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1
|本章字节:9894字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金缕曲·赠梁汾》(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
流行和流行是不一样的。纳兰词在今天的流行,人们一说起来都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之类,在民国以前却不是这样。今天的读者,对传统文化的基础自然远远不如古人,不说那些卷帙浩繁的经史子集,即便只说背得出的完整诗词,大多连十首都不到。没有足够的积累,自然不会有足够的鉴赏力。这首《金缕曲·赠梁汾》当时可谓传遍京城,耸动一时,今天的人读起来,却会感觉有障碍、有隔阂了。
劈头一句“德也狂生耳”,正与顾贞立的那句“仆本恨人”一样,兀然警策。容若以“德”称名,是仿效汉人的习惯,仿佛姓成名德,字容若,有时也以“成生”自谓,朋友们书信往来,常常也以“成容若”称之,叶赫那拉这个姓氏竟然抛弃不用了。
词中还用到几个典故。“有酒惟浇赵州土”出自李贺的《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是赵国人,“战国四君子”之一,喜好交游,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性情投合,就会倾盖如故。
“青眼高歌俱未老”,化用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放浪形骸,不受礼俗拘束,看到俗人就以白眼视之,看到同道中人就会青眼相加。容若这是劝慰顾贞观:你我结为莫逆,年龄都不算老,彼此青眼相加,各以知己视之。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憾!
有人白头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容若告诉顾贞观:不要把我当贵介公子来看,我只是一介狂生,因为命运的偶然才生长于京城要地、豪贵之家。我倾慕的是平原君那样的君子,磊落豪侠,与人交往只论情义,不论贵贱。谁能理解我的心意,谁能相信,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个人,一见之下也可以遂成知己呢?今夜且与君共醉,我知道你才高招忌,命途多舛,这是古今才子共同的命运呀,何必介怀!且任那些宵小之辈如何地造谣中伤,没必要解释什么,冷笑置之而已。你我之心,一日相期,千劫永在。情义太真太深,今生消受不尽还有来生。我们就这样许下诺言,永远不要忘记。
《金缕曲》一反纳兰词缠绵悱恻的风格,如同汉赋铺陈,直泻千里。徐釚《词苑丛谈》称其“词旨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认为这首词足以与苏轼、辛弃疾比肩,这正是当年秋水轩唱和以来“稼轩风”成就的巅峰。
深知这首词的人,自然莫过于顾贞观了。他还有一些异样的情绪:有些意外,有些羞愧。
这个结果实在出乎意料,他本来并没有做这样的期待。一回想起容若那张天真的脸孔,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可耻的人。
但他并没有伪装什么。渌水亭的那一刻,他确实忘乎所以了,确实被容若带到凡尘之外的那个世界去了。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的,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因为自己本来也是那个世界里的住客、这个世界里的过客呀。
顾贞观读着这首《金缕曲·赠梁汾》,想到容若,想到自己的姐姐,恍惚间忽然觉得自己空度了四十年的岁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首词,等待这样的一位知音。是知音,也是对手。顾贞观向来以词自负,见到别人的佳作,难免会生出一些较技之心。况且心中本来就有许多言语,正好借着唱和,讲给那位“钟子期”听。
顾贞观步容若的原韵,和了一首《金缕曲》: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
这首词,完全是对容若的那首《金缕曲》的回答。感人处,尤其是那句“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用杜甫忆李白的诗句“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顾贞观恃才傲物,每每招人猜忌打压,以致一生偃蹇。正是在这样“世人皆欲杀”的大势里,才显得容若的友情的珍贵。
容若的《金缕曲》以平原君自期,顾贞观的《金缕曲》便以侯嬴自诩。那是战国乱世,魏国的都城大梁有一座城门叫做夷门,年老体衰的侯嬴便是这夷门的守门人。当时有所谓“战国四君子”,赵国有平原君赵胜,魏国有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也是一个礼贤下士的人,仁慈而谦和,从不以门第取人。他听说侯嬴是个贤人,便准备了厚礼前去拜访。
有一次,信陵君举办盛大的宴席,等大家都就位了,他自己却不入席,而是请大家多等一刻,容自己亲自去接一位重要的客人。说罢,信陵君亲自驾车,去夷门迎接侯嬴。
侯嬴也不客气,就坐在信陵君的车上,由着信陵君为自己驾车。车子走到中途,侯嬴突然要停一下,说市集里有个卖肉的朋友,名叫朱亥,多日不见,要去找他聊两句。信陵君也不着急,把车子驶进了市集,由着侯嬴和朱亥旁若无人地聊天,许久之后侯嬴才慢吞吞地回到了车上。旁观的人都知道信陵君还有很多客人在等着开宴,对侯嬴好一顿责备。
后来长平之战爆发,秦国大军趁胜追击,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天下为之大哗。赵国平原君的夫人正是魏国信陵君魏无忌的姐姐,平原君便派人向信陵君求救。在信陵君束手无策的时候,侯嬴出奇谋,窃符救赵,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段感人的佳话。尤其是计谋安排妥当之后,侯嬴刎颈自尽,以死来报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这就是战国的士风,秦汉以后便不多见了。
