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思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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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都新区建设正式拉开了帷幕。
荆都新区规划面积五十平方公里,新区规划由国内某著名大学规划设计院编制。市委市政府明确提出将荆都打造成“双百城市”的目标,即市区人口达到一百万,市区面积达到一百平方公里。城市新区建设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拆迁。不拆迁,不征地,政府如何盘活土地资源,财政收入又从何而来?如今各级财政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土地出让,这才有土地财政的说法。荆都新区规划范围内涉及东江、临山两区三个乡镇几十座村庄,临山区有五百余户列入第一批拆迁对象。
承担新区土地整理一级开发的企业就是荆都女强人李翠平的花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所谓土地一级开发整理,是指按照城市规划的要求,由政府或其授权委托的企业,对一定区域范围内的城市国有土地或乡村集体土地进行统一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并进行适当的市政配套设施建设,使该区域范围内的土地达到“三通一平”的建设条件(熟地),再对成熟地块进行有偿出让或转让的过程。房地产开发商拿土地从事商品房开发则属于二级开发。
过去,土地一级开发整理工作主要由政府主导。可是,政府往往缺乏一级开发整理需要的大量资金。为提高土地一级市场开发的效率,减少国土资源领域腐败,根据最新规定,政府必须从土地一级开发市场退出。由此,各地主要通过招商引资等方式,委托有资金实力和有资质的企业去承担土地一级开发整理工作。一级开发整理利润不高,但最大的好处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了一级开发以后,将来在拿地进行二级开发上更有竞争优势。
一级开发最主要的难题就是拆迁,拆迁工作离开政府支持是无法进行下去的。因此,从事土地一级开发整理的企业和官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政府要干一件大事首先就是成立组织。这个不难,无非就是开个会议,列个名单,发个文件。荆都新区建设领导小组和管委会同时成立,领导小组组长和管委会主任由市长孟扬帆亲自挂帅,以显示这是高规格的领导机构,李非语任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常务副市长洪继军任副组长,新区管委会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主任是雷力平,此人此前是建委副主任,以善做拆迁工作而闻名。管委会的首要任务就是拆迁、安置和修路,拉开建设框架。
为带动新区发展,市委办公大楼将率先搬入新区,选址工作即将展开,荆都学院新校区以及有关市直单位陆续确定了进驻新区计划。荆都电视台、日报、晚报、政府网、手机报等市内媒体展开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大造声势,荆都新区建设成为市委、市政府的一号工程,市委、市政府决心将荆都新区建设成为江南省城市新区建设的典范。
五月是市政府确定的拆迁工作突击月,孟扬帆在新区建设动员会上将五月称为无会月、无休月、无外出月、无应酬月,是不折不扣的实干月、落实月、冲锋月、发展月,集中精力,集中时间,集中人员,密切配合,无缝对接,打整体战、全局战、立体战,确保高标准、高速度、高质量地推进荆都新区建设工程。
如今的拆迁补偿标准偏低,按省里的规定,土地补偿费每亩只有三万元左右;房屋补偿标准是市里定的,视不同情况,每平方米在五百元上下。这个标准,按市场价重建同样面积的住房肯定是有难度的。为此,市里统一建设了都市花园安置小区,一色的高层住宅,电梯上下,实行同等面积产权置换。因此,拆迁安置工作也被称为让农民上楼。
临山区芦田镇桥头村,许多村民一觉醒来,发现每家墙上都用白漆写着一个“拆”字,外面还画着一个圈。各个路口都张贴着盖有临山区政府大红印章的拆迁通告。桥头村是昨天才开的动迁会议,今天就“拆”字满天飞,全村三百二十户要全部拆迁。字好像是用破扫帚写的,书法很差,笔画潦草,一看就像是小学没毕业的人写的,但笔画张牙舞爪,透着力度、霸道,显得不容商量。特别是“拆”字那长长的一竖,拖得很长,拖到最后散开了,散成了许多把小剑,把圆圈都戳破了,让人胆战心惊。
由花都地产和镇村干部组成的几十支工作队纷纷出动,采取包干到户的方式,挨家挨户动员签订拆迁协议。不签,他们在你家门口坐着,好话说尽,大爷大娘行行好,早点签字,好让我们完事回家。村民不理睬他们,到地里干活,干部们在后面跟着、哀求着。农民干活,干部跟班,成了临山区的一道风景。
面对拆迁,基本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个顺民。让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这种人要么是老实听话,要么是识时务者,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早点拿着拆迁费,去挑一个好楼层。二就是所谓的“难缠户”。安之若素,顽抗到底,再大的干部来了也不理不睬,拖着,耗着,顶着。目的只有一个,抬高价码,他们知道走得越晚的人得到的补偿越多。当大多数住户都走了的时候,少数几户不搬,政府耗不起,拖到最后,领导一咬牙,拆迁户也会有所斩获。站在难缠户塔尖上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钉子户”,他们的曝光率很高,是人见人愁鬼见鬼怕的角色。这种人认死理,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坚守阵地,不达目的不罢休。“钉子户”最终很少自觉服输,大都由法院裁决后进行依法强制拆迁。所谓的“依法”,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政府对不听话的人,最后一招就是“依法”,让你不得不乖乖就犯。
经过荆都新区管委会和临山区艰苦的工作,不到半个月时间,就与全村近三百户拆迁户签订了拆迁协议。如今的桥头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建筑场,挖掘机的怒吼声成了村民们的噩梦,它们摧枯拉朽,所到之处一片残垣断壁,灰尘冲天。一排排推土机趾高气扬地开到庄稼地里,开始清表作业,油菜田麦田眨眼之间就来了个底朝天。
连日来,荆都市各家媒体都以充满着激情的语调连篇累牍地报道着新区工作进展:
6天完成城南景观大道主体工程!
