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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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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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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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420字

何秀梅与肖楚公离婚了。两人拖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离了。婚后,秀梅觉得肖楚公很猥琐,还很抠,两人上街,买菜总是她掏钱,两人进商店给他的儿子和女儿买衣服,也是秀梅掏钱。一个月的工资,不到半个月就掏完了,秀梅又拿着存折去银行取一百元备在身上,可是没到一个月又花光了。这样的日子秀梅尽量不去思考得失地过了一年半,她存折上的两千元钱只剩下八百,有一千二百元就这么花掉了,花在这个男人的家里。有天秀梅忽然想,怎么处处都是她掏钱?儿子是她生的?女儿是她生的?这样一想,她心里就有了疙瘩,加上肖楚公的儿子又不听话,她说他时还对她横眼睛,说“我不要你管”。秀梅那颗火热的心就凉了,那种过家庭生活的热情也渐渐消退。她又开始存钱,不再在丈夫面前显大方,也不再给对她横眼睛的男孩和对她噘嘴的女孩买东西了。“凭什么要对他的两个孩子好?”她冷漠地想,“这两个孩子都大了,带不亲的,不必要在他们身上花冤枉钱。”这样又过了两年,直到毛主席逝世的那个夜晚,肖楚公爬到她身上,她不同意他就扯她的胸衣,剥她的短裤,企图蛮干。这让她强烈地回忆起十七岁时被那伙军流氓强暴的情景,就愤怒地给他一耳光,将他用力推开,“肖楚公,你太无耻了。”肖楚公被她激怒了,也不含糊地回她一耳光,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嫁给我时又不是一朵鲜花,老实说,我受不了你这臭小姐脾气。”


何秀梅很后悔自己把那事告诉他,致使他觉得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她为了讨好他,求得他理解和引发他爱她。一辈子从不说脏话的何秀梅气得骂了声“我操”!就愤怒和委屈地捂着脸哭了。肖楚公再挨近她时,就厌恶地吼叫:“走开。”第二天,她拿着几件换洗衣服住回了青山街。后来,她还住过去两次,一次坚持住了三个月,也想与肖楚公过一辈子算了。另一次,她只住了一个半月,但这两次她都没让肖楚公碰她的身体,尽管肖楚公想碰得要命,甚至还在她床边苦苦哀求地跪了大半个晚上,她硬是没满足他。这次回来,她叫辆三轮车,把她的箱子和衣服都运回青山街三号,不几天,她又把镜子、衣架子、她使用的脸盆和红塑料桶及她喝茶的杯子都统统拎了回来。她把这些东西放下时,直起腰,不急不慢地揩下额头上的汗,宣布说:“我准备跟肖楚公离婚。”这是五年前五月里的事,从这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离开过青山街三号,直到她死。


何秀梅坚决要离婚,但她并不是因另有相好而急于离婚,她不急,吃得香、睡得好。她又回学校当校长了,每天就是学校和家两处地方,偶尔会有同学或同事聚会,那她会回得晚点,这样的时候不多。家里人都不敢说她,因为她一旦把决定作出来,就会朝着那个目的地旅行,你说她,她会掉头咬你,就跟一只刚生崽的母狗,你敢挪动它的孩子,它会咬人。她知道肖楚公会找她离婚,她对我们说:“我还不清楚肖楚公是什么人?一只老公狗。”她说这话时,一脸的鄙夷。她等了整整五年,五年后的初夏,肖楚公在她的意料中缓步来了,戴一顶白太阳帽,穿着蓝色恤衫和白西式短裤,手里拿着离婚协议书,进门就对何秀梅说:“你看看吧,同意就在协议上签字。”


这一年何秀梅五十一岁,无子无女,又成了单身女人。脸形于这几年里悄悄有些改变,变短了,牙齿的颗粒变大了,有一颗还故意气她似的凸出来,眼睛却凹下去,眼角有了鱼尾纹,头上也有了让她心酸的白发。这让我们想起她母亲,那个葬在何家山村的女人,只是她比她母亲火气大,所以没人敢惹她,就连家里最不怕事的猛将、早些年在文革中呼风唤雨、如今把干部身份丢了而有些玩世不恭的何白玉,也成熟了,学会绕开她走了。“姑妈,我怕你。”假如他说的话惹恼她,就赶快这么说。秀梅纯粹是碍于何娟的面子,才放过了侄儿的不敬。秀梅把整个心都放在她侄孙女身上,一肚子劲地教育何娟如何做人,什么人可以理什么人不要理,还给何娟以未来说:“你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女人。”


何家桃的女儿,好像一心要以她姨为榜样,也跟她姨一样离了婚。事实上她当年嫁给何公安,有一半是为自己和母亲在资兴县找个靠山,因为“狗崽子”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找有权欺负别人的人,何公安就是这样的人。正当她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时,全国恢复高考,她考了,通过她外公找人,步入了大学的殿堂。进入大学后,郭香桃原打算好好求学,然后再回资兴工作,但不久,她被一个与她遭遇相仿的同学吸引了。那同学叫陈刚,是个瘦削、清高的大龄青年,脾性与香桃有点对味,头两年,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过,第三年郭香桃被推选为系里的学生干部,而陈刚同学却被选为班长,于是有了接触。有天,两人商量工作之余,谈起各自的家庭,感觉经历真是惊人的相似。陈刚也有个“右派”父亲,他外公也是湖南和平解放的起义将领之一,是陈明仁将军的麾下。他母亲在外公家也是老三,他爷爷也是个资本家,不同的是没像郭香桃的爷爷被打成“右派”。他也有个弟弟,与郭承嗣一样大,也是厨师。“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都不觉一笑。


