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路开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8
|本章字节:8854字
“二土坡”领着他汇入我们家庭的那天,母亲特意穿了一条大红花边的长裙。门外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我坐在屋里,抱着父亲的遗像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奔腾的泪水如同门外呜咽的唢呐,在心间奏着嘹亮的忧伤。
我看到他了,怯生生地站在“二土坡”身后,一动不动地仰面看着楼顶上葳蕤的花木。我知道,这对面目可憎的父子俩,将要轰轰烈烈地进入我的家庭,霸占客厅,与我挤同一个卫生间,甚至,睡同一张床。但我从没想过,母亲竟会逼着我叫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为爸爸。
我冷若冰霜地站在饭桌前,迟迟不肯接过“二土坡”给我盛起的饭菜。究其原因,是母亲一本正经地旁边呵斥着:“端好了!说,谢谢爸爸!”
我倔强地缩回了青黑的小手,斜眼注视着屋顶上的天花板。母亲有些恼怒了,扬起手中夹菜的木筷,立在我的额前,狠狠地说:“臭丫头,我看你叫不叫!说,谢谢爸爸!”我第一次和母亲划出了泾渭分明的界限。我们像两个死不认输的敌人,在各自的堡垒里愤恨叫嚣,即使腹鸣如鼓,还是不愿扔下那把根本没有子弹的钢枪。
“坡”笑笑,说:“孩子嘛,叫什么都行,反正一家人,不在乎那些礼节。”在这样谦卑的话语中,我的委屈终于化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洪流。我不明白,为何我的倔强和任性,非要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身上才能得到骄纵和包容。“谁和你是一家人?我是我爸爸的孩子,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是他,不是我!我爸爸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我像只发了狂的小野兽,用坚实的爪子,深深地刺伤了饭桌上的每一个人。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刀刻一般,生硬,又让人觉得有些许悲怜。他缓缓地坐下身,故作从容地夹了一口饭塞进嘴巴里,咔咔地咀嚼着。
母亲的大手是在模糊中向我袭来的。猝不及防的来势将我掀倒在地。她从桌旁拾起饭煲上的电线,疾风骤雨般朝我身上落下。
我死死地咬着牙,心里拼命地想着我的爸爸。后来,是他的胳膊挡住了母亲的汹汹来势。他说:“要打就打我吧,孩子是无辜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用来撒气呢?”
我不知是因痛打而导致的瘫软,还是一时的感动,竟不由自主地伏在他的胸前,哇哇大哭起来。
二
母亲为我整理书包的时候,喃喃地说:“花儿啊,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你不知道,你爸走掉的这几年,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要你叫他声爸,一点也不为过啊。”
我将嘴巴贴在杯沿上,吧嗒吧嗒地吸得脆响,以此来作为我听不到外界声音的凭证。她将我送至门口,而后,把我抱上了那个外来男孩的自行车。他用双脚死死地支在地上,生怕我因摇晃而失足摔落。
那天,是母亲三十五岁生日,我不想她生气,便坐上了。他一面将脚放到踏板上准备蹬下,一面羞涩地跟母亲说:“妈,你放心吧,我中午会把花儿安全接回家的。”
路上,呼啦啦的秋风让我双脚生凉。他在前座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小妹,你冷么?冷我就骑慢点儿。”我没理他。后来,他问得烦了,我也索性不想再听下去了,才漫不经心回了他一个字:“嗯。”
迎着风,我独自嘀咕着:“真不要脸,任谁都叫妈!”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踏板往下一滑,而后,又恢复了常速。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我说的话。因为,从那天起,他就很少再叫我的母亲为妈妈,除了偶尔,他的父亲站在周旁,他才会极为羞涩地叫上那么一句。
下课前几分钟,我时常悄无声息地从教室的窗户里跳出来。我知道,如果我和同学一起上下课,那一定会和他碰个正着。甚至,有那么几次,我还未下课,他便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教室门口。
“小妹,我驮你回去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
“我才不要!再说了,谁是你小妹啊?”那么多天过去了,我的愤恨和怒气,丝毫未减。
他似乎不理会这些,推着自行车,一路跟着我徒步回去。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啊?都说了不要你送了,你快骑着你的破自行车回去吧,我可不想看到你。”
“不!咱妈说了,叫我好好照顾你!既然咱们在同一个学校,我就得好好照顾你。”
“得了吧,还照顾我?看你那怂样,自己都还照顾不过来呢,还想照顾本小姐我?”
我与他的两人战役,时常都是以平局而告终。我实在不愿看到他死皮赖脸的模样,只好默默地坐上车,跟他回家。
每每还未到门口,他便在自行车上嚷嚷着:“我们回来啦,我们回来啦,我把小妹带回来了!”
我在他腰上狠狠地,使尽全身气力地掐上一把,佯装无所事事地说:“我又不是犯人,谁要你带?”
三
我念初二的那年,他已是高三。原本洁净的脸庞上,开始渗出细密的胡茬。我不明不白地开始旷课厌学,并且打架。
他总是会在人群中闪出来,如一面高墙般地站在我的姐妹面前,怒声呵斥:“你们要是再来烦我妹,我就跟你们没完!”在她们落荒而逃之后,他终于回归原貌,循循善诱地跟我说:“小妹,你可得好好读书,我不想你以后一事无成,知道不?”
