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马车夫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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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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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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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64字

在荒芜的林间空地上,一匹马立在一株枯树下,全身都是闪烁的白霜。它眼前的处境真是不太美妙没有马厩和夜草。耳畔回旋着风吹树木的呼啸。木头制作的车轮已经陷入雪下的泥坑里。那是一个完美的陷阱,对马车夫来说,这一切发生的极其蹊跷而微妙,仿佛一场命中注定的安排。


“也许会有办法。”


起初,马车夫还抱有一丝奢望,把手中的鞭子丢到车上,用肩膀的力气撵动车轮。折腾半天,出了一身汗水。马也出了一身汗水。尤其令他恐惧的是,他发现马嘤嘤地哭了,两行清泪顺眼角爬下,像两条虫子。他心想这匹小马是第一次出远门,没经过什么世面的。他心想如果小马的母亲没有死掉就好了。那个令人伤感的秋天哪。


他不由得拍了拍马背,小声嘀咕:“伙计。别着急……”马听了,立即停止了哭泣,而他本人的心却完全乱了,不知所措。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四周是一片积雪的荒野。村庄和小镇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那些白天里还司空见惯的灯光,现在变成了稀有。马车夫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柴,企图将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可擦了半天也擦不出火。而在平时,他总爱拿一根火柴往裤子上一蹭,只听嚓地一下,就腾起一团火花。他的裤腿上,经常留下一道道擦痕,散发出一丝丝硫磺的气味。


现在,火焰在一个人最需要的它的时候,十分决绝地背叛了主人。无奈之下,他开始搜查马身,把马鞍取下仔细检查,低头去看马的肚子甚至掀起马的尾巴,一股浓郁的动物的臊腥味道提醒了他他刚才的行为,是把一匹马当成了一个人。尽管马成了他惟一的伙伴和朋友,马似乎也明白他们共同的处境,饥饿时马肚子也像人的肚子一样咕咕直叫。但他毕竟不能像人一样用语言表达。


唉……从哪里说起呢,七天七夜也不能说清他与动物们之间那神秘、动人而又莫测的纠葛。如果走在街上,一条狗崽会自动朝他跑来。他抱起金黄的狗崽像抱起一个孩子,哄逗着让狗说话。他说:叫。叫爹。狗的女主人听了,白他一眼,又撇撇嘴。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哈哈笑着放下怀里的狗崽,摇摇晃晃地回家,哐当一声将木门关严。


而他对马的感情极其复杂。有人无数次看到他把一匹马栓在马桩上,皮鞭高高扬起,雨点一样抽下,马的哀叫震荡四野,空气中弥漫了浓重的血腥气。人们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对待自己的心爱。按照世俗常理推测,如果你爱一个人或者一种动物,是不会施以责骂,至少不要挥动残忍的皮鞭。


但事情往往不是这样,有的甚至不只皮鞭,还有刀子的利刃。


我常常想:一个人的身体内蕴藏了无数的奥秘,有些事我们无法说清。它让我对所有的结论都产生深深的怀疑,同时更加自省与宽容。面对层次不一的人性,我只能如此。


他用手摸摸马的体温,似乎比人的体温要高许多。再一摸,手上是一股潮湿的热流。马在尿尿。大批的尿完了,又一滴一滴地往下挤。他忍不住想笑这是一匹年轻的公马,还没有过交配的经验哩。马不像人,想干那事很不方便,村子里的马到了发情期,都到一个指定的配种站去完成美妙的瞬间。让一匹母马当着众人的面,和一匹由人随手指定的公马在阳光下***,实在是一件难堪的事情。它让这件人类心目中的大事情变得很公式化。


每一次,母马都是在含泪的屈辱中草草完成那一过程。


那天傍晚,他牵着自家的那匹母马回家,嘴里哼着小曲儿。一路上,马始终在流泪。他也并不理会一匹被强奸了的马是什么感受,这一次母马更不情愿,在疼痛的嘶鸣中完成。而他只关心马通过这次交配是否能够成功受孕,为他生下一匹活蹦乱跳的马驹。


秋天的稻草堆上,母马果然顺利地产下了一匹小公马,像他企盼的那般活泼可爱。它是疼痛的果实,火红火红。但母马在生产时受了寒,不久就死去了。他痛心疾首,一会儿搂着母马的尸体嚎啕大哭,一会儿又抱抱可怜的小马。


抬头望天,凄凉的秋天在落雨,整个田野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坡地上最后一株葵花被雨点打蔫。


再叙述一下马车夫的出村从某种意义上分析,他的出村是庄严的,像某个婴儿的诞生一样,博得了一片喝采。出村前他与村里人一一作别,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人们问他:“真要走啊?”他点头回答:“嗯。在一个地方呆腻了,出去干点事。”又说,“再不干就晚了……不能在村里呆一辈子。”老人们听了,吧嗒着一根旱烟袋,没有搭腔。


消息传开,还是招来许多羡妒的目光。村子里一些比他更年轻的人,甚至产生了效仿之念,一时间他的人生像个英雄一样闪亮。村子里有一些姑娘,没来由地秋波暗送,有一晚他刚睡下,窗棂上竟出现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而在他看来,一双黑色的眼睛简直就是两只枪口啊。他用被子蒙了头,佯装酣睡。在那一刻,他完全被自己虚拟的幻影迷住,心想:


“要趁夜晚出发,不然就会被绊住了脚。”


打定主意,他开始收拾行装,衣服打包,干粮入袋,草料入箱……马牵到草场上,遛了一遍又一遍。应该说,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错。只是他没想到,马车沦陷之后,他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惟一的一箱子草料,也在颠簸中丢失。他又仔细检查,发现丢失的不只草料,还有自己的食物。还有其它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它们都在他打盹的十分钟内全部丢失,一件也没剩下。那可是他准备了多年的东西。


就这样,一辆满载梦想的马车飞出村庄,经过我居住的树林,但它不能按照预期的设想准时抵达黎明。


它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城市,其实不过是一个虚幻。一个梦想成为英雄的人,终归难逃平庸的命运。这就像是一个幼小的生命被投放世间,每走一步,路上都有预设的陷阱,密密麻麻,只有幸运的人才能绕开。甚至,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也不能幸免时间的设计。它的设计太完美。凭借生命的智慧,远远战胜不了它。在这一点上,一个站立的人和一只爬行的蚂蚁,一匹飞奔的马,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在用每天的日子一点点朝目标接近,直到被一箭射中。如果暂时轮不到你,千万不要得意。


呼啸的北风里,那个深不可测的夜晚,我是被一阵微弱的呼救声喊醒。


那辆守夜的马车停泊在林边的道路上,马车夫的躯体已经被严寒冻僵。后来,他在炉火的烘烤下渐渐恢复了知觉,在天亮后的整整一天,他望着死去的小公马,一句话也不说。最后依依不舍地把他的伙伴拖到河岸上去埋葬。


当他从河边归来,我无意间瞅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光了,两道眉毛也挂上了白霜。


啊啊,一个人真是不堪折磨,内心的风雪就这样在瞬间里堆积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