6天完成三百亩土地征收和清表工作!
15天完成三百户拆迁任务!
报道内容大同小异,反正都是领导有力,措施得当,群众拥护,进展很快,形势一片大好。拆迁进度实行日报制,李翠平每天负责汇总,然后亲自送到市委李非语办公室。李非语阅后再将报表送到孟扬帆市长的办公桌上。面对骄人的业绩,孟扬帆自豪地说:“我们就是要创造这种高效的、令人震撼和鼓舞的‘荆都速度’!”
虽然柏安民没有直接过问新区的拆迁工作,但是,他每天都在通过新闻高度关注着新区拆迁进展。
李非语和李翠平到柏安民办公室汇报工作。只见柏安民的目光停留在《荆都日报》头版头条醒目的标题上:《荆都速度创造新区拆迁奇迹》。见李非语两人进来,柏安民的目光在大黑字体的标题上继续停留了几秒钟。李非语知道,这几秒钟是有意味的,是为了告诉他们,他柏安民对拆迁工作是关注的。
“非语同志,翠平同志,坐,你们辛苦了,新区拆迁工作进展很快啊。”柏安民说道,并起身亲自为他们分别泡了一杯黄山毛峰。
李非语赶紧说道:“那也是在您正确的领导下展开的,荆都市的任何发展、任何成绩,永远都离不开市委的正确领导。”
李翠平知道柏安民的心思,他关注的是孟扬帆的一举一动,轻声说道:“听说,孟市长打算把江南卫视、省报的记者请到荆都来,让他们来荆都现场报道‘荆都速度’。孟市长说,省里的记者视野宽,水平高,能出大作品,要把荆都的经验向全国推广。”
柏安民一愣,显然,他对这件事毫无所知。他平日里有个习惯,喜欢在桌上敲手指,左手敲几分钟,然后换到右手,然后再换过来。他在开会或听取下属汇报时,一边悠闲地敲着手指,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该不该表态,怎样表态。李非语通过细心观察,发现柏安民敲手指时用力的大小、手指活动频率的快慢,与他的心情有很大关系。在听了李翠平说的话之后,柏安民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得重而快。显然,李翠平的话对他有所触动。柏安民微微笑了笑,说是笑,也是脸上的皮动了几下。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孟市长就是喜欢记者。”
这并不是一句好的评价,言外之意是孟扬帆好大喜功,喜欢做表面文章。李非语和李翠平都不敢轻易接过话茬。显然,柏安民对孟扬帆的安排有点不满,孟扬帆要把省里的记者请来,肯定不会是来宣传他柏安民的。要是市长出了风头,他这个市委一把手的位置该怎么摆。
柏安民伸出食指,在空中频频点动,一边点一边说:“目前,拆迁问题是全国性的难点问题,各地出了不少恶性事件,教训深刻啊。我们荆都市新区建设要动迁上千户,真的就这么顺利吗,一点乱子都不出吗,政府真有这么大的魄力吗?我不相信!非语同志,翠平同志,我从几十年的工作中得出一条经验,一项难度高的工作,有时太顺利了反而不是好事。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波涛啊,荆都的拆迁工作不会就这么风平浪静,迟早要出点事情。市委是要有点前瞻性的。”
李非语心里咯噔一下,暗暗有些心惊。莫不是他这些天和孟扬帆走得太近了,惹得柏安民不高兴。他立即顺着柏安民的意思说道:“领导可谓深谋远虑,真正的硬骨头还在后面。新区建设是一场历史性的硬仗,关键时刻,还要请您亲自指挥,把握方向。”
李非语说得柏安民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的就是请市委把握方向之类的话。趁着柏安民高兴,他和李翠平赶紧告别离开。
柏安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果然,在突击月开展十五天之后,李非语每天送到孟扬帆办公桌上的拆迁进度表,已拆户在三百这个数字上停顿了,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增加。本次拆迁户一共是三百二十户,也就是说,还有二十户没有拆迁,数字不多,但也不少。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实,这些剩下的大概都是所谓的钉子户了。
柏安民做事很有规律性。就说他和李翠平吧,长期以来,他在李翠平那里过夜的次数,基本是固定的,一个月大概两三晚,最多也没有超过三晚上的。他觉得,保持这样不高不低的频率,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双方都有好处。可是在这个拆迁突击月里,半个月不到,柏安民就已经把一个月的三次过夜指标用完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他对李翠平重新又焕发了激情,很显然,他频频到她这里来,主要是为了了解拆迁进度的。
晚上,借着酒意,两人在一番缠绵之后,话题不知不觉都扯到了拆迁上。李翠平说:“小女子真服了领导你了,还真被你说中了,拆迁工作停滞了。”柏安民直起身子,点了一支烟,说:“我说的还会有错吗?别急,让它停几天,你看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李翠平撒娇地说:“领导,看来只有你亲自出马了!我拖不起,拆迁队一百多人,还有七八十台机械,一个月光工资都要几十万,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破产吧?”
