现在他伤成这样子,不死也残废,谅他亦不能有作为:否则,我取他之


命,亦易如反掌。”


尚大师笑道:“赵好此人,一向怪诞莫名,对屠晚又早有心病——屠飞椎现在是不是仍


然活着,还是疑问哩!将军妙计,算无遗策,我真是无法企及背项,惭愧得恨!难怪将军给


冷血三天为限了,我现在才能明白将军深意。”


大将军道,“其实,如果他肯认我作父,刚才便已认了。如果不认,给他三五十天也无


用。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就真的等他一天,要是他想通了,来找我,我就前事不计,父子


两称霸江湖。要是迟了一天,他纵再来找我,我也不理,就算暂时聚合,也是假情假义。就


算是亲儿,那又怎样!只要他有违逆之心,成为我心腹之患,在我身边,谋我左右,妨我前


程,误我大事,害我性命,我定加以歼灭!人最亲的只有他自己!大人物定当做非常事,阵


前阵子,有何不可?我刚绕见大势已去,心中也确无战志,故意另订时日,趁此撤退,顺此


避其锋锐,就算暗里有高手埋伏,像追命、冷血这等所谓名捕、侠士,还不致在我要撤兵时


他仍穷追猛打不已吧?就要他们这般,让我缓得一口气,我再来一一收拾他们。”


这句话引起尚大师问:“那未,大将军对小骨——?”


“杀了。”大将军用手一比,作“切断,状,我本多少也有点不舍,但这生死关头,古


来多少英雄名将,就败在这亲情二字上。我已予他机会,我令红男回府时,他要是跟他娘立


即回去,那就算是对我顾念亲情。如今他留在那儿,定受追命唆教,就算他人回得来,心也


回不来,还等他来杀我么!他毕竟是仇人之子,跟我有血海深仇,你想,我再留着他,岂不


养虎为患?若让他在外自在,定必有一日找我算账。我纵忍心些,也要先下手为强,除掉


他,不能姑息。”


这番话听得连尚大师也为这怔住了。


“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但决定这样做,”大将军决然的道,“而且,我已经做了。”


尚大师暗里计算了一下一同撤走的部属,便试探地问:“……你是派了鸟、狗、弓他们


——?”


“以求万无所失,而且决不能暗杀失手,反加深小骨恨意;”大将军老谋深算地,“我


还加派了一些人手去。”


然后他喟然道:“小骨,小骨,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谁叫你是冷老儿的孩子,而不是我


的骨肉!”


说着用袖子拭去在颊边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泪影。


其实,大将军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并未说出来:


——他乍闻惊变,心神震尽,以致激起他近日来修习“屏风四扇门”的魔功反侵,如果


此际要与人性命相搏,他恐为魔头攻心,走火入魔,所以,他尽求回庄缓一口气,能不出


手,当然最好。


这时,在“永远饭店”中疗伤的冷血等人,正在叙话。他们因耽心宋红男出事,劝凌小


骨(冷小欺)姊弟回去看看——他们万万料不到:惊怖大将军竟然连自己一手养育了十八年


的人也杀无赦的!”


追命因见冷血处于两难困局,他为人重义,又生性豁达,常玩世不恭,笑闹江湖,此际


忍不住便埋怨了几句:“世叔也真是的!看来!他是一早洞悉你的身世来历的,但却仍教你


来面对这绝境!嘿嘿,这些高人,老是鬼神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苦了我们这些凡夫俗


子,给他摆布得滴滴的两头转圈儿。你看这局面,多不好受!”


冷血忙道:“这不关世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自己过不了这关,就枉费他一


番苦心了。他不约束我,让我自行攻破,这才是让我日后可独立于江湖的好办法。你看,大


将军对小骨,诸多牵制,百方呵护,一旦发生了事,反而彷徨束手,无法以对。”


追命说几句怨言,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主要为了吐一口怨气,轻松一下局面。当下,他


便说起一要事:“世叔曾赠我一锦囊,临行前再三各我叮嘱:若遇人情道理上无法解决的困


境,始拆此囊。看来,这是拆阅妙计的时候了吧?”


商议结果,众人都觉得是到了拆囊求策的时候了。


追命掏出锦囊,自内探出一颗蜡丸和一张纸条,条纸上只有十二个字,写得沉潜透劲,


赫然是诸葛先生之手笔:


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这样一看,众皆莞尔,本来凝肃仿徨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追命笑道:“看来,世叔是


早知道我们会怨怪他老人家了!”


大家都笑了。追命遂举手拍开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