“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顾贞观如今年已不惑,方才结识容若,岂不正像当年七十高龄的侯嬴被信陵君以国士相待么?想自己一介匹夫,要报答容若的知遇之恩,怕也要像侯嬴一般了。
这话并不是义气上头随便说说的,“亲在许身犹未得”,高堂健在,还需奉养,现在还不能轻易许身,只等孝道尽罢,自己的这条性命就是知己好友的了。
两首《金缕曲》,一唱一和,谁想到竟然都成了诗谶。顾贞观词有“亲在许身犹未得”,结果没多久他就因高堂故世而南归;容若词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后来果然才过而立便七日不汗而死。两人“但结记、来生休悔”,《炙砚琐谈》里记载了一段传奇,说容若故去之后,顾贞观便南下回乡,不愿再留在京城了。一天夜里,他梦到容若来访,说“文章知己,念不去怀。泡影石光,愿寻息壤”。就在这一夜,顾贞观的儿媳诞下一子,顾贞观急忙去看,见那孩子面目一如容若,想起方才的梦境,知道这一定就是容若的后身无疑,不觉窃喜。数月之后,顾贞观又梦到容若与自己道别,醒来之后急忙询问,才知道那孩子刚刚死去了。
《金缕曲》一来一往,容若的话还没有说尽。他在顾贞观的眉宇之间看到了太多的沧桑,太多的愁绪,容若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这样的摧残于他,正如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这样的眷顾自己。于是,赠梁汾之后,还要再赠梁汾: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
这一回,容若特意又用上了秋水轩唱和时的韵脚,他已经有意与这位才华横溢的顾贞观掀起一轮新的唱和,在词坛领起一股新的波澜。两人的词,都是“极于情”的,这是他们共同的风格,也是他们共同的主张。
容若在这首词中请顾贞观记起当年,曾以诗词文赋在京城赢得了多大的声名;记起当年,才情擅江左,屈指算来竟然已足足二十年了。但这又如何呢,如果要以才华博取功名,仕途的波澜要比天河更大呀。
“高才自古难通显”,命运向来如此吧。你远游京城,一次次的希望,只换来一次次的伤心。永远是那些庸碌之才编撰着皇家典籍,而你,只是一味地不阿不媚,命运又怎么会眷顾你呢?
容若这一次却有些误会顾贞观了。顾贞观那挥之不去的沧桑与愁绪,并不都是为了自己多舛的命运,而是惦记着当初的一个承诺,牵挂着北方千里之外的一个友人——如果命运对自己只是不公与苛刻,对这位友人却可以说是肆虐了。
遥想当年,已经被判流放的吴兆骞在临行前与顾贞观握手道别,大家都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当时顾贞观说:你如今年方而立,如果有幸捱到知命之年,那么这二十年中,我一定摩顶放踵,想方设法把你救回中原。
谁知转眼之间,二十年之期堪堪就要到了。
“三过门前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自己是带着目的来结识容若的,但他一定不会怪罪自己的,因为平原君和信陵君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一定不会怪罪。好,好,好,有些话总是要对他讲的。
[2]知我者,梁汾耳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金缕曲·简梁汾》
非常人,非常事,非常言语。
吴兆骞与纳兰容若素不相识。“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容若方才三岁,吴兆骞流放的时候,容若也只有五岁。吴兆骞不是纳兰容若的朋友,只是“友人之友”而已。但顾贞观已经知道,营救吴兆骞的事情,一定得着落在容若的肩上了。
这件匪夷所思的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京城,引起很多人的万千感慨。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里讲过一段知人知心的话:“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的确,世人的交际,大多只是为了构建自己的“人脉”,师生、校友,莫不如此。既然以利益为旨归,利益不存在了,人情自然也就淡了。童年纯真的情谊,长大以后就忘记了;贫贱时候的患难之交,一旦富贵也就忘记了。大家都以道义互勉,其实真正左右友谊的却不过是世态人情;大家都以文章相推许,一旦涉及功利便转为忌恨。朋友总是要被辜负的,更何况朋友的朋友呢!对待朋友的朋友也能以赤子之心全力以赴,这世上除了容若还有第二个人么?
的确,谢章铤大有后知之明,顾贞观更没有看错容若。那一日顾贞观以词代书,写下两首《金缕曲》准备寄给北方苦寒之地的吴兆骞。他另外要做的,只是把这两首词抄录给容若一份而已。
他知道,这就足够了,再不用多说一个字。
这两首词,以词代书,开创了一个崭新的词体,所以在词史上也是很重要的一笔。清人谈论本朝最佳的词作,虽然文无第一,众说纷纭,但这两首词确实有着极高的提名率。仍然是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说顾贞观的填词,短调隽永,长调委婉尽致,能得周邦彦与柳永的妙处。观其生平,与吴兆骞最是相交莫逆,吴兆骞的《秋笳集》和顾贞观的《弹指词》都是上乘之作,尤其是顾贞观寄给吴兆骞的那两首《金缕曲》,浓挚交情、艰难身世、苍茫离思,愈转愈深,一字一泪。想象吴兆骞当日在宁古塔冰天雪窖之间收到这两首代书之词,不知何以为情。后来有很多人仿效这一体裁,但都平铺直叙,味同嚼蜡,是因为没有顾贞观这样的深情真气作为骨干呀。
当初,这两首《金缕曲》的第一个读者,就是容若。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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