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蓬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5
|本章字节:4976字
“地都张开嘴了。”
起初,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会在有生之年遇到干旱,它的到来凶猛而暴戾。人们太相信老天了,就像相信自己的肠胃一样,饿了要吃东西是十分自然的事情,那么天下雨是谁也拦不住的。在我的童年时代,只有天随便下雨是最正常的,却还没有娘可以任意嫁人的说法。至少————我是没听说的。
可一直到了七月末,天空只是阴沉过几次。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大约一个钟点,最短的一次大约五分钟左右。当天阴下来的时候,整个野地一片骚动,风呼呼地吹响了被阳光烤焦的草木。田野上蔫哒哒的瓜地,外边的一片沙原,各种动物和飞虫在狂奔。
在田野上锄地的老人用手遮起一个眼罩,朝天空望了好久,忍不住心中暗喜:老天开眼,终于要有一场雨了。一边吩咐在豆角地劳动的儿媳把家中的水桶、瓦罐、瓷盆等等所有能盛水的器皿全都拿出来,摆放到野地里。不一会儿,全村的女人倾巢出去,黑压压地覆盖了四野。有的女人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祈祷苍天;还有的把瓦罐高高地举到头顶。
在祈雨的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女人脱光了上衣,将上身全部裸露,双膝跪地,雪白的胳臂向上伸展着。
这个漂亮的女人是个下乡知青,曾是遥远的省城中学里文艺宣传队里歌手。那一年她在看过一场豫剧《朝阳沟》之后,与城里的父母决裂,立志扎根乡村一辈子,就嫁给了村子里的民办老师振珂,并且和他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此刻,她对雨水的渴望,是那么的不顾一切。顿时招来道道男人灼热的目光,可她毫不在乎。她的嘴唇蠕动,哼着一支什么歌子。她大概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一首歌上,想自己把歌唱完,雨水就会降落。
牛车拉来了木柴,野地里燃起了熊熊烈火。据说这也是向上苍求雨的古老仪式,全村的老人和孩子都围篝火而坐。地面上的牛、狗、驴……一律都是伸长了或红或紫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一直到天近傍晚,人们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倾盆大雨。女知青默默地穿上衣服,眼里淌下两行亮闪闪的泪水。有个老太太看了,提醒她:“再哭,你身上的水分就更少了……”
第二天,整个平原上旋起一股巨大的热风,夹带着滚滚沙尘。沙粒扑打到人的脸上,就像火舌一样滚烫滚烫,脸上会立即激起许多燎泡,女人们红润的嘴唇,变成了两片干枯的秋叶。
许多怪事接连发生:1村子里一株百年古槐,在夜间突然起火自焚,火光冲天,从树洞里钻出黑花白花两条蟒蛇,转眼间不见踪影;2村子里一个以算命为生的老瞎子,门口置一口盛水的祖传大瓮,在发出一声爆响后碎裂,瓦片烫手;3饲养棚里的一头驴饥渴难捺,将一奶胞弟活活咬死,喝干了它的鲜血……
全村的八十八口水井全部枯竭,包括那些池塘与湿地;全村的树木与庄稼也全部枯干了,包括一些原本耐的野生植物。事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人们一天比一天恐慌。
家畜们大概不知道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仰起脖子想发出一声嘶鸣,脖子是仰起了,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此时的家畜和人一样,嗓子全哑了。
整个村庄有一半以上的人失语,只能用简单的手势表达内心的活动。
接下来的日子,人们试图在干涸的池塘旧址打井取泉,挖了一个又一个深坑。人们认为,原本满满的一塘水肯定是渗入地下了,只要挖掘下去,清清的泉水就会溢出,重新滋养他们的生活。村里人自发组成一支挖掘队,连小孩子手里都拿着一把小铁铲,一时间村前村后遍布挖掘的痕迹。
随着打井的人们面临着必然失败,村子里的青壮劳力经过一番商讨,决定向村子以外的地方寻找水源:坚硬的滩涂,荒地,干巴巴的河畔,荒凉的田地之上,到处插满了探求水源的标记和各种小旗子。
青壮男人都去做这件关乎全村人性命的大事情去了,全村的女人在家留守,看护孩子和家畜,从野地里挖出的茅草根上,榨取一点点液汁度日。村子里的一些懒汉二流子趁火打劫,他们没有参加打井队,只是想出各种馊点子不知从哪里搞到一点点水,然后拿着一小瓶或者一小碗水,去换回他们平时做梦也得不到的东西。比如————谁家的祖传之物,甚至是某个漂亮女人的身体。几个月来,已经无法计算,究竟有多少女人因为一口水而放弃了妇道。
事后人们发现,他们搞来的水,全是动物们的尿液。
一天深夜,有个叫马眼的人在自家废弃的老宅里挖出一口大瓮,起初以为是一坛酒,便用指头沾了一点,小心品尝,没有酒味儿。他立即被这个意外的收获晕倒了。马眼是个心地善良的残疾人,他把这满满一瓮水贡献给了全村的村民。人们万万不会想到,这一瓮水是不能饮用的卤水,这幢废弃的老宅原本是一家豆腐作坊。若干年前的一次震灾将这口瓮埋入了地下,它酿成了沙河村历史上又一次惨痛的灾难。
——连夜赶回村子的打井队员被作为崇高的奖赏饮用了这些陈年卤水,这一举动让村里的女人们在一夜间统统变成了寡妇。
女知青的男人振珂也死于这场卤水事件。
在将丈夫草草掩埋入土后,女知青牵着两个孩子走出了村庄,朝城里的方向走。她想想自己过去对待父母的态度,脸上更加滚烫。没有办法,不为别的,只为了让两个孩子活下去。这场旱灾瓦解了人们固守已久的信念,连同积累下来的各种纠葛,怨恨与情仇。当然,这场旱灾瓦解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
当她步行三天三夜,城市的建筑物渐渐出现在眼前。而小儿子却终于撑不住了,他倒在她的怀中,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有说出,就死去了。
她抱着儿子的尸体回望村庄,眼神布满了绝望,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在瓦解,一点点碎裂。她的体内早已流不出哪怕一滴泪水了,而是干涩粘稠的黑血,像火焰一样灼痛了她的眼睛。但她不顾一切地让它流着,直至黑血在地上积了一滩,就像秋天黑色的叶子铺了一地。
她不知道,在她最绝望的时刻,身后的村庄被乌云包围,野风聚起:一场亘古罕见的大暴雨就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