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恋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2)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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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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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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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42字

这是一个“罪恶”的念头,但小冬郎又禁不住这样去想:如果,如果他们在战场上相遇了,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呢?又为什么,在祖辈与父辈入关的时候,汉人当中再没有这样的英雄了呢?


历史总会带给人太多的思考,小冬郎就是在这样的和思考当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汉人的古典诗歌中素来有一个咏史诗的传统,冬郎便把自己的疑惑与见解写成了一首又一首的咏史诗。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了,他的诗需要有人欣赏,他的快乐与悲伤也需要有人分享。


哪怕是飞得最高的鹰,也需要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


[4]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眼看着小冬郎已经成长为一个俊朗的少年了,却一直没有弟弟,这真让明珠夫妇大大地焦灼。多子多孙才是福,尤其对于豪门来说,子女越多,政治本钱就越多,将来一门子女在各个领域里扎下根,家族才能稳健,不怕风雨。


病急乱投医,明珠为了这事甚至去请过算命先生,说他有三子之命。明珠当时高兴了一下,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三子之命,只是说我命里有三个儿子,如果真生不出,又会说我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折了福。呸,这帮算命先生,这不是和没说一样?!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朋好友当中传为了一个笑柄,都说明珠这样的脑子竟也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容若永远记得,表妹拿这件事开过自己的玩笑。


那是一个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蓝澄澄的,院落里的紫藤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在屋里闲话些儿女家常,表妹则窜到紫藤树下来找自己玩。


表妹托着粉腮,偏着头一本正经地问:“如果你家真有了三兄弟,该取什么名字呢?”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她一脸,冬郎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片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见冬郎不答,她又自言自语道:“那两个就叫成瑾、成亮好了。表哥,你这个‘成德’的名字很难听,改成‘成诞’吧,这多配!”说完便埋下头不看冬郎,但冬郎却清楚看到笑意从她嘴角浅浅的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到不可遏制处,头上乌黑的半月形髻也一颤一颤。


冬郎也笑了,“你骂我是狗吗?”


表妹露出一脸夸张的沮丧,“不会吧!表哥你不要太聪明哦!”


“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少年冬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段,老师没有教,是他自己偷偷看、偷偷背的。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被魏晋风度狂热地吸引住了,《世说新语》里那些短小而耐人寻味的故事正合他的口味。


当然,也合表妹的口味。“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表妹最喜欢书里的这个故事。这是才女谢道韫的故事,后来的容若多少次把“谢娘”“道韫”这样的字眼写进自己的词里。


此时此刻,促狭的表妹从《世说新语》里拈出诸葛家三兄弟的故事,本要好好地捉弄一下表哥,却没想到表哥早已经把书背得那么熟了。


这段故事是说,三国时代的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堂弟诸葛诞都有很大的名望,各为一国效力,当时的人们都说这三兄弟就是龙、虎、狗,蜀国得的是龙(诸葛亮),吴国得的是虎(诸葛瑾),魏国得的是狗(诸葛诞)。


少年冬郎见表妹受了挫,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嗫嚅道:“我背得这么熟,只是凑巧对这段故事很有感触,也很有想不通的地方。前几天我还专门写了一首咏史诗,我这就背给你听!”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


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


——《咏史》之四


这是一首七绝,是诗。这时候的冬郎还没有开始填词,因为词是为爱情而专设的文体,是特地留给他的将来的。


冬郎当时的小脸一定是通红的,他一边背诵着自己的新作,一边给表妹作着解释:“在这三兄弟当中,诸葛亮是蜀国之龙,诸葛瑾是吴国之虎,都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诸葛诞是魏国之狗,这就大大地说错了!”


少年冬郎读书有得,说着说着便渐入佳境,踌躇满志地长篇大论起来:“那些人贬低诸葛诞是狗,不过是因为诸葛诞以魏国元老、征东大将军的身份要去投降吴国作叛徒,没能坚守臣节。但我这些天细看这段历史,发现这里边有很深的内情。当时,司马氏准备篡魏,对忠于魏国的老臣接连下起毒手,还派出说客劝说诸葛诞投靠到司马氏的阵营。但诸葛诞怒斥说客,说自己身受魏恩,已经抱了决死之心,不容许有人篡权。结果司马氏反而以叛乱的罪名害死了诸葛诞。”


