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金克木
鹿野苑中国庙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见过著名诗僧八指头陀寄禅。他偶然还提起法源寺的芍药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写诗,只是每晚读佛经,又只读两部经:《法华》和《楞严》。每晚读一“品”,读完这一部,再换那一部,循环不已。
他来到“西天”朝拜圣地时,发现没有中国人修的庙,无处落脚,便发愿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终于修成了庙;而且从缅甸请来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庙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庙中僧众在此诵经礼拜。
他在国外大约有20多年了吧,这时已接近60岁,可是没有学会一句外国话,仍然是讲浓重湖南口音的中国话。印度话,他只会说“阿恰(好)”和“拜提(请坐)”。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去朝拜佛教圣地兼“化缘”,约我一起去。我提议向西北方去,因为东南面的菩提伽耶、王舍城和那烂陀寺遗址我已经去过了。他表示同意,我们便出发到舍卫国、蓝毗尼、拘尸那揭罗去。这几处比前述几处(除伽耶同时是印度教圣地因而情况稍好外)更荒凉,想来是无从“化缘”乞讨,只能自己花钱的。我只想把同他一起“朝圣”作为游览,可以给他当翻译,但不想跟随他“化缘”。
这几处地方连地名都改变了,可以说是像王舍城一样连遗迹都没有了,不像枷耶还有棵菩提树和庙,也不像那烂陀寺由考古发掘而出现一些遗址和遗物。蓝毗尼应有阿育王石柱,现在想不起我曾经找到过,仿佛是已经被搬到什么博物馆去了。在舍卫国,只听说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里的一所石窟里,还在火车站上见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并不需要我帮多少忙,反而他比我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么“指南”。看来语言的用处也不是那么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则哑叭怎么也照样走路?有些人的记忆力在认路方面特别发达。我承认我不行。
老和尚指挥我在什么地方下车,什么地方落脚,什么地方只好在车站上休息。我们从不需要找旅馆,也难得找到,找到也难住下。我这时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他带着我找到几处华侨商店,竟然都像见到老相识的同乡一样,都化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钱,也不用他开口乞讨。
到佛灭度处拘尸那揭罗,我弄不清在一个什么小火车站下的车,下车后一片荒凉,怎么走,只有听从老和尚指挥。
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样,带着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么来的。这里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树,他也不问路。原来这里也无法问路。没有佛的著名神圣遗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只是见到黄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见到我这个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国人从佛教经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别称那样。
“这里只能望空拜佛,有个鸟巢禅师住在这里,我们去会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鸟巢禅师”,是住在树上的一个和尚。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游记》小说里好像还提到过他。怎么这里也有?
“他是住在树上吗?”我问。
“那是当然。”老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说:“就要到了。”我这时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记》中记山川道里那么清楚,原来和尚到处游方化缘,记人,记路,有特别的本事。
突然前面大树下飞跑过来一个人,很快就到了面前,不错,是一个中国和尚。
两人异口同声喊:“南无阿弥陀佛!”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向这新见人物合掌为礼。
这位和尚连“随我来”都不说,就一转身大步如飞走了。还是老和尚提醒我说,“跟他走。这就是我说的鸟巢禅师。”
走到大树跟前,我才看出这是一棵其大无比的树,足有普通的5层楼那么高。在离地约1丈多的最初大树杈上,有些木头垒出一个像间房屋一样的东西。树干上斜倚着一张仿佛当梯子用的两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横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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