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头宴

作者:曹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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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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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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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06字

李金镛端起一杯酒,举至胸口,对大家说:“这头一杯,我先敬越过黑龙江来我们漠河淘金的俄国朋友。我再说一遍,我大清政府不是没人所管。你们既来了,就以我大清律法,安分开采,照律纳税;但如果有人胆敢对这儿做非分之想,可也别怪我李某手段上不讲情面。”说到这里,他给齐子升使了个眼色。


这是一种复杂的眼色,别人看不出。可是,民间的记忆却把这个细节传留下来。


而在当时只有齐子升知道,那是一种怀有崇高使命的眼神,仿佛在说,老朋友,该你的啦,你放心地走吧!长春人,漠河人,东北人,中国人,谁也不会忘记你呀!


再不容多想,齐子升伸手去端酒杯,他故意将一只早已摆在他面前右手处的一个酒杯碰掉在地上,那杯子“啪啦”的一声,摔得粉碎。


听到响声,李金镛一愣。


俄人们见有人把酒杯打碎,也都一愣。就在这当儿只听李金镛发问:“谁?谁这么大胆?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竟敢把杯子碰掉地上——!给我拉出去斩了——!”


齐子升大叫:“李大人休怒!我已跟随你多年啦!”


李金镛:“少废话!把他的首级取来。”


“嗻!”


早有几个兵丁不由分说,拉起齐子升就往外拖。李金镛说:“客人不要惊慌,咱们继续开宴吧。”


这时,就见两个兵丁转眼间已将此人杀掉,接着提着人头走进来,问:“放在哪里?”


李金镛说:“放在盘子上。”


只听“咣当”一声,齐子升的人头被放在了他方才坐过的桌子上的盘子上……人头还冒着热气。


柯里乔夫惊讶万分。另一个俄人急忙问旁边的一个中国金夫:“被杀的这个人是几品?”


中国金夫:“七品。”


俄人:“啊?七品?”


“对。”


于是,那个俄人伏在柯里乔夫耳边说:“七品,他说杀就杀了。咱们还是撤吧!”


柯里乔夫点点头。急忙站起来说:“李大人,我等有公务在身。失陪!失陪!”


李金镛说:“请便!请便!”


柯里乔夫慌忙站起来,他对房子里的俄人打了个口哨,那些人跟着他忽忽腾腾地择路而走,一个个生怕走得慢。他们回到房里拿起自己的东西,当天就撤到黑龙江北岸去了。


当俄人都撤出大房子后,李金镛捧起齐子升的头,“扑通”就跪了下去。他落着泪说:“老哥哥,你为国捐躯啦,我是永远不会忘了你。”


他于是通知手下人,将齐子升的尸首连在一起,穿待完毕,并通知齐发来。


当一切都布置完毕,人马去耳拉干接齐发。


一转眼春天了。冰雪消融,山上的雪开始悄悄化着,山道变得泥泞了。俄国金夫们撤走之后,许多金矿的棚子里都是空荡荡的,那是有些中国金夫们还没有回来。李金镛带来的人还有金把头带来的人,随后便陆陆续续地住进去。空空的棚子,破旧的窗框子,经过一冬天的风蚀雨剥,烂树皮子在风中啪啪地响。


残雪化的冷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


一早一晚,寒冷把檐水结成冰凌。


齐发住的房子正对着山坡,山坡上就是爹的坟,站在窗前就能看见。


那次,把俄国人“震”退之后,李大人下令厚葬齐子升。这葬礼真够隆重。由李大人带头,漠河地方上的官员,还有从前的金夫和后来的金夫,大家齐刷刷地跪下。


清朝政府派李金镛在此开金矿完全是为了安边之国策,中国人在这儿开矿,人一多,马一壮,就减少了俄国人虎视眈眈的眼神,可是万事开头起步总是难哪。


由于这儿地处边陲又苦寒,生活条件极差,老爹一死,齐发总想离开这里,可是李金镛李大人留住了他。


想想当初,齐家父子来此地,完全是李大人一手安排,而且爹就是不死,在狱中也放不出来,如今按李大人和爹的说法,这叫“为国捐躯”,齐发无奈地接受了李大人的请求,在此协助李大人安顿矿工,开挖矿坑。


从前开掘金矿,其实少不了两项,一个是女人,一个是老酒。女人齐发解决不了,这得是李大人按从前的老俗,在原有的妓院卧子“八垒房”一带重开妓院,招来一些关里的妓女,以安顿淘金人的心;而这造酒,他齐发就派上他的用场了。


