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愿意悲伤地坐在你身边(2)

作者:齐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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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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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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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74字

当然了,作为一位资深离散数学教授,老冯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在每件行动中都能有所收获。比如他就利用每天的这点散步时间获得了一项关于报纸和信的需求者的分析结果。每天他溜达了一刻钟,意犹未尽地回到教研室时,助教唐子墨总会急切地问他报纸来了没有。但是当他把手里一摞乱糟糟的东西递过去时,唐子墨却看都不看报纸一眼,只是在信堆里像土拨鼠一样勤奋地翻找。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雷老师。他在下午三点半会准时直起弯了大半辈子的腰板,用阴柔的声音问道:“信来了吗?”这时唐子墨会小跑几步把自己已经过滤了一遍的纸堆送过去。然后雷老师就会娴熟地从中拎出报纸,整个摊在桌上,戴好老花镜开始。


熟谙八卦的老冯深知自己教研室里的年轻女孩唐子墨正处于热恋中,对象好像是汽车厂的一个技术员。精通人情世故的老冯也知道,雷老师对公然将公共物品据为己有还是有一丝惭愧的。


这样的小发现让老冯的生活充满乐趣。他也当然不会独享这现实中的幽默。因此在一次新年茶话会上,有人开玩笑让他总结一下知识分子的特点,他就呵呵笑道:“想看信的人问报纸来了没有,想看报纸的却问信来了没有。”


唐子墨红着脸笑了,她看到老冯冲她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以后也该看看报了。


十一


二十三年前汽车厂和林学院空有同在一城之名,实际上相距二十多公里,而且其间是标准的荒郊野岭,可以讲是拍西部片的绝好外景。


锻压车间的青年技术员丁大伟每周五都要骑上他的飞鸽自行车,跨越这五十里地的艰难险阻,去林学院接自己的女朋友。


每个周五下午,唐子墨就站在林学院西门外的大树底下,踮着脚眺望土路的尽头,希望滚滚红尘中突然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恋情在老冯的宣传下名扬整个理学系,林学系的几十光棍每次见到子墨无不嗟然长叹。


老冯喜欢给予年轻人感情方面的指导,也热衷于同年轻人分享自己青年时代的浪漫往事。每当唐子墨为丁大伟的艰苦骑行表示心疼时,老冯就会撇嘴说:“这算什么,你知道我年轻时是怎么约会的吗?”


子墨只好配合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二十多岁那阵,从咱们学校到城里都是荒地啊,不像现在还有条土路。我自行车后面要专门放块大石头,跟板砖那么大。”老冯拿手比划道。


“为什么啊?怕有坏人?”子墨乖乖地表现出听到这里时应有的好奇。


“主要还是防狼啊!”老冯皱着眉头说道,“你可是不知道,天一黑啊,你就看见野地里……”


子墨脑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年轻的老冯抱着大石头,英勇迎战群狼的场景。


(十二)


两年前晚上八点多,护城河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没熄火的奥迪q7,正在有节奏地抖动着。


一声长叹后,丁大伟躺在了已经放平的椅子上,感觉心脏不大舒服,跳得和中国经济的增速一样快,心里满是亢奋与恐惧。林姗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想要撑起身体向后座爬去。丁大伟这下差点被弄得背过气去,慌忙伸手抓住林姗的腿使劲一推,随着“咣当”一声,如释重负感卷土重来,一分钟之内第二次将他席卷。


“诶呦你干吗呀?”林姗怒道,似乎是被丁大伟弄疼了。


“你压我心脏了。”


“那你说话不就行了吗,推我干什么。”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如果不是要着急回学校,林姗肯定会和丁大伟大吵一架。但是手表传来“滴”的一声,提醒她已经九点了。林姗只好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开始穿衣服。


在听了一分钟引擎的独奏后,丁大伟开腔问道:“一会是送你回学校吗?”


