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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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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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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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0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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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囟簧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到了西边的山崖上,山崖上一棵树的影子投在我们的脸上,有一只鸟飞向了空中。我们歇了一会儿脚,教授还在睡着,脸上恬静的表情像一个婴儿。很快拐了一个弯之后,面前的境界一下子由狭窄变得开阔起来。刚才在身旁两边夹峙着的山坡全部平躺了下去似的,我们的心情也为之舒展了开来,画家指着前方对我说,就到了,就到了。旁边响起了泉水潺潺的声音,可是看不见水的影子,大约沿路右走,过了几米之后的样子,我们才在一颗巨大的青石上看见纷披如布的水流,水流声很大,击响着地下的水潭。水潭里的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里面沉寂的黄叶,碎石,断裂的树枝。


教授似乎被清泉的声音弄醒了,他睁开眼睛。优美的景致使教授要从担架上坐起身来,他要求了几次,我们最后只得让他半坐半卧,他才停止了拳掌拍击担架的声音。


西山的太阳落在了原野上,异常的美。画家和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


我们终于见到了医生,歇在一个依山而建的石屋里,医生六十岁上下,身着现在少有的长褂,口齿十分清楚,他让我们的担架先歇在外面。然后他便放下了手头的捣舂,走出了石屋。他的手上还沾有草药的气息,在担架上的教授仿佛闻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那个人还认得画家,他跟画家寒暄了两句,然后把手伸向了教授的额头。


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眼熟,可是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来。就在他一把托起教授的胳膊,把手放在教授的脉搏上去的时候,我终于想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们曾经在那个石屋里见到的那个人,有所区别的是这个石屋要比那个石屋干净一些,门口没有大的坡,而且草木俊朗得多。记得当时我们还问他问题的,可是他总是一句话,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多说。医生显得很专注,他坐在一块小石块上,眼睛盯住担架上那床花被上的花纹,那是一只灿烂的锦鸡。就在这个锦鸡的下面教授的胸部正在起伏着,教授的另一只手垂挂在那边,手指无力地弯曲着。


医生的诊断完毕,看着我们,就像根本没有见过我们一样的那种看陌生人的表情,我迫不及待地问,要紧吗?医生这时候却不再看我,而是盯着教授的脸说,没什么大问题,来岛上的人,都这样,不适应。大都这样,你以前害过吧?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教授点了点头。


我给你几剂药,吃了就好的。医生然后转身进了屋内。我们还是停留在外面,据岑画家在路上跟我讲这是他的规矩,所有的人来他这里就医,都是这样,无论是否岛上人。只有两种情况下才可以进他的屋内,一是下雨变天的,外面没法歇脚,进屋诊治;一是他本来生病的情况下。他正在屋内舂捣草药的时候,是千万不能进屋内,据说有人问为什么,他答说是药效会下降,人有各种各样的病,进了屋,各种各样的病气就带进了屋,药就降不住了。画家在回头的路上跟我讲这个的时候,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他游医有术矜持也就罢了,还有这等胡说的理论。


医生给教授一个小瓶子,瓶子中装有将近12粒药丸,确切地说是药泥丸。


遵医嘱,他须先吞下一颗,其余11个泥丸必须在睡前服下,每晚一粒。而且还必须干吞,不允许用水佐之。否则,口中的泥丸会化开,味道猝不可闻,会变得难以下咽的。


由于是岑画家领来的病人,他说什么也不肯收费,他几乎推着我们上路。岑画家告诉我们几年前来这里采风,给他画过好几幅画。其中有一张肖像画,就贴在石屋内的正墙上呢。由于我们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就冲着人家的关切和面子,我们情愿相信这一点。尤其是我,我应该相信这一点。


请岑画家为我画肖像画起初就是这时候提出来的,担架上的教授很快又睡着了,大概是刚才的药丸的功用,医生说药服后可能会嗜睡一点。他对我们说,他会睡得很好,请不要担心,一觉醒来后感觉就顿不一样的。然后看着我们从山泉翼侧走过,然后进入峡壁间直到飘动的衣袂消失。那个时候太阳坠进了山岩的那头,天空辉映着一天最后的色彩。


