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凡·高与莫奈”

作者:陈楫宝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2

|

本章字节:10880字

“再美的诗歌也敌不过美食和豪车。”从五棵松体育场看完表演赛出来,冯海开着路虎揽胜沿着五环路半夜狂奔,副驾驶上坐着发小儿阿群。


工程师阿群让冯海开车带他把北京绕一圈,他要丈量祖国首都的面积,这个在他幼小时就有着天堂般神圣地位的首都,他要仔细地打量它。


“是不是可以讲讲那个改变你命运的姑娘?”阿群摇上车前窗,呼啸的风声被关在窗外,车内静寂无声,他像窥探者一样,对让校园诗人波普摇身变成商人波普的女人颇为好奇。


冯海沉默不语,专注飙车。半晌,他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窗外清冷,偶尔一辆车子疾驶而过,空旷寂寥。


冯海点燃了一支雪茄,也递给阿群一支,他们下车,倚靠着车身,望着黑色的远方。冯海不动声色,但用词决绝:“那是情劫。锁定了我一辈子。”


呼啸的夜风吹亮闪烁着猩红的光的雪茄。冯海的回忆就像昨日的电影,清晰无比,在眼前一一展现。


冯海大学生涯的剩余时间全放在各种生意以及看书默想上。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懂得爱一个人,也不懂得怎样让别人爱他。


直到离开校园,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也自认为是最后一个女人。


她叫廖倩。


冯海毕业后离开省城,到了北京。他要在祖国首都开始新的生活。很快在一家半保密性质的部委下属研究机构谋到信息分析员的工作,兼内部媒体编辑,收集编写国际经济与贸易动态,薪水不高,工作忙碌,热情高涨。


他在黄亭子玉渊潭中学觅得住处。一家地方政府的派出机构临时租赁了玉渊潭中学闲置的13间平房,权当驻京联络处,同时改造成旅馆,对外出租。冯海租了个床位,配有暖气,价格低廉,他颇为满足。更好的是,他还获得了一个兼职的工作机会。驻京办工作人员大多金贵,周末和晚上不愿意值班,冯海便接下这个活儿,除了些许报酬,他主要是看中了值班室里的办公桌和电话。办公桌很宽大,修改稿件、学习排版很是方便,而不忙的时候,还可接听分散在各地的朋友同学的电话。


这里冷清。除了白天接待一些在京跑官、跟部委要项目要钱的地方官员,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第一年春节,冯海决定在北京过,安静地写文章和想他的未来。


这一天黄昏,驻京办院子里忽然叽叽喳喳的,塞满了年轻的面孔。声音清脆,青春的身影晃动。是旅游团。


天注定,冯海在单位便莫名地觉得有些烦躁,于是比往常更早回去。拉开小院子铁门,进去,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


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高挺的鼻子,腰细,臀部浑圆,小腿修长,接近一米七的个头。她站在院内唯一的银杏树下,宛如嬉戏中稍事歇息的小猫,微笑地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年轻的伙伴们。她微笑时鼻子是皱着的。最后一缕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就像同样的阳光照射着村庄的草垛和炊烟,照射着湖里的菱角和偶尔跃出的小鱼,照射在田地里的棉花上,照射着手伸向桌上马铃薯的农夫们。


冯海怔怔地看着,旁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女人和她脸上的阳光。他心底的某个地方被轻轻触碰,就像17岁时看到那幅马铃薯的油画,揭开了生活让人向往而又模糊不清的一页。


她顺着铁门的响声看过来,不经意地对望了一眼,一愣,迅即低下头来,凝视着地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石子或树枝。


如果说,你相信世间有一见钟情,那他们就是。


第二天,他就知道了她住在哪个房间,什么时间出去,什么时间会在驻京办,她也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出去刷三次牙,收五次衣服,排五次队洗澡,夜里每半个小时就出去凝视星空一回,走廊传来可能与她有关的响动,他便夹着书出去。


他们每天都会遇到。没有寒暄,只是凝视,低头,浅笑。每次遇见都让下一次遇见时的呼吸更加自如,也更加急促。


每次相遇的细节,衣服、头发、举手投足、微笑、手里拎着的东西……他深夜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味,揣测她的性格、经历、渴望。他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为她设想了她可能拥有的所有故事,好像无数个平行空间里都有她。六天后,他比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拥有更多关于她的回忆。