后来,两人热烈地讨论着爱情和婚姻,陈刚说:“爱情是可以冲破婚姻锁链的。”郭香桃若有所想地歪着头问:“你真的这样认为?”陈刚点头,“《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不就冲破了婚姻的束缚吗?假如你的婚姻不幸,难道你要守着一辈子的不幸?”郭香桃问他:“你找到自己相爱的人了吗?”陈刚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在等一个人。”身为学生干部、几年来一颗心只是摆在学习上、从来都心无旁骛的郭香桃,突然心跳加快了,“等谁?”陈刚把目光放在她红润润的脸上,看着她俊俏的鼻子和轮廓鲜明、线条性感的嘴唇,这样看了一分钟,最后把火热的目光凝聚在她的眼眸上,“我在等你,你是我的林道静。”尽管郭香桃已是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尽管有无数根无形却有力的道德麻绳拉着和绑着美丽、迷人的她,不让她有半点情感外泄,但当她听到陈刚这么说,心海上还是刮起台风,并掀起了甜蜜的巨浪,“等我?别开玩笑了。”陈刚继续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她,“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


郭香桃大学一毕业就与丈夫离了婚,不久,她把陈刚带进青山街三号,这是个话不多的青年,脸上的笑容带一点苦味,像铁观音的茶味,但这不妨碍郭香桃深爱着他,也不妨碍他深爱着郭香桃。两人都分在长沙的一家医院工作,陈刚是外科医生,郭香桃是内科医生。这年六月,两人结了婚,婚礼上有个七岁的男孩,说一口资兴话,他是郭香桃的儿子,户口已转到长沙,与他外婆生活在一起。我大姐何家桃又一次当起了母亲,不过她这一次是为养育外孙而费心费力,给外孙洗衣做饭,早晨送外孙去学校读书,中午和下午又去学校门前接外孙。长沙不像资兴,县城里车辆少,小孩子在马路上画房子跳房子也不会有多大危险,但长沙街上,一分钟不知要经过多少辆汽车和摩托车,她生怕外孙一不小心就出交通事故。大姐来我们家少了,这是她外孙夺走了她的许多光阴。


十月份,我大儿子何国庆与高小霞也结婚了。国庆的单位条件比较好,建了新楼,分到一套两室一厅房,就把他和高小霞的新房安排在新楼里,去过没有老人唠叨的两人世界。家里没有国庆和高小霞来来去去,一下子冷清不少。一天,何陕北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脸上有很多忧郁,那些忧郁像雾一样在他的胖脸上飘着。他感到自己这个官要做到头了,因为外省一些于文化大革命中爬到副省级的干部纷纷倒了。这些不好的消息从各个渠道,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地传到他耳朵里,让他如坐针毡,甚至通晚失眠。就是在那个月,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整党的决定》,《决定》指出清理“三种人”,即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打砸抢分子。


何陕北既可以说成“造反起家的人”,也可以算“打砸抢”分子,因为他曾率领红旗军干过一系列“打砸抢”的事。何陕北倒霉得其实算最晚的,很多靠造反上去的干部于早几年都纷纷落马了。何陕北是少数几个中官职最高的,正因为官职高,出门有脸面,说话顶用,他就贪恋这官职,不愿舍去。何陕北如果没有一个老革命父亲,恐怕还在一九七三年中央整顿“打砸抢”分子时就被“整顿”了,就算当时保住了,在后来陆续“清理”文革中靠整人上来的干部时,也会被清理掉。何陕北之所以没被清理是省里的某老干部保他,那老干部与他父亲是好友,还在江西赣南时就在一起工作。他对何金林很有感情,所以他说:“对何陕北同志,我们要采取治病救人的方针。”但那老干部离休后,从外省调来的新领导一翻何陕北的材料,吓一跳,“这不正是中央要求我们清理的‘三种人’吗?”


终于,工作组的同志走进他家,绷着脸说:“何陕北,跟我们走吧。”何陕北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一天在他做梦都想应该快来了的恐惧中,到底还是来了。这一天也就是他单独到我家来看老奶奶和我爹的一个月零三天后,那天他霉着一张脸来找我爹讨主意,爹劝他变被动为主动,向组织上打报告,把自己的官职辞掉,免得被组织上拉下来而不好看。何陕北同意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写报告,还在酝酿报告要怎么写才不失体面时,党组织却先一步找上他,向这个在文革中一步登天的人摊牌了。当时他和儿子正坐在客厅里看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儿子看得很起劲,他却心不在焉。忽然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打算客气地接待这几个人,但这几个人却不跟他讲客气,其中一人绷着面孔说明来意后,他明白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便对儿子说:“昌盛,照顾好你妈。”


这是何陕北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何陕北闻讯他将被判十年有期徒刑,他的脸挂不住了。撤去副省长一职本就让他惶惑,还要判十年刑,他将来如何面对亲戚、朋友和过去的同仁?在他身上,除了我们家给予他的勇敢和坚韧,还有常德女人遗传给他的脸面。他母亲邓皎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何陕北的面子观念比他母亲更强烈、更严重!当了十多年受人尊敬、说话有人听的副省级领导,把他当脆弱了。他红着脸,却轻蔑地对代表组织向他宣布决定的那人说:“你们真做得出。”那人说:“你不要记恨我。”他发出一阵狂笑,觉得自己的笑声没有给自己丢脸,便喝道:“你滚吧。”当整个世界进入睡眠后,他呲牙咧嘴地把被单撕成布条,结成绳。房间的天花板上安着台电风扇,他把布绳绕到钩着电风扇座子的钢筋上,把头伸进绳套,吊死在囚禁他长达半年的房间里。他的死相很难看,眼珠愤怒地凸出来,舌头整个都伸到了嘴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