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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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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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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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386字

那年三月,被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刘邓路线”中的邓小平正式恢复了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出来工作了。爹天天读报,从报纸的文字上嗅到了政治对象的转移。爹对我和大哥说:“陕北和白玉都是靠造反上去的,我担心中央的政策一变,他们会栽跟头。”我和大哥都望着爹,爹说:“邓小平一主持中央工作,那些文革中闹得凶的‘打砸抢’分子抓的抓、判的判了,白玉和陕北暂时是没事,不知以后会怎样。”大哥也看了报,说:“我也觉得政治空气有点不一样,不像以前那么紧张。”爹对他大儿子说:“现在,省里,文革中被打倒的那些老干部,又陆续恢复工作了,他们的眼里能容陕北?”大哥点上支烟,说:“这么说,白玉恐怕也会有麻烦了?”爹看眼七月的天空,那是个炎热的傍晚的天空,此刻,距青山街四五里远的湘江里,何白玉正不顾一切地追逐着小向游去,几朵红云在天上缓缓移动,他游到小向身边便摸她的屁股。爹说:“白玉的日子恐怕也没那么顺畅了。”


那段时间老奶奶身体欠佳,爹却不想被小车天天接来送去地上下班,每次坐进车里,爹都有不安感,觉得这个待遇落在他身上总有点别扭。爹前半生虽只是名国民党军人,文化也不高,却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就受不住。这年八月,爹打了个报告,说他老了,体力不支,开会常打瞌睡,政治学习时注意力很难集中,不能及时理解党的新政策,权衡再三,他请求退休。爹的退休报告很快得到批复,——这是爹哪边都不站,这就没人需要他留任。爹办了退休,从此不用上班和开会学习了。爹说:“我轻松了。”


这年我儿子何国庆身高一米七十了,走路迈着开阔的大步子,说话喉咙也变粗了,去年还只穿三十九码的鞋,今年要穿四十一码的鞋了。李佳又去给国庆买来新球鞋和布鞋。五一也长高了,更虎头虎脑了,那眼神和那说话的表情以及走路一阵风的猛劲,爹说他长得活像钉在门上的烈士。五一比国庆小,但比国庆猛,经常在学校里打架,一打架不是打伤了别人要赔医药费,就是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弄得李佳时常愤怒地责令五一跪在毛主席像下反省错误。爹柔和地摇头说:“何家的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当年胜武也是经常在学校打架,白玉打不赢就用砖头砸。”李佳担心五一这样发展下去会变成长沙街上的二流子,就于半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把五一带到了省歌舞团首席小提琴手的家。那小提琴手是李佳一同事的表弟,姓吕,是个热心的年轻人,他让五一拉支小提琴曲,纠正了五一拉琴和握弓的姿势,并示范给五一看,这可不是对门曾家哥哥的半调子,那琴一拉起来,琴声就饱满地从琴体上倾泄下来,把室内的杂音一扫而光,令五一着迷。第二个星期天李佳又带着五一去学琴,再一个星期天五一就自己搭车去,手里拿着馒头,背上背着琴盒。从此每个星期天,五一就不找同学玩了,而是自己去省歌舞团找首席小提琴手学琴。


何娟也背起书包小学了,但她是个小女疯子,每天早出晚归,不玩得满头大汗、鼻涕横流、一脸肮脏,她就不落屋。老奶奶见何娟一头大汗地回家,一张小脸蛋脏兮兮的,笑了,“我玄孙女都读小学了。”老奶奶把玩累了的玄孙女揽到怀里,玄孙女就装睡地偎在高祖母怀里。老奶奶说:“娟娟,长大了准备干什么?”何娟想也不想地答:“我要当穆桂英。”老奶奶就对我们说:“好啊,娟娟要当穆桂英,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何白玉坐在沙发上,一脸不高兴。老奶奶看着白玉问:“你有这么好的女儿,干吗要离婚?”何白玉回答:“老奶奶,你不懂。”那天,何陕北也被爹叫来做白玉的工作,何陕北自然是站在我爹的立场上问他道:“就江山与美人而言,你更看重哪边?”何白玉毫不含糊地答:“我更看重美人。”何陕北生气了,没想他一开口竟被白玉顶个正着,这是不给他面子啊,他丢下一句“我以你为耻”的话,板着脸走了,泡的茶也没喝一口。大家都呆了,白玉却一脸无所谓道:“他是嫉妒我。”何白玉那颗自命不凡的只钟情于女人的脑袋,确实认为女人是最重要的。“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间,应该敢恨敢爱。”他大丈夫气十足地手一挥,“你们不要再劝我了。”他应该去当国王,因为没有人可以阻挠他追求爱情的决心,即使是在那样火红的年代,为了那个女人他也可以把伦理道德、家庭和上辈人的意见弃置不顾。


某个星期天,在何秀梅最不应该回来的日子里,她疲惫的样子回来了,穿着自己缝制的那身红衣服,脖子上系条水红色丝巾,感觉上她把自己裹得像一只红粽子,而且这只“粽子”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她于三个月前一大群麻雀在葡萄藤上争吵不休的日子里,与肖楚公结为了伉俪。何秀梅没办婚礼,没请人喝喜酒,她和肖楚公打了结婚证,第二天肖楚公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28型单车驶来,秀梅就穿着这身红衣服,扭身坐到肖楚公的单车上,对爹、我妈和老奶奶说:“我们结婚了,今晚我不回来,你们不要给我留门。”一家人望着她,老奶奶不相信地问:“这就是结婚?”秀梅说:“这是革命化的结婚,婚礼是‘四旧’,我和肖楚公都不提倡举行那样的婚礼。”她说完,屁股坐到肖楚公骑来的凤凰28型单车上,消失在门外。过了两天,秀梅回来拿她平时穿的衣服,我妈和大嫂都劝她补个婚礼,她断然拒绝:“不补,我一个老姑娘,他又有儿有女,别人背后会笑我呢。”何秀梅心里有块疙瘩,不办婚礼的真实原因,并非是她对老奶奶说的那些话,而是她觉得比起李文华来,她嫁的这个男人太不值得一提了,而且她老了,敲锣打鼓地迎娶,弄得人人都知道她嫁了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她的脸往哪里放?何秀梅别的东西可以不要,脸却是要的,她明显感到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可不愿意把“失败”拿到别人面前展览。


结婚后,她还是经常回来,有时候晚上还在她的闺房里睡觉,大嫂问她,她就说:“他家在大马路边,正处在上坡的位置,好吵的。”所以她嫁出去与没嫁出去区别不大,三天两头总能看见她回家吃饭,有时候中午还在家午睡,给侄孙女讲个故事,再睡觉。那天,一家人注意到她不但疲惫,左边脸比右边好像圆一些,像是肿了。大家面面相觑,何秀梅那样的火药性格,大家都不想自讨没趣。吃饭时,国庆问她:“姑妈,你脸怎么搞的?”何秀梅这样回答国庆:“姑妈洗澡时溜了一跤。”我们却看见那脸上有手指印,不像跌伤。她一回来,就住下了。一个星期后,肖楚公出现在门口,凤凰28型单车推进院子,他对坐在沙发上的我爹笑了下,“爸爸,秀梅在家没有?”秀梅一听见他说话,赶紧闩了门。肖楚公走拢去敲门,秀梅不开门。大嫂知道他们吵架了,说:“秀梅很任性,你要学会哄她。”肖楚公的宽脸上一片羞愧地敲门说:“秀梅,你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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