柏安民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说:“看把你急的,孟扬帆市长会救你的,现在到了碰硬的时候了,你明天去请请他这尊菩萨,别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指挥,主要领导要亲临一线嘛!”
李翠平摸不清柏安民的底细,试探着问道:“那……那我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去请孟市长了?”
“去请他!让他去下面碰碰,我倒要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还有省城的一大批记者等着报道他的先进经验呢,市委成全他。”说着,柏安民用力摁灭了烟头。
李翠平吓得不敢吱声了。第二天,李非语就接到了孟扬帆市长的电话。在电话中,孟扬帆说,非语同志啊,突击月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要亲自出马了,我们明天一道到临山区去看看,加加压,升升温,做做钉子户的工作,为突击月活动掀起高潮。
孟扬帆乘着新买的五十多万的金冠新一代轿车,率着李非语、马砺峰、雷力平等人,来到临山区政府调研新区拆迁工作。当初选车的时候,市政府办公室提供了好几个牌子,孟扬帆一眼就看中了金冠,他喜欢这个名字,有王者之气。司机姓鲁,三十来岁,虽然年轻,但驾驭技术在两办小车班里是数一数二的。
一行人直接来到了临山区政府,在会议室里简单听取了临山区党委书记费顺建的工作汇报。然后,直接驱车来到了桥头村。
李翠平今天把孟扬帆请来,就是想让他亲身感受一下拆迁工作的难度,研究下一步具体如何推动。官场上,干工作,特别是有难度的工作,你千万不能悄悄地把事情干完了。做了事,要让领导知道,要把容易的事情说成难的,难的事情要说成难于上青天。否则,如何表现出你的工作能力和领导水平?让领导亲临现场,不仅有利于工作推动,而且,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领导还能承担一部分责任。这就是官场工作的艺术。
车到桥头村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幅宣传标语:“走进花都丽园,开始幸福生活。”花都丽园就是市里建设的统一安置小区。不过,工程还没有开工。再看桥头村内,往日一排排的民房不见了,一台台挖掘机正在清理着废墟,那巨大的挖斗像一只只钢铁大口,把整座村庄一口口地吃掉。村庄里还孤零零地立着几处不多的民房,那就是所谓的钉子户了。钉子户的房屋就像村口的那些老树,无精打采,孱弱不堪,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李翠平说:“孟市长,我们到蒋革命家去,只要把他的工作做通过了,肯定能带动一片。”
“蒋革命?这名字感觉有点奇怪。”孟扬帆问道。
“哦,这是外号,他本名叫蒋满来,七十岁,身体硬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革命。”李翠平边走边介绍道。蒋革命十五岁就参加了解放战争,用他的话说,就是他革了他本家蒋介石的命。蒋满来离休后嫌城里吵闹,一直居住在乡下,在乡亲们心中很有威望。由于他光荣的革命经历,乡亲们亲切地称他为“蒋革命”。蒋满来老伴早年去世,两个儿子蒋国文、蒋国武也相继在荆都城中安家。多年来,蒋老热衷于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常到周边学校做讲座,讲他生动传奇的革命经历,很受学生欢迎。
孟扬帆在了解这些情况后,觉得蒋满来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像这样的老同志,大多个性独特,固执己见,他们认定了的事情,外人很难改变。
蒋革命的家是三间旧瓦房,肯定是上个世纪的建筑了。孟扬帆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蒋革命正在院子里喂鸡。孟扬帆说明来意,接着说了一番恭维的话:“蒋老,平时,政府对老同志,特别是对您关心过少,在这里我向您致歉了。今天我们来拜访您,有两层意思:一是向您表示慰问;二来还要请您支持政府工作,支持荆都的发展。老同志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请蒋老对政府的工作多加指导,多加支持!发展是硬道理,我们荆都不发展不行啊,不发展我们就成了历史的罪人。”
没想到蒋革命并不领情,他平静地说道:“我待遇优厚,工资很高,党和政府很关心我们老同志。”他抽了一口烟,接着反问道,“发展我不反对,可是,发展就是不让农民种地了吗,也不让农民住在村庄里了,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