“嗯。”


丁大伟回头看了一眼,林姗正在对着镜子补妆。


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丁大伟拿起来,看着屏幕上的“子墨”,稍微有点发愣。他按下确认键,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丁先生,早点回家吧。小心路上被妖怪抓走呀。”


丁大伟放下手机,头也不回地说:“走吧,先送你回去。”


林姗什么也没说。


十三


一年前林姗站在宿舍的露台上向下看,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发出一片欢呼,骚动的人群险些把那圈围成心形的蜡烛给踩灭了。在那圈蜡烛的中央,张宇手捧着一个和他脑袋一般大小的蜡烛虔诚而立,一脸向往地仰视着林姗。


三个室友兴奋地围在林姗身旁,极力怂恿她赶紧下去,并且纷纷表示会为她保驾护航。林姗依旧冷冷地看着下面,什么话也不说。


“张宇多浪漫啊,还抱着个迷你炸弹,代表了什么呢……”


“人家追了你两年了,你就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你哪怕过一会就甩了他呢……和张宇谈半小时恋爱,睡而无憾呀。”


室友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奇思异想漫天飘零。


林姗在僵立了五分钟后,终于拿起了手机放在耳旁。本来已经稍稍沉寂下来的人群再度喧闹起来,刚才已开始打哈欠的人们兴奋地猜测着林姗是否会电话回应表白,也有人在分析她的手机是哪个品牌,看上去好像有些山寨。


张宇当然也很激动,当然他也有些尴尬,因为自己双手都用来抱着胸前这个硕大的心形蜡烛了,实在腾不出手来接电话。他求助地向四周看着,希望别人在铃声响起时可以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者很快产生了,一位女生小心翼翼地迈过蜡烛走到了张宇身边。这位女生显然具有超前思维,因为这时候张宇裤兜里的手机还依旧稳如泰山。然而她一脸歉疚地走到了距离张宇23厘米的地方,欠身伏在他耳边,温柔说道:“林姗刚才给我打电话,说看你接手机不方便,就让我转告你,对不起。”


“你有什么可说对不起的?”张宇笑道,“她让你跟我说什么呀?”


女生愣了一下,直起身子大声说道:“她说对不起!”


张宇呆了半晌,抬头向上看去,露台上早已没有林姗的身影。


十四


二年半前丁大伟和林姗面对面坐在墨云茶庄的一个角落里,光线隐约,乐声清幽,暗香氤氲,气氛暧昧。


沉默了大概两支红塔山的时间后,丁大伟冷不丁拍了下桌子,指着林姗用压低的嗓音骂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这都是你挂的第几门课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自从四年前本科生施行导师制以来,你是我带过的最让我头疼的学生。”


林姗没有说话,满不在乎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若不是因为前几天剪了短发,现在她肯定在调戏自己的发梢。


丁大伟已经对林姗的态度见怪不怪了,似乎训斥林姗这件事已经从导师管教学生的责任中游离出来,单独成为了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继续说道:“而且这次你居然挂的是马哲。你挂专业课也就罢了,居然连政治课都不放过。你知不知道这回全校一共就两个人挂了马哲,另外一个还是体育特长生,要不是因为这小子名叫马哲成了噱头,你肯定早就成为风云人物了。”


“我本来也是风云人物。”林姗笑道。


丁大伟的满腹经纶被这样的坦诚相见逼得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叹了口气,问道:“林姗,自打大一入学,这是我第几次请你喝茶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是每次你犯的事我都历历在目。你是个很聪明的女生,能到p大读书,以前肯定也是一等一的优秀生,我搞不懂你为什么现在是这样的状况。”


“这是第一次。”林姗字正腔圆道。


“什么第一次?”丁大伟皱眉道。


“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喝茶,以前都是请我喝咖啡。”


“喝什么不重要……”


“我还没说完。没错,喝什么确实不重要,和谁喝才重要。我知道只要挂掉一门课,或者周末跑到南门随便上一辆豪华车或者别的什么,就可以和你单独待上一两个小时。”林姗慢慢说道,“虽然我们身边一直有人,但是在我眼里周围根本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无论是时光还是空间上,都是我所独有的,当然你也是我独有的。”


丁大伟恍惚间觉得好像什么东西碎了。


十秒钟的沉寂。


“喂,你好像把茶杯碰掉了。”林姗站起来探头向丁大伟看去,“而且你还把裤子弄湿了……”


十五


几个小时前张宇开着迈腾行驶在三环上,稍微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按照路牌的指示,他在下一个口往左拐就是西藏,直行就是哈尔滨,右拐就是秦皇岛,而他只是想在这灯火辉煌的城市环线上转转罢了。