山路开始又变得高高低低,我们的步子还是那么摇摇晃晃,我看见教授的头在担架上摇晃着,摇晃着,向晚的薄暮慢慢地裹住了他的身形,他躺进了黑暗。


教授含混不清的梦呓几乎一直陪伴我们回到了某某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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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说到做到,他和我将教授安顿好后,便开始为我作画了。画画的现场当然是在画家的房间里,他的热情使我激动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当时在从箱岩坡回来路上其实也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抱多大的奢望。更使我想不到的是后来这幅肖像还得到了落城专业人士,也就是落城铅笔画派代表人物冯项的赞誉。我当时有点诚惶诚恐,这毕竟是第一次,而且里面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我的疑惑显然是不应该的,他已经为我摆开了架势,准备了画笔,颜料和画板。他让我坐到那张床上去,我只得照办。我的大腿股透过薄薄的衣裤可以感觉到床沿的冰冷,我显得有点不自然。


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


这确实是第一次。我又说。我真是一个普通人,做一个模特都做不来,我暗暗的内心嘲弄着自己,是第一次,我又补充说。


身体显得生硬僵直,这是自然的,你要放松下来,就像平常坐在那儿一样,你平常怎么坐的,就怎么坐吧,不要太紧张,脖子不要梗住,要放松,对,就这样。画家想方设法让我的绷直的神经松弛下来。


就是在画画的过程中,画家跟我说了一些他的过去和他的燕娜。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水分,他叙述的出发点是为了使我松弛,分散我的注意力以便他更好地创作。但是我还是饶有兴趣地听他讲完。他的燕娜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他说,她几乎是他的灵感之源。他们爱情是美好的,可是结局却是以悲剧结尾,他,他自认为一个痴情的男人从此远走天涯,离群索居,归隐孤岛。而女主人公则失足跌入河流,香消玉殒。而这死亡的背后,他说,其实还是另有故事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说和那个婆娘有关,这个婆娘他没有明指是谁,不过从他的说话的语气上我大致判断是他的妻子。


我问,是不是你的妻子在背后导致了这场悲剧?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了笑,说道,是又怎么样呢,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已经画完了,他笑着说,怎么样,当年这是我最拿手的活。


我看见了面前一个异常消瘦的年轻人,眼神忧郁地看着前方,而他的身后是模糊的箱岩景色。尽管模糊,但是色彩绚丽夺目,令人难忘。我可以看见远方的落日,草色一片金黄,犹如海浪,我从这片海浪中感到了一阵未有的紧迫感,我看见他的肩微微地缩着。


那根细长的午后的影子紧张地歪斜在脚下的碎石坡上。


我知道,那确实是我。我点点头。唯一使我不满也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将我的身影放置到那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去呢,而不是眼前的现实,狭促的,沉冗的,灰色的现实。眼前的现实是什么呢,是令我难忘的古旧的床,上面还有难得一见的生动的春宫画,眼前的现实还有斑驳的旅社,四围如水近墙的茅草,昏沉沉的餐厅,神秘感的碎花布帘背后,还有更为灰暗的那些诸如瘸子厨师,草大爷的传说,旅社的往昔部分。其实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东西,这些人物,而不是仅仅是传说,是梦境中的现实。但是我还是表示了我的感谢,这些只能成为我们思想生活的分歧,并不会成为我们在这个旅社建立起来的初步友谊的障碍。我保留我的权利,而他也只是做了他自认的那部分。无可厚非。


我抱着肖像画回到了房间的时候,教授已经自己仄在了床上,精神果真好了许多,他枯黄的脸部发出了红润之色。只是地面上,留有了一摊污物,看得出来他刚刚吐过一阵。那个时候我正在隔壁坐在床沿上呢,我责怪他,问他,刚才怎么不喊我一声的,我们就在隔壁。


教授笑了笑,像是醉完酒后的情形笑了笑,脸上的笑容难得地聚拢在一起似的,形成了很多的褶皱。


我一边给他扫地面的污物,一边说,你还真得感谢感谢人家呢。否则的话,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当时你那个情形吓人得很的。你知道吗?


教授还是那样笑了笑。是吗?他说。然后他见了倚在墙上的肖像画,他清了清喉咙,就像当时在课堂上给学生发问前那样,听得出来,喉咙里面已经没有污物通过食管时的残余了,相反我觉得嗓音很是圆润,他问我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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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有点疲倦了,他在河边的一块碎石上坐了下来。他们上岛之后还没有这么歇过呢,他建议先生也坐下来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吧,一歇完,我们就赶路。学生的建议先生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叉着腰,眼睛看着前方,远方的丛林里又一处炊烟升起来了,房子的一角露在傍晚的光线中。学生感觉自己年轻的声音在傍晚的河边有点孤独,有点忧郁,他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有力地掷向了那河心。


