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愿意悲伤地坐在你身边(1)

作者:齐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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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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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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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98字


现在当丁大伟悲伤地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时,他没有想到唐子墨此时正深陷于蔚蓝色的回忆中,甜蜜而惆怅。不过这不是丁大伟的过错,凌乱的现实世界让他难以分神去感受妻子细微的情感脉动。


三个小时前,丁大伟接到了急救中心的电话,一个拥有着唐老鸭般嗓音的男人告诉他唐子墨出车祸了,一瞬间,烧灼感同时涌上了他的喉头和***。


两个小时前,匆匆赶到市医院的丁大伟比敦刻尔克撤退时的英法联军还要狼狈,他穿了一件高级的女士貂皮大衣。一楼大厅深夜未眠的人们都向他投去了惊异的目光,一个坐着轮椅提前排队来做伤残鉴定的络腮胡,为了一睹丁大伟的风采,最终坚定地站了起来。正在丁大伟意外成为米兰时装周新任模特之际,一个满身血污的小伙子焦急地跑过来,把他带到了重症监护室外,那里有无数的表格需要他签字,他发现什么都是自己的责任。


一个小时前,丁大伟的手机屏幕上闪烁起貂皮大衣主人的号码。他失神落魄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会,然后起身把它丢进了垃圾箱。


二十一分钟前,站在医院走廊里的丁大伟,透过一尘不染的落地窗,看着络腮胡右手拿着丁大伟的手机,左手拎着折叠起来的轮椅,落魄地走出了医院。


天已经微亮。



与此同时张宇站在厕所的镜子前,真正领悟了什么叫长得像车祸现场一样。镜子里的那个人身上血迹斑斑,比较搞笑的是他胸前还有一块桃心状的血迹。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上中学时班里的一个男生。张宇依稀记得那个男生是混帮派的,在右臂上有个文身,道上的弟兄都叫他阿青。张宇有幸见过阿青的文身,当时他们在打球,由于天气炎热,阿青很快就脱去了上衣,右臂上赫然一个可爱的哈巴狗图案。


张宇记得阿青把胳臂举起来,严肃地跟他说“这是狼图腾。”


张宇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就像他也弄不清那个女人的丈夫为什么没有报警或者和他谈什么赔偿之类的事情。在张宇把他领到重症监护室外面后,两个人便再无任何接触。张宇本来一直站在一旁等待发落,可是直到膀胱膨胀到难以忍受时,也没有人来搭理他。似乎电视剧里的剧情不是这样的,可是目前他的情况就是如此,无删节版的。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国际歌飘荡在医院的厕所里,和消毒水味沆瀣一气。


他惊愕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此时此刻林姗捡起刚才砸到墙上的手机,惊讶地发现它居然一点外伤都没有,就像自己一样。在它飞向墙上之前,林姗用它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第一次刚刚接通就被挂断了,后来的几次变成了“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在通讯录里熟练地找到了张宇的号码,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无数遍,但是今天她打算有所创新。


因此林姗轻轻按下了接听键。


那一刻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仿佛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不过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不是想起张宇了,而是想张宇了。


想要坐在他身旁,如果他还愿意的话。



穿山越岭的另一边唐子墨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因此那辆飞驰向她的迈腾既没有将她送入天堂,也没有把她推进地狱。睁开眼,唐子墨发现自己坐在绿皮火车的肮脏车厢里,对面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圆脸男生。好像是很多年前的样子,她没戴表,看不出时间。他们之间的小桌子上堆满了书,细心的唐子墨注意到,圆脸男生的屁股底下还垫着三本厚厚的词典。说不清一开始是什么感觉,唐子墨和男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脸色渐渐红润起来。颠簸中,唐子墨忽然发现自己的白色布裙的裙摆被染红了一片,那个时代,侧漏的可绝不是霸气。当她尴尬地思忖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处理好这次危机时,对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子墨你负伤了?!”