自从买车之后,张宇就养成了晚饭后飙车的习惯,饭后三百里,健康好身体。很多人都对他的新爱好十分担心,就连修车行的郭老板也劝他不要在晚上飙车。张宇一度很迷惑,因为他感觉自己这个爱好应该是可以为郭老板创造利润的。不过他后来明白了,人家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人们都说,张宇在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后,彻底迷失了。这种迷失体现在他再也不写任何东西了,就像他失恋之后,再也不失恋了一样。两年前,他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女生,疯狂地追逐着,最终差点落得夸父的下场。一年前,他失恋了,丰满的理想最终被骨感的现实击败。他开始写,一天写五六千字,第二天再删掉六七千字,让任何一个学过数学的人都啧啧称奇。半年之后,他居然写出了一部二十来万字的,可以说是文学和数学上的双重奇迹。后来还阴差阳错地出版了,张宇用版税付了首付,贷款买回这辆迈腾,他说自己就把汽车当做女人了。有人为此建议他买辆摩托,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模拟女人能达到的功效,张宇后来再也没有理过那人。


由于对我国的边陲地区毫无兴趣,张宇决定还是回去好了。他在个不错的小区和另外两个男的一起合租了套房子,别误会,他们分别住在不同的房间。那两个人都是某影视公司的制片,比目前的希腊政府还要寒酸。他们看张宇还开着辆迈腾,就当他是作家领域的翘楚,要求他承担房租里的大头。张宇想起两位制片昨晚像俄罗斯一样喝光了所有库存的酒,便决定先去趟超市买些啤酒回来。他在下个十字路口右拐上了辅路,家乐福的灯火就在不远处闪烁。


忽然间,一辆自行车从后面擦着他的后视镜“嗖”地一下骑了过去,张宇刚想伸出头去骂街,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尖叫。匆忙间,张宇似乎看到了车前有黑影一闪,好像天使的容颜。


黑色迈腾一个急刹……没有停住,好多事情都是这样。


十六


也是几个小时前唐子墨艰难地拎着两个超大购物袋,逆行走在辅路上,准备到前面的路口去打车。


前面有车开了过来,子墨往边上靠了靠,准备等车过去再继续走。


这时,一辆自行车忽然从旁边冲了过来,子墨分外诧异这车来自何方,感觉上好像是从黑夜里凭空杀出来似的。她赶紧又往刚才的方向一闪……


十七


二十一年前初春三月,系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愁容满面。理学系的老教师云集,平均年龄让政治局常委们都汗颜。因此听说数学教研室的唐子墨在准备考研时,系主任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他知道这女生考完研之后肯定不会再回来,她的男朋友已经考研到了北京,估计她也是要过去和男朋友汇合。冒着下辈子倒霉的风险,系主任决定将唐子墨的考研大业搅黄,这样不仅留下了一个青年教师,说不定还能解决下系里的单身汉问题。


唐子墨惊讶地看着新学期的课程安排,那上面显示自己的工作量是上学期的两倍。她明白这可能是系里为了阻止她离开有意为之,但是看透却不说破是她最大的本领。唐子墨一边上课一边自己复习考研,有时压力太大,她就会趴在桌上哭,直到眼泪把丁大伟的来信打湿。


暑假里,丁大伟看到自己的女朋友瘦了一圈,他的心也险些跟手里的冰糕一起融化在无限的哀愁里。那天,在市郊的水库边,野鸭成群,野鸡们……都去工作了。


丁大伟和唐子墨就悲伤地并肩坐在一起,想象着他们那毛玻璃一样模糊难辨的未来。


十八


现在多年后,唐子墨发现自己依旧和丁大伟并肩坐在水边,前面的路还是看不清究竟去向何方,她睡了过去。


icu的门“咔”地一声被打开了,坐在对面的丁大伟紧紧盯着那越来越大的缝隙,左手倒影,右手年华,想不起来梦里花落知多少。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不停地抄袭着那些美好的小时代,她不说,他就假装她不知道。


他发觉,自己原来只想悲伤地坐在她身旁。


在丁大伟所踩的地面的下面,厕所里飘扬着的国际歌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宇把手机放到耳边,传来的是如同全世界所有雨落在全世界所有草坪上一般的沉默。


这样的沉默说明,张宇在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想起了《挪威的森林》的结尾。


果然,在沉默了许久,继而惊涛骇浪了片刻后,林姗像绿子一样沉静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张宇恍惚间觉得这是自己经历过的最文艺的时刻,他听见自己用空灵的声音回答道:“厕所。”


一阵冲水声在旁边的隔间里响起,就和大雨倾盆的效果一样。


“我想你了。”林姗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