一事无成也好,一鸣惊人也好,关你甚事!我才不要你管。
刚出校门,我便被一帮人给围住了。我能认出,其中带头的一个,就是前些天被我赏过两个耳刮子的女生。我心灰意冷,在人群中弯下身去,用双手护住脑袋和肋骨。我知道,今天是插翅也难飞了。
正当那女生嚷嚷着,准备用她那尖利的高跟鞋踩在我的背上时,他骑着车面目狰狞地从那头跳了出来,焦急而又恐慌地说:“老师来啦!老师来啦!”
那群女生一哄闪到一边。他抱起正在混乱中四顾茫然的我,扬尘而去。他一面吭哧吭哧地骑着车,一面苦笑着跟我说:“叫你好好读书你不信,现在遭大难了吧!”
后来,“二土坡”亲自出马,接送了我们很长时间。为此,“二土坡”几乎每天早上都要迟到。据母亲说,他已经半年不曾闻过奖金的味道了。
初二下半年,我和一女生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世界大战”。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公开单练。结果,她被我打得哭天喊地。
学校开出了处分通告,我被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二坡子”气歪了脑袋,整日骑着电动车在教育局和学校之间奔跑。他说,无论如何要帮我把处分给撤销下来,要不,只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怎么能安心参加中考。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我从来没想过要从读书这一条路上谋取些什么。我一直倔强地认为,自己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
母亲在客厅里问我,为何要与别人打架?我不语,内心却一片凄楚。我不想告诉她,我之所以拼了命也要把那女生打到哭天喊地,是因为她当众说了三次我是野孩子。
后来,她再不问了,索性从墙壁上扯下皮带,狠狠地朝我身上抽来。最后,是他从书房里跑出来护住了我,含泪跟母亲说:“妈,我知道,我知道是为什么,不能怪小妹。因为那同学说,小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吃穿都得管外人要。”
母亲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四
母亲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二土坡”慌了手脚。“二土坡”打电话跟远在青岛上学的他说:“你妈犯了重病,快回来看看她吧!”
我的世界突然变得暗无天日。刚因中考落榜而举债念了高中,又出了此桩祸不单行的事件。于是,为了维持整个家庭的生计,我决定退学打工。当我跟“二土坡”提出我的想法,竟第一次遭到了他的怒骂。
“你说我图什么?我来你们家里我图什么?不就图两家人能成为一家人吗?我是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安稳地在外念着大学,让你早早辍学打工挣钱?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理会他,不顾一切后果地消失了。我知道,母亲所需的费用,我暂时无能为力。平日也有他的照料,关怀备至。我不但读书三心二意,家务也是一窍不通,看来是纯属多余,为何不出去帮补一下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呢?再说呢,我和母亲,总不能依仗着他们父子俩,总是要自力更生的。
在外的那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倘若母亲如同父亲一般,悄然而逝,正值花季的我,该何去何从?每每想着,总忍不住泪满衣衫。我真怕,自己会在某个悄无声息、毫无预兆的转瞬间变成无家可归的野孩子。
他从青岛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当他到达家中时,我已失踪了整整六天。他顾不得歇息,骑上“二土坡”的电动车,满城满街地苦苦寻我。
我用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交了报名费,欣喜若狂地在路旁等待着工作证的来临。从不曾涉足世事的我,并不知道,那一个看似华丽的招聘启事,只不过是一个掠人钱财的骗局。
我找了无数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兴许,别人忘记了我留下的联系方式;兴许,路上刚巧把我的工作证给弄丢了,正在急着补办;兴许,一直没有找到我……
当我在无路可去,在车站的候车厅饥肠辘辘地等了两日后,终于决定再去看看。招聘的小店,已经人去楼空,我如梦初醒。
模糊中,他将我抱回了家,一面叫着我的小名,一面手忙脚乱地给我煮面。我躺在床上,看到额头渗满汗珠的“二土坡”和他,呜呜大哭起来。他搁下面条,把我搂在怀里:“花儿啊,别哭,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哥都会保护着你!”
“二土坡”在后面打趣似地补了一句:“臭小子,就光你保护啊?连爸都不要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抹干眼泪,目及到他的满头白发。我想,这么多年了,我是该叫他一声爸爸了。但憋了许久,互望了许久,我还是不能叫出那两个尘封了多年的字。
他送我去读书那天,“二土坡”又买了一大提厚礼,骑着电动车,歪歪斜斜地去了教育局。我在后座上问:“哥,要是咱妈走了,我怎么办?”
他猛然停下车来,背过手抚着我的头说:“放心,傻丫头,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成为野孩子。至少,你还有爸爸和哥哥,而我,也还有一个爸爸和妹妹。”
“二土坡”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把第一笔薪水装进了红包,笑逐颜开地说:“爸,这是我替你们公司给你补发的奖金。”他嘿嘿地笑,问我:“丫头,以前老见你在作文里写我是‘二土坡’,到底,什么‘二土坡’?”
我之所以叫他“二土坡”,是因为我当初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的亲生父亲,才会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高山。而他,顶多是堆后来的土坡而已。当然,我没有把自己当年任意妄为的想法告诉“二土坡”。因为此刻,他和大哥在我心中的地位,已不仅仅是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