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天的砍伐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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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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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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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634字

冬天的清晨,我正在端着碗喝粥,听到街上有喧嚷声,接着有一阵松脂的清香飘到院子里——强烈的气味直冲鼻子。我突然意识到镇上有可能要发生一件大事情,就放下碗筷跑出了家门。我听到背后母亲的喝斥声,但我装聋作哑,没有理睬。


我跑上街头时,风吹掉了棉袄上的一颗黑钮扣,飕飕的冷风顿时钻进了衣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撒开腿朝前奔跑,敞开的棉袄露出了贫穷的棉花。这时候,我发现身边有许多人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他们是屠户黄老邪、弹花匠三疯子、做豆腐的张瘸子和熬糖稀的孙巫婆;我还发现自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像一挂肠子一样的婴儿瘫患者海狸蹦,他正坐在一块木板结构的轮椅上奋力向前划行,双手在滚动的铁轮上擦出了哧啦哧啦的火花。


“呸——”我在经过他身边时忍不住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我原本想吐到他皴裂的脸上,但痰液在飞向目标的过程中被风改变了方向,结果落到了他的后脖领上,他显然并没有发现咱的战绩,否则会发生一番不可预测的纠缠。他听到我不够友好的唾弃声后,只是用惊诧的眼光扫了我一眼,又闷头继续他那堪称伟大的冲锋了。其实,我与他并无过节,只是对他有点发自本能的讨厌。对他这个人,咱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这是人类很奇怪的好恶心理使然。


在整个沙河镇,关于他的传说可谓沸沸扬扬,这家伙虽然天生残疾,但却是个出了名的花心大萝卜,勾引镇上的少妇很有一套,比如他经常蹲偎在墙根下用扑克牌给镇上的女人们算命打卦,借机博得青睐;还经常用红线绳编织一些小物件,送给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们,女孩们都亲切地叫他:蹦哥。


蹦哥——蹦哥——。


海里蹦爱读古书,多是《大八义》、《小八义》一类的武侠类,有人发现他坐在自制的轮椅上悄悄地练武功,他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飞翔起来,——路是不能走了,但如果练就一身飞翔的本领,岂不是比走路更胜一筹么?为此,海里蹦苦心钻研,对照古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心成为一代大侠。为此,他经常趁夜深人静,寻镇子外的开阔地带尝试飞翔,结果可想而知,一次次,失败的试验除了给他的身上和脸上增添新伤外别无所获。但他似乎并不罢休,仍然如法炮制,渐次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人们看到他把手掌放到滚开的水里烹煮,整个过程惨不忍睹,只见他闭起眼睛,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挥流而下;还有人看到他把烧红的烙铁用舌头去舔,结果,第二天嘴唇像猪嘴那样肿得老大,其母含泪给他抹上了治疗烫伤的獾油,这让他的猪嘴看上去又红又亮,更加骇人,像来自另一世界的魔兽。


而此刻,这个披着一身传奇斗篷的家伙正与我一道行进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事后得知,人们前往镇口去看热闹——是镇口的那棵巨型柏树要砍伐了,这可是沙河镇上的一件大事情!因为,谁都说不清那棵松柏的具体年龄,有人说它至少已经生长了好几百年了,它粗壮的腰身需要三个人的手臂相联才能搂得过来,这无疑成了整个沙河镇上一个标志性物种。从儿童到老人,镇上的人们对它充满感情,夏天摇着蒲扇在大树下纳凉,冬天倚着它吃一块烤薯,孩子们围绕着它做捉迷藏的游戏。为什么要伐倒它呢?为什么?谁给你们的权力?原因在风中渐次传来,据说,是因为它严重影响了沙河镇的大好局面,已经有人开始膜拜这株古树,经常趁夜晚为其烧香磕头,求财求官,弄得满地都是飘飞的纸钱,这与彼时继续革命,斗私批修的紧张气氛严重冲突,它已经不适宜存活下去。镇领导经过研究,郑重做出了伐树的决定。


现在想想,伐树是一件既好玩又好看的事情,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某年夏天镇上伐树,当树被伐倒后,从树洞里爬出一条蟒蛇,让整个镇上的人们心惊肉跳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一次,树伐倒后有两个鸟窝散落到地上,雏鸟在地上吱吱悲鸣,雏鸟的父母在半空翩翩盘旋,久久不肯离开。


而这一次,显然与以往的每一次砍树都不相同,因为要砍伐的毕竟是一棵著名的老树,围观者云集,影响之大前所未有。当我好容易才挤到树的近前时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同时我看到两个拉大锯的人早已被汗水湿透了衣衫:


喀——哧——哧,喀——哧——哧——


不知是古树的木质太硬还是其它原因,锋利的锯齿下火星四溅,青烟袅袅,一股焦糊的气味在空中弥漫。砍伐工作进展缓慢,人们屏住呼吸,终于听到“嘎”一声响,原来整个锯条断了,摸一摸烫手。于是,在工头的指挥下,很快换了一副新的锯条,也换下两个累得大汗淋淋的拉锯汉子,于是乎砍伐继续进行。围观的人们在戚戚嚓嚓地议论着,几只乌鸦在树冠之上飞来飞去。过了一会儿,新换的钢锯再次断裂,这让围观的人群表情现出恐慌。疑惑不已的工头只好向镇领导请求,答复是:破除迷信,移风易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树锯断。


接到指令,砍伐队只好执行,为了辟邪,他们特意在古树身上围了一块醒目的红布,又从当地著名的木匠村借来了一条大锯,由四条大汉拉来拉去,哧哧的声音传出好远。这时候,倔强的大树终于败下阵来,锯沫和树脂的清香撒向四周,人群里不时响起喝彩声和鼓掌声。天近中午,眼瞅着一棵活了几百年的古树就要结束它漫长的人间生涯,降下它曾经辉煌沧桑的帷幕。


但就在此时,人群的外围却发生了一个意外:镇上的牛倌二大鼻涕赶着几头牛从野外归来,一头健壮的黄牛看到大树上的红布,受到刺激,撒开四蹄狂奔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扑向人群。由于事情来得突然,人们懵了,企图躲开这头发疯的黄牛,但动作哪有黄牛的迅捷威猛?像平地里刮起一阵飓风,有几位老人被撞倒在地,其中一位当场一命呜呼。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惊叫之声不绝于耳,有人慌乱中严重出错,竟然举起一根木杠子朝牛身上重重一击,结果更是惹恼了这头牛,亮起弯弯的牛角在人群中乱挑乱戳,有数人受伤。


突然,人们听到一声响亮的唿哨,像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只见一个黑影从某一处腾空而起,是真的像鸟一样飞了起来,黑影大叫一声,伸开手掌扑向黄牛,击中的是两只牛眼,只听得空中砰地一声巨响,两股黑血从牛的眼睛里喷涌而出,像两汪黑色的蛋黄,又粘又稠。——但几乎就在同时,大树嘎嘎作响,硕大的树冠从半空砸了下来……


人们拥上去,看到黄牛和黑影被压在了树身之下,牛眼变成了两个血窟窿,从嘴里向外溢着血和白沫,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而那个黑影似的人儿,却几乎完整地被树身压住,只露出一只枯树枝般的婴儿模样的左脚。


天昏暗,风瑟瑟,太阳钻进了云层。


躺倒的大树旁边,那些刚才被疯牛吓得仓惶逃窜的人们,又迅速地围拢过来。


这,就是三十多年前,沙河镇历史上一桩著名的因伐树引起的悲惨事件,第二天全县通报,还上了县广播站的新闻节目。当时我八岁,后来名噪一时、身残志坚的英模人物海里蹦,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