齐发领人在空着的工棚子院内开起了烧锅,好在他和胡亮都懂烧锅的产酒工艺,而带来的二十几个人又都是从前的“糟腿子”,于是漠河烧锅就开业了。


这儿的烧锅起名叫“北烧锅”,当地人知道人家积德泉的掌柜在这儿开的,于是又叫“北积德泉”。


有了烧锅,这儿的酒炉子一响,酒锅一冒气,荒冷的漠河金矿就显得热腾起来。


先是矿区上的一些店铺陆陆续续地开业了。那些从呼玛、黑河、海拉尔、耳拉干、墨尔根、塔尔根一带来的老客背来了一篓篓的烧酒,可是到这儿一打听,北积德泉已在这儿支起了炉灶,于是只好改行。一些小手艺人和剃头匠们也选出自己的卧子,把幌子挂出去。


北积德泉两班造酒,闲下来时就和淘金汉们一块儿淘金。


大地上的雪化尽了,一冬天冰雪覆盖的土地现在在暖阳的照射下,土层升腾着灰蒙蒙的白汽,一伙一伙的金工们扛着锹镐在从前的废土砂中开采。这时候,先来的人往往能在从前的废井处或木板的缝缝里捡到微小的金粒,当然,谁捡到就是谁的。


接着到了春风浩荡的四月,大批的金工回来了。他们到从前的废井处去淘洗。


推石头的小车子整日整夜地隆隆作响,流子上水声哗哗叫,金簸箕在水中嚓嚓地摇动。这是老中国的淘金汉们陈旧而寂寞的音乐,一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响着。


河岸和山谷里到处布满了一年一年翻动的废砂,看上去它们已毫无价值,但经过淘金汉子的仔细筛选,仍然能找出一些金粒,淘金人管这叫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有鱼。可是,一种可怕的厮杀是永远躲不开的。


当从前废弃的这个坑的主人听说后来的某某人在这儿又得到了金子,于是就来索要:“你妈的,此山是我开,此坑是我开,要想得金砂,要拿金砂来。”


另一伙人也不示弱,说:“这山是你的?”


“对。”


“这水是你的?”


“对。”


“这坑也是你的?”


“对。”


“那么,你的命是谁的?”


“命?”


“是阎王爷的!”


“你少跟我玩轮子(指耍嘴皮子)!”


“你想怎么办?”


“我想插了你。”


插,是漠河山里通用的话。这从前本是这一带的土匪、马贼、胡子们常挂在嘴边上的,插,即杀的意思,现在也完全熟练地应用在金夫们的争斗之中。


插前要先较量。较量是采用一种叫“逗棒”的方式。就是双方各持一根硬木短棒,约有一米五左右,然后双方在寒风中脱去上衣,一对一地光着膀子在砂地上往死里打。胜者为占此砂坑的主人。


为争一堆废砂或一个砂坑,当上主人,往往斗得头破血流,丧命之事时有发生。当地有个不成规矩的规矩,“逗棒”死了的人不抵命,死了白死。任何衙门不接受这方面的官司。但死者的“坑头”或金把头要负责其埋藏和安置死者家属包括后人,其余的一切正常。


李大人来此之后,可能他的意图意在安顿边陲,只要有中国人在此开采,人多势众,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一些从前的老规老俗,他不但不反对,反而一一保留下来。


夜里,折腾了一天的矿山沉寂下来,劳累的淘金汉们一个个地沉睡去了。只有齐发睡不着,他轻轻推开窗子,向远方望着。


外边,月光明明亮亮的。这儿的夜就是没有月亮也像白日,人称“白昼”。林地,山坡,看得清清楚楚。


山坡上,爹的坟头静静立在那里。


他摸出爹临死前留给他的一封信。


那天,官兵把他从耳拉干接到矿区,老爹已经过世两个多时辰了,按照李大人的旨意,爹仍穿着朝廷七品官员的朝服,挺安祥地倒在一口樟木棺材里……


胡亮和另一位积德泉的挑夫详细地向他叙说着老人临走之前的威武和大义,齐发直觉着天旋地转,他什么也听不进,只是哭。后来,李大人递给他一封老人在耳拉干夜里写的留给儿子的信。


“儿呀,爹将远行。但死得其所!想想爹这一生,为着咱的家业下狱,开始我想是值;而如今,爹是为大清朝江山而捐躯,这是得。加起来,爹这一死为值得。爹唯一的愿望是你。咱的家业,是你爷爷苦心于夹荒地上开挖出来的,已经在东北经营了近百个年头啦!如今留在你的手上,你可好生管理,造出些像样子的老酒。酒好,就该是品好;品乃品质。其实,积德泉就说的是咱的品质呀。爹这一死,不正是咱积德泉人的品质吗?我‘留’在这里,你别难过。李大人是个清官,好人。你若有心,就帮帮他。你适可而止回去开咱的烧锅,因咱是经济人,离不了家乡的土……儿呀,永别了!”


在夜里,在漠河的月色中,齐发遥望着爹的坟头,又一次读了爹的信。


这时,他仿佛在家中,在自己的烧锅大院里,指挥着几班的糟腿子们在干活,那腾腾的热火,那呼呼的炉火,还有拉酒的那些老板子的吆喝和马儿的嘶叫,这一切,渐渐地伴着他进入了那沉睡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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