原来人死后就会回到最好的时光里,唐子墨恍然大悟了。



20世纪80年代的模糊岁月古都西安,大四女生唐子墨正在午睡,看上去就像火晶柿子一样安详。


在宿舍的六个姑娘中,唐子墨的感情生活最为隐秘,用宿舍老大海燕的话讲,就是“和舒婷的作品一样朦胧”。虽然其他女生喜欢嗔怪子墨的讳莫如深,但她们心里很清楚自己也应该对这种情况的出现负有责任。由于唐子墨年龄最小,所以大家都很照顾她,几乎成了为以后准备做母亲的预科培训。自从唐子墨和原来的男友杜明分手后,这帮姑娘更是母性大增,对出现在子墨身边的男性生物都充满敌意,实在不行就亲自献身,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捍卫子墨的单纯善良。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唐子墨的青春期逆反心理大增。以前在家面对自己母亲还不胜其烦,本以为上了大学离开家就算脱离苦海,岂料一个妈妈倒下了,五个“妈妈”站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唐子墨逐渐修炼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御母之术,五位“妈妈”也打不开她的少女心扉。


因此在这个初夏时节的中午,当五位“妈妈”围坐在桌旁,看着桌上那封厚达半厘米的情书时,五张脸上一起浮现出胜利般的笑容。那封信的收信人本来应该是唐子墨,可惜送信的人全无职业道德,只是顺着门缝把信塞了进来。不过鉴于这信的厚度与门缝那狭小的空隙实在不成正比,想门缝传书不比鸿雁传书轻松,因此送信者很有可能只是个心地善良但是心眼缺乏的家伙。五个人争夺了一会后,最终由海燕用陕西普通话将情书娓娓道来。其实那么厚的信要表达的内容很简单,她们合理运用想象后,判定是一个子墨的老乡爱她爱到拔不出来,不对,是爱到不能自拔。那个男生由于某种原因提前毕业被分配回家乡的汽车厂,离校前,他托人打听到子墨会被分配回家乡的林学院。因此,两个月后,他会在家乡的火车站迎接子墨……以下省略五千字。


沉浸于情书中的五个姑娘忘了一件事,唐子墨只是睡着了,而不是被打晕了。因此在她们完全沉浸于被省略的那五千字内容时,一只仿佛从天而降的手将信纸一把夺了过去。大家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从上铺而降的唐子墨。


“谁让你们偷看我的信了?”子墨愠怒道。


四只颤抖的食指一起指向海燕。而海燕只能在心中发出高尔基为她安排的台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但是子墨只是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去,冲进了外面的、后来的、没人明白的世界中。



写信的人丁大伟是在抽掉了寝室兄弟们库存的所有烟之后才开始动笔的。


在此之前他没有写过什么情书,当然他现在也没有完全把这信当做是情书。总的来说,丁大伟是宁愿目送暗恋的女生嫁为人妇也难以狠下心来表白的那种人。


要不是忽然而至的工作分配,丁大伟可能还是下不了狠心。


寝室的哥们都劝他是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丁大伟已经把粘着唾液的手指摆在窗户前拗了两年的造型,再不去捅的话整个人就要被这西北的气候风化掉了。


“这样以后的学生们进来,我就可以领着他们参观你被风化后形成的雕塑,”已经留校的小冯说道,“告诫他们这就是不敢表白的结果啊。”


“再说了,你都这样了要是还不能和唐子墨成了,那两年前那顿揍不是白挨了吗?”大牛提醒道。


于是在众人的劝说下,丁大伟终于答应通过写信的方式来捅窗户纸。


把新买的信纸铺在桌子上,将钢笔灌满墨汁。


丁大伟满怀深情地写道:


敬爱的唐子墨同学:


您好!


……



三年前唐子墨依偎在丁大伟身旁,闲适地看着电视。屏幕上是一个长得有点像杨臣刚的男子,正在卖力地模仿着刘德华的唱腔,又是一个蹩脚的选秀节目。当他唱完后,评委们全都面目狰狞,其中一个头戴红花的女评委点评道:“你的模仿……还是在外表上最为接近。”


唐子墨很愤慨,因为她一向喜欢刘德华;丁大伟虽然不喜欢刘德华,但是也同样愤慨,因为他觉得刘德华也没比电视上的男子好到哪去。正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两只蝴蝶》的彩铃响了起来。唐子墨捂上耳朵嗔道:“哎呀,你换个铃声不行吗?”