大年三十晚上,鞭炮声远远传来,像为这个城市响起的永不停息的鼓声。冯海坐在前台办公室,就那么坐着,没做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任何事情。她穿着外出的羽绒服,推门进来,站在他桌边。一股冷气随着她拉开厚厚的淡绿棉布窗帘嗖地吹进来,他抬起头,看着她隐隐带着期待和不安的眼睛。小鹿的眼睛,冬天雪地里的小鹿,期盼着属于春天的一刻。


他的心怦怦跳着,看了看背后的外套。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某种鼓励和喜悦,他屏住呼吸,起身拿起外套。想了想,拿起桌上的门钥匙。


“等我。”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他出门,飞快地去敲工作人员的门:“老吴,帮帮忙。我今晚有点事,不值班了。帮帮忙。”


老吴叼着烟,还沉浸在麻将大败的沮丧中,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道:“什么?”


老吴随即反应过来,正待询问,冯海已经把钥匙塞在他手里:“大哥,一定要帮我。我走啦。门没锁,钥匙给你。”


在老吴一连串“哎,你等等”声中,冯海一阵风一样走了。


她还在屋里等着,背对着门。他拉了拉她的手臂,两人走出房间,走出院子,走到空旷的路上。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橘红色的围巾,白皙的脸庞,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她跟着他小跑起来,跑到马路上去打车,呵出的空气迅速形成一层白雾,在寒冷中缭绕升起。


鞭炮声大了许多,宣告每一户人家的热情。烟花在四周时时绽放。


“我叫廖倩。”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黄亭子道路正在翻修。两人顺着路往前走,20分钟后终于看到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


冯海打开后门,让她进去,自己转身,打算坐在副驾驶位置,她在车里轻声说:“你也坐后面吧。”


“去哪儿呀,两位?”


两人对视,同时笑起来,这才发现原来还没想好去哪儿。


“那就天安门吧。”


天安门一带只有寥寥几人,广场显得比往常广阔许多。他们无心游览,就随意地走,闲聊,竟然发现两人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印象派大师和他们的油画。


她一路讲述她如何倾倒于莫奈,沉迷于他笔下的日出、河流、教堂,还有绚烂到让人心碎的睡莲,一脸向往,一心陶醉。而他,更青睐凡·高,极力向她证明,没有燃烧过的内心,没有用痛苦煅烧过的生活,没有满地灰烬的磨难,产生不出伟大的艺术,产生不了涤荡人心的风暴。莫奈雅致、神秘,但轻飘飘的,挠不到生活的痛处,更适合当小资们床头桌面的装饰。


“你最喜欢凡·高的哪幅画?”


冯海脱口而出:“吃马铃薯的人。”


她有些意外:“哦,这幅画用色暗淡,农民伯伯们在晦暗的灯光下,把粗糙的大手伸向暗影中的马铃薯。凡·高没有让他们去吃马铃薯,而只是让他们有那个去吃马铃薯的明显意图。”


“对,画面感不是太鲜亮,但情绪太冲击人了。凡·高抓住农夫们眼睛里表现出的不同的饥饿感,通过用手去拿想吃的东西的动作,来表现吃马铃薯的这些人的心理愿望。这是一幅描绘与文明人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名画。”


“这是凡·高的绘画语言:用眼睛的神态与手的姿态,实现吃马铃薯的人吃马铃薯。这个吃,是由眼里的想吃,到用手去拿来完成的,这是一种意图上的递进。这种吃是比真的放在嘴里吃还要抓人的吃,因为这个吃是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的吃。”


“哈,这是这幅画的生命力,这一生命力来自吃马铃薯的人的意识流动,这种意识流动是通过眼神与手的动作来表达的。”


他们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有共鸣。


廖倩扑闪着眼睛,睫毛较长,神情愉悦。“整个画面的色调是阴暗的,阴暗到不用心去看去琢磨就看不清主题。”


“他为什么采用这种色调?我认为,凡·高是想通过灯下的昏暗来表达劳动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黑暗与艰辛,他用色彩的昏暗告诉观赏者劳动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生命感觉。”冯海有些抑制不住情绪,语气有些颤抖,“每次看到这些底层人群的生活艰辛和他们在艰辛条件下的家人团聚,我就涌起想哭的冲动。”


“是吗?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以为只有我呢。”她变得神情黯然。


不过,很快她又富有激情地说:“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凡·高说过,一定要用暗金或黄铜之类色调的画框将它镶起来。把它放在金黄色调的旁边,立刻会照亮某些你意料不到的地方。而金色能带来生气……”


冯海微诧:“我从来没注意到这一点。”