表妹应道:“看来这个诸葛诞是忠于魏国的,他反的只是篡权的司马氏。”


“是的,”冬郎见表妹被自己说服,更是兴奋,“但诸葛诞这番节操却不为世人理解,还骂他做狗,所以我写这首诗就是要给这位被冤枉了一千多年的老英雄翻案。”


冬郎沉浸在自己独到的发现里,半晌才注意到表妹神色古怪,只见她把眼角轻轻一挑,“表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冬郎一下子窘住了,正待解释,谁知表妹一脸坏笑地突然说出了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表哥,方才我借这个故事给你们三兄弟取名字,确实是转着弯骂你,但魏晋的人们说诸葛诞是狗,却一点都没有骂他的意思。表哥,这都是多少人读烂的书,你以为翻案是那么容易的么!”小小的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志得意满。


冬郎一脸狐疑,只见表妹好整以暇,接着说道:“我本来读这段书的时候就怀疑过,前边既然说了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


“对呀,确实讲不通!”冬郎连忙应道。


表妹说道:“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些书,这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人并不把狗当做骂人话的。《尔雅》里说,熊和虎是势均力敌的猛兽,人们把熊和虎的幼崽叫狗。那时候的律法还规定,打到老虎可以卖三千钱,打到老虎的‘狗’可以卖一半的钱。所以,龙、虎、狗只是比喻诸葛三兄弟本领有别,并没有骂诸葛诞哦。”


少年冬郎只听得既佩且愧,本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向表妹显摆自己的诗作,证明自己的见地,本以为能听到几句入耳的夸赞,或者看到表妹一脸倾慕的样子,没想到弄巧成拙,搞了一个灰头土脸。后来一直被别人惊才羡艳的这位贵公子私底下承认,在他所有交往的人当中,只有两个人的聪明是让自己感到无力招架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表妹。


容若格外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清楚,清楚到回忆时都觉得残忍。


容若躺在藤蔓下,用两本古书枕着头,他侧转身的空档,其中一本被风吹开了两页,上面写着“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这样和那日的天空一样晴朗明澈的句子。表妹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耐心地在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拾起紫藤蝴蝶形的花瓣,动作小心而慎重。待雪绡丝的手绢兜满了,她才去厨房拣了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碗来,用糖将花瓣给渍起来,容若好奇这是要做什么,她笑着,说要做藤萝饼,说是紫藤花除了在藤蔓上还会在嘴里绽放。那天下午,饼终是没做成,但那股子甜香弥漫了整个三月。


在取名的话题后,容若胡乱地把话题扯开了,拉拉杂杂的,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像英国人一样没头没脑地聊聊天气吧。


还记得最后的那个话题是: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读书。”


“读累了呢?”表妹问。


冬郎答:“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读书。”


“又读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骑射。”


……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世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刘真长回答说:“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


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才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含义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但表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只是回答方才问起的那个问题: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做些什么?


她常常思念,她说,在最好的天气里。


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地就随风飘散了。在此交代两句后话:冬郎后来真的添了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一岁;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七岁。人们常说容若才高命薄,或许是才命相妨,或许是用情太过,无论这些理由是否真的就是导致这个天才诗人夭折的罪魁祸首,总之纳兰家族就像受到过诅咒一般,揆叙是在四十三岁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时还不满三十岁,这三兄弟的下一代也延续着要么绝嗣、要么早夭的命运,甚至就连揆芳的妻子,一个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只有那位强悍的明珠,经历了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孙子,这样的长寿比之早夭更是一种残忍无数倍的刑罚。


[5]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李益《相和歌辞·宫怨》


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这个炎热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了。容若独自锁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只是写字。他背过的诗句已经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纸上默写着,越写越快,笔行得那样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开什么。


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辞·宫怨》,他已经写过三遍了。写过的诗句幻作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皇宫里面,帝王趁着月色再一次地巡幸昭阳宫了,而长门里的那个女子仍在没日没夜地呆坐着,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进了长门的铜壶滴漏,让寂寞的时间流得那么漫长。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又是一首,题目还是《相和歌辞·宫怨》,只是作者换作了于濆。诗中在说一个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邻家的少年偷偷相爱,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宫,说这样就可以长久地享受富贵。但他们可曾想过,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呢?少女纵然能得到君王一时的宠爱,但不知哪天就会被打入冷宫,任凭如花的红颜寂寞地凋谢。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如生来就是个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