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作者:何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

本章字节:5536字

何大金是出差路经长沙,特意在长沙下车的。何大金的出现让奶奶和我爹异常高兴,尤其是奶奶,大金几乎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等于是奶奶的半个儿子。大金长相一半像他爹,一半像奶奶记忆里的王嫦娥。奶奶拉着大金的手足有半个小时,奶奶拍着大金的手背说:“你啊,真让奶奶挂念。”大金就咧开宽厚的大嘴笑。他不再是那个阴郁、孤单、生气时一个人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的男孩子,他已与一姑娘结了婚,那姑娘跟李佳样是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不但舞跳得好,歌唱得好,普通话也说得好听,是厂里搞国庆或元旦联欢晚会的报幕员。奶奶问大金:“怎么没把你爱人带来让奶奶见见?”大金羞涩地一笑,“奶奶,她怀了孩子,等孩子出生后能走路了,我一定带她和孩子来看奶奶。”


何大金从朝鲜战场上一下来就以团长的军衔转业到了贵州,因为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里,国内有很多女孩子给身处朝鲜的志愿军官兵写信,鼓励他们狠狠地打击美国鬼子,何大金团里的一个连长牺牲了,他就代那个连长回信,告诉那个写信的贵州姑娘,她心爱的人英勇牺牲了。没想一个月后,贵州姑娘给他写了封回信,要他替她多杀几个美国鬼子。何大金接到姑娘的回信时,竟有些激动,因为这是他今生今世第一次接到一个姑娘的信,信的字体娟秀、修长,语言亲切,让何大金读了十遍。他在战火硝烟的间隔中,趴在战壕里又给姑娘写封信,说他一定为她多杀几个美国鬼子。这信一来二去,就在何大金那孤独的心田上开创了一条幸福之渠,并激发了他的好奇,让他对写出一笔娟秀文字的姑娘产生了热情的想象,想她应该是一张苹果脸,想她应该有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有次,何大金回信时,假装顺便提一句,如果她有相片又方便的话,不妨寄一张给他,让他知道与他通信的姑娘长什么模样。在朝鲜战争停战前的两个月,何大金收到了姑娘寄来的相片,相片上的姑娘与他想象的竟一模一样,正是一张苹果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像不是刚见相片而是早就认识似的。心无着落的何大金,第一次有了一种归宿感。他转业时果断地去了贵州,到了贵州,他又特别提出要去姑娘所在的那家国营大厂,因为他之所以转业来贵州是那姑娘把他吸引来的,负责安排转业的干部很理解他的心情,安排他去了那家国营大厂任副厂长。


大金在我们家住了两天,那两天他哪里也没去,就在家呆着,对任何人都笑呵呵的。他来的那天正好白露,白天有点热,晚上却不热,早晨起床,月季花和美人蕉上都沾着露水。他对奶奶说:“我梦见得最多的还是青山街上的人和事。”奶奶看着大金说:“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你爹的下落。”大金说:“我想我爸妈都死了,要是不死,早该回来了。”


李文军来看大金,说了一大堆话。临了,李文军抬起他那张阴郁的变胖了的脸说:“你对释放日本战犯一事怎么看?”大金在厂里天天看文件,虽然比李文军小几岁,但政治上却比李文军略显成熟,他说:“这是上面的事,我们无权议论。”李文军不同意道:“不对,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那么多罪恶,怎么可以说放就放?”大金看着李文军说:“中央有中央的考虑,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怎么可以考虑那么大的事?”李文军一脸嘲讽地一笑,一副谁也不怕的模样,声音变粗变大了,“我今天去了雨花亭的抗战纪念碑前烧了纸钱,”他说,“还把那张报纸也烧了,祭祀抗战时战死在那里的弟兄们。”大哥和大金都吃惊地看着李文军,李文军又说:“我还去黄土岭上烧了纸钱,就在我们当年坚守过的阵地上,以示我李文军悼念在黄土岭上阵亡的第三师的官兵,在我默祷时,天突然下起了雨。”


下午四点多钟时,天空突然阴了,确实下了雨。大金坐在客厅里看着下雨,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边想他远在贵州的妻子,“是下了雨,”大金说。李文军把他的感觉放大道:“那是我为抗日战争中死去的英烈们烧纸钱时,天老爷显灵,跟着我落泪。”大哥很激动,眼睛里都盈满泪水,肯定李文军说:“你做得对,明天我也去青山街英烈祠烧一堆纸钱。”


青山街英烈祠这两年没人管了,早两年英烈祠还有人打扫,都是抗日战争中伤残的原国民党老兵。这两年,中、小学的教材改了,教材上说“国民党拒不抗日”,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就把那几个伤残老兵安排到残疾人厂糊纸盒子,免得他们在这里晃来晃去地碍眼,当然就没人再为抗日战争中阵亡的英烈们打扫牌位了。这天下午,李文军手里拎着一大包给亡人烧的纸钱,和我大哥缓缓向英烈祠去了。大哥坐在三轮车上,摇着手柄,李文军严肃着脸走在我大哥一旁。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街上空空的,除了老人和小孩,大人们都忙着建设社会主义去了。两人来到英烈祠,英烈祠里空无一人,秋风把落叶都刮到地上,地上就一地的枯叶和垃圾。只有那株桂花树于这个季节里开着细碎的白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英烈祠里立着一块花岗石碑,石碑上凿着“抗日英魂”四个行书体字,描着红油漆。此刻,英烈碑上有很多黄泥印渍,那应该是孩子们掷泥坨留下的。英烈碑的后面是一间存放英烈牌位的房子,做灵堂布置的,建得很肃穆,门窗都是黑色,那个对着门摆设着众多牌位的阶梯似的祭坛和后面的墙也是黑色。从前这处庞大的祭坛上摆着四百多个牌位,每个牌位上都刻着一个人名,他们是一九四四年时坚守在妙高峰上的一个整编营,从营长到士兵全牺牲了,为了纪念他们为国捐躯,门楣上特意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写着三个楷书体字:英烈祠。这块匾被什么人取下来扔在祭坛下,匾上尽是灰尘和脚印。放眼望去,四百多个牌位只剩几十个,且东倒西歪,有的扔到了地上,有的摔烂或被人踩烂了。灵堂不再肃穆,给人一种凄惨衰败的景象,还有一股屎臭,是人和狗的粪便。


大哥和李文军凄凉地来到石碑前,李文军怒视一眼天空,大叫一声:“弟兄们,你们死得太冤了,我为你们难过啊。”声音很有力地散开,冲进破旧的灵堂,被灵堂里那面黑墙挡了回来,就有喑喑的回声,回声落到桂花树上,致使桂花树都颤栗不止,落下不少桂花。我大哥苦着脸,没吱声。李文军又说:“我心里痛啊。”大哥低着头,李文军蹲下,把那包纸钱解开,分一把给我大哥,两人就在“抗日英魂”的碑下烧着纸钱,一股淡淡的蓝烟便于习习的秋风中抚慰着石碑,然后飘散开去,风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有放了学跑进来玩的小学生,他们生生地觑着这两个男人,很快他们就玩自己的,在坪里掷纸飞机,或绕着那几株树追赶和打闹。我大哥和李文军一声不吭地烧完纸钱,李文军悲伤地说:“我还记得彭营长,他从前是中学老师,彭营长投笔从戎,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大哥昂起头,只见一抹残阳投射在麻灰色的英烈碑上,正好涂在“抗日英魂”四个行书体上,使那四个字顿时红亮亮的,熠熠生辉。大哥闻见了秋风吹来的桂花香,这才把闭臭的口张开道:“历史和我们都会记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