一只老鼠从河的那边正泅过来,忽又被水中石子的响声所惊吓立即掉头向回浮游。


在水中的老鼠像一只幼狮。学生想。


他看着老鼠小脚蹭上了一根草棵,然后上了岸。老鼠抖擞了一下身子之后,便钻进草丛里不见了影子。


先生看着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学生又向水里打了一个水漂,水皮被擦亮了几下。


这时候,在对岸,从远处的薄暮里走过来一个人,此人步履有点迟缓。


学生看见那个老女人走过来,尽管隔着一条河,但是他还是看清楚了对方的脸,那个被红色三角手巾裹小了的脸。


她看了看河岸这边,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块石头上,而另一个岁数大的人正在望着远方。那张远眺的脸使她想起了什么,她迟疑了一下。


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了,慢慢地走到了先生的视野里。学生看见先生的喉头那么动了一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睛还跟着那个正走远了的后背。


他想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这儿,多少年前还有一段爱情传奇?学生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向河面投了一块小石块,河心再次地画了很多的同心圆。


先生喊他走了,他们要绕道去那个丛林里看看,如果没有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回去了,回到旅社里。先生感到了一丝困乏,他的视线中似乎河面上腾起了苍茫的烟雾。


学生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埃,跟在了先生的身后,沿着河岸向西边走去。


沿着河岸终于走到了一座桥的跟前,这是一个土石桥。先生和他的学生走过了桥。


在丛林里,什么也没有,先生说,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说话的同时指了指那个小屋,已经坍塌了,像一个揉碎了的面包。


先生终于说起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学生看着感慨万千的先生,心中也不能平静。他愿意陪先生再找找。也算了了他来此的一个夙愿。


还有明天嘛!学生说。


先生和学生在天色微黑的时候回到了旅社。旅社是一个冷清的地方,没有多少旅客,一个画家,一对观光客,还有先生和学生,可以数得过来的就是这几个了,其他的就是旅社里寂寥的老鼠了。关于老鼠,餐厅里的厨师说以前是很少,现在蛇少了,这些东西就多了起来。他们这一天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但是他们没有丧失信心。


信念,这是最可贵的东西了。先生对学生说。


外面下起了雨来。雨声落在地面的草上簌簌啦啦的,很清晰。学生为他打来了洗脚水,先生的脚很瘦小,从鞋子里伸出来,伸到了水里。学生感觉到先生的脚像一个白色的笋子,先生就在洗脚的时候谈的这段往事,学生觉得和这个在水中搅动的笋子一样印象深刻。


先生谈起了那个叫沣的岛上女人,他搓了搓湿润的脚面,说,那个时候,我真是幸亏她呀,否则的话,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也不会和你坐在这儿。


论年龄来说,也该五六十岁的人了。


这一天,晚上的薄衿拥着很多的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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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身体日渐转好,虽然没有生死之患,但是按照那个医生的说法,他的那个多年的疾患可以根除掉,也永无再发的可能了,这无疑是令人高兴的。其实这也算是劫后逢春,劫后逢春的这个说法是出自教授本人之口,他感觉到自己几乎脚迈进了鬼门关了。我已经尝到了那个滋味了。他说。无论怎么说人生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谁不碰到一两个病痛,甚至致命的癌呢,生老病死呀。因此我们决定庆贺一下。我们的提议教授没有表示反对,说实话,这实际上是我,教授,还有岑画家,有一个更好的相聚的借口而已。我们应该真正的坐下来吃一吃,聊一聊。对于岑画家善意的关切,教授一直心里有一个愧疚,在这之前,他还要我防人之心不可无呢。确切地说也是还人家一个人情,给自己的内心有一个交待。其他的能有什么呢?庆贺的地点就定在了旅社的餐厅,画家主动地和那个餐厅的老板,也就是那个瘸子取得了联系。瘸子老板很高兴,他一口就答应了。他甚至在画家离开的时候告诉他说,或许还会给你们一个惊喜呢,不过要看你们幸运不幸运了。这个可以说是瘸子老板的一个小小伎俩也说不定。教授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得出来,他为我们给他张罗的庆祝会还是很高兴的。他的圆润的脸上闪着红光。至于餐厅老板的惊喜是什么呢?我们无法得知,只有等到夜晚来临时候,才有最终的答案。夜晚终于来临了,我们甚至忘了这一天从早到晚是怎么过来的。晚上的餐厅小聚是今天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个目的,餐厅的那些桌子是摆在时间荆棘后的,我们感到了时间的难熬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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