丁大伟没理她,把手机举到耳边:“喂?你好。”


“你怎么一天也不打个电话啊?还得让人家给你打……”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丁大伟惊诧于这声音居然如此响亮清晰,不由感慨现在其实还是有质量过硬的产品的。他慌张地瞥了唐子墨一眼,却见她没什么反应,还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稍稍放下心的丁大伟拉长声音说道:“诶,你好,你好……喂……听不清吗?你等一下,我这信号可能不好,我换个地方。”


他站起身,匆匆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是北国来的孩子唐子墨发现,最近丁大伟经常出现在自己身边。


在操场上,在课堂下,在食堂中,丁大伟会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然后跟子墨打个招呼:“诶,你好子墨。”


然后又迅速消失在人海里。


唐子墨的同学都劝她离丁大伟远点。首先,这人是足球队的,这简直就跟菜刀队差不多;其次,这人看上去流里流气的;最后,这人甚至会在子墨走出厕所的电光火石之间冲上来跟她打个招呼。


“别理他,练体育的流氓。”姑娘们都这样告诫子墨,并且在丁大伟来骚扰时用从红色电影中学来的坚毅眼神吓退她们认定的流氓。


但是唐子墨倒是对丁大伟没有这么反感。在火车上第一次认识这个男生时,她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看上去像个书呆子。后来听说他居然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后卫,她着实吃惊不小。而且呢,她觉得身边的姑娘们有些敏感了,丁大伟也许只是个热情的家伙罢了,也许他很喜欢和人打招呼。


更何况杜明也说,这人是你的老乡嘛,肯定会比较热情。


所以姑娘们肯定是多虑了。她们不知道,东北人打招呼就是这么热情的。



你是闪着金光的天使每天训练结束后,丁大伟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火车碾过一样,浑身疼得要命。他骑着车晃晃悠悠地向学一食堂进发,如果运气好,还能吃到狮子头。


然后突然出现的杜明和他带的几个人终结了这种美好的想法。


应该说丁大伟的反应非常快,直接调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疯狂地蹬了起来。尽管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丁大伟善于胡思乱想的大脑还是禁不住联想到了小时候听的广播剧《烈火金刚》。


“第二十二回,飞行员大闹县城,鬼子兵火烧村庄……”


所以,当丁大伟看着杜明的靴子向自己的面颊飞来时,应该清醒地意识到,逃命时最好还是一心一意比较好。


丁大伟被杜明叫来的那几个田径队的人追上后,稍稍反抗了一下便开始抱着头瑟缩在地上,任凭他们的乱脚伺候。丁大伟是黑五类出身,小时候打过的群架比打过的手枪还多,因此对这种局面十分了解。


抱头,装死,是唯一的出路。


杜明边踢边骂:“你他妈活腻歪了勾搭我女朋友,再让我看见就直接……”


丁大伟对杜明不停冲着自己肚子做功的脚倒是没有多大意见,可是一听这话,顿时忘记了自己装死的计划,怒喝道:“我什么时候勾引你女友了?!”


然后杜明飞起一脚,终结了丁大伟短时间内继续还嘴的能力。


身上挨的拳脚渐渐感觉得不那么清楚了,丁大伟觉得仿佛头上被人蒙了一层油布,拳脚雨点般地落下,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重,本该有的皮肉之苦反倒没有太多感觉。


隐约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像所有恶俗桥段那样的尖叫:“住手!”


就不能有点新意吗,垂死挣扎的丁大伟依然思维飘逸,心想为什么就没人在这种情况下喊什么“脚下留人”之类的,再说他现在明明是在遭受众多皮靴和军鞋的攻击,住手有什么用?


结果被丁大伟不幸言中了,唐子墨的“住手”未能阻止杜明的靴子,这只几年前踢断了自己班主任肋骨的脚凶狠地使丁大伟告别了那天剩余的所有时光。


留在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唐子墨杏眼圆睁的样子,眼冒金星的丁大伟用大脑为这个女子勾勒上一圈金边。



二十四年前林学院的数学教研室主任老冯有个习惯,就是每天下午三点必须要下楼溜达一圈。碰巧传达室的报纸也是那时候送到,因此老冯意外地成了传达室到数学教研室之间的送报员。既然都到了传达室,老冯也就顺便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信件,于是老冯又多了拿信这么件差使。刚开始大家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老冯毕竟还是领导,又是老教授了,不该被这么使唤。不过大家发现老冯很喜欢溜达溜达,帮着取点报纸信件什么的,不让他拿还跟人生气。最终教研室的老师们就顺从了老冯的主动服务,然后每年都把老冯评为先进工作者以资鼓励,大家都乐得其所,只有一心想接替老冯的宋老师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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