“金色为画面带来的生气,实际上是给种马铃薯的人带来了生命的希望之色,希望之光。尽管种马铃薯的人贫穷,付出多,得到少,他们的生命,对于很多人而言,几乎低贱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并不自轻自贱,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回报,比如马铃薯。他们虽然身份卑微,却把自己的生命燃烧得完全、彻底,令人肃然起敬。”


“你看到的是希望,我看到的是文明的虚伪。所谓文明人,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常常是端起碗吃肉饮酒,放下杯盏就骂娘。他们站在五十步上骂一百步、一千步、一万步,恨自己不能多吃多占。他们是因为有人多占了自己没有多占而苦恼,而不平衡。他们在内心深处是想以有些人的方式得到更多的东西,如果不能,他们就肆意放纵。”


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你有些悲观么?”


冯海苦笑:“这不叫悲观,叫愤世嫉俗。”


她呵呵一笑。


他们一路上为凡·高的马铃薯争论不休,继而波及更多遥远的人物,古代的,大洋彼岸的,神秘大陆美洲的,还有印象模糊又心向往之的90年代的人和事。


他们彼此都觉得意外。在这个创业和周杰伦风靡大学校园的年代,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不合时宜的爱好,甚至会在闲谈和饭局中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以免自己成为他人眼里的异类。从不曾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心灵的碰撞和呼应。


他们往天安门城楼一侧跑起来,走的地下通道,上下台阶,一路小跑,她娇喘息息。他也是额头出汗,问她,累了吧?


她摇摇头。走出地下通道,就是天安门城楼的领地。廖倩背靠着华表柱,他面对着她,逐渐凑近,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喘息声越来越急。冯海忍着心跳,脸有些笨拙地靠近她,她脸红了,转过脸去。


他停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抿嘴一笑,说,我们四处转转吧。


顺从地跟着她走,上了汉白玉石桥,穿过金水河,到了天安门城楼下面。


“22岁的除夕夜,我一辈子记得。”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晚,21岁的除夕,我和你!”她踮起脚,趁他不注意,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迅速跑开。


他朝她追过去。


那年她大四。她是跟着学校同学组织的导游志愿者活动趁着放寒假来京的,专门给老家干部们在京旅游做导游,用她当时的话说,就是趁机来北京玩玩,离开老家陈旧不变的春节形式,寻个新鲜。直到后来很久,他才知道原因并非如此,她是不想在父亲或者母亲之间做二选一的选择——选择跟谁过春节,省却麻烦。她的父母在她五岁的时候就离异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他们从木樨地跳上特4路车,在双层巴士二层顺利找到了两个相连的座位。他们无心欣赏外边的风景,只是手握着手,不时地看看对方。他和她都想着,多希望时光凝固住,他们俩永远停留在那辆车上,停留在那个时刻。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北大南门,进入北大校园,两侧褐色砖块垒成的老宿舍楼爬满藤蔓,路两边是成排的槐树,同龄的学生有的脚步匆匆,有的悠闲地散步,不紧不慢。她大为感慨:“如果在这里住上一个月,我这辈子肯定就打算做学问了!”


他们穿梭在古色古香的园林建筑里,十指相扣,从不分开。从北大出来,来到颐和园,在昆明湖上溜冰。溜冰是冯海的强项。大学四年,这个修长、清秀的高个子男生,经常被各色女生邀请参加各类校园舞会,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乐意还是不情愿,最终的结果是没有收获来爱情,却意外获得了“冰鞋王子”称号,前后四届,舞技一枝独秀。


爱情,来得猝不及防。他双手拉着她,在冰面上,相向后倾,双脚相抵,旋转起舞,如入无人之境,一时观者如潮。她喃喃自语,我们要在一起。他贴近她耳边,我们今夜一起死去。


很晚他们才回去。从军事博物馆地铁东南口出来,有家夜市摊,卖汤圆,他俩哈着热气,一人一碗,有滋有味。许多年后,冯海在冰冷的夜晚走在街头,还能闻到那碗汤圆的甜蜜。


“感谢凡·高和莫奈当我们俩的见证。”冯海激动不已,深深感谢上天的眷顾,根本没有想到命运的残酷,让两个人彼此吸引、深深相爱的东西,将来会把他们推向裂痕的深渊,推向彻底的离别。


多少恋人在分手的时候,回首往事,会认为如果没有这些,如果不那样,我们的爱情就不会走到尽头,可人生的酸楚就在于,如果能够没有这些,如果能够不那样,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深深相爱,甚至不可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