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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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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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9-12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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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1756字

我到他家里来念唐诗。在这四围荒乱破败中,疯爷撒下手里的种子。


居家的疯爷和在十二支队的疯爷判若两人,他反应很快,很坦率。


他说:「你写几个大字给我看看。」


我写了「柳絮因风起」五个字。他吿诉父亲:「教他写九成宫吧。」


他想了一想,「除了写欧,还可以写写八分。」他断定我的楷书难以出色,习八分以为救济,将来有人找我写字,可以用八分应付。「八分接近楷书,比楷书容易藏拙。」


习字,他老人家规定要悬肘、用中锋,而且握管要牢,别人无法从你手里把笔抽去。这个姿势很苦,几天下来,手指麻木,肩臂后颈都酸痛。我很纳闷,疯爷处处不拘小节,何以有「坐科」、「穿小鞋」式的书法教育。后来他说,中锋和悬肘始能训练出大书法家来,他的老太爷就是这样教他的。


习字的课程即定,接着选诗。最流行的本子《唐诗三百首〉为他老人家所不取,他指定念《古唐诗合解》。诗必盛唐,不必费辞,与古诗合读是明其源流大势。《合解》和《三百首》有一个很大的分别,元微之的悼亡、李商隐的无题、白居易的长恨都没有选,倒是「应制」「奉和」的作品收了不少。疯爷是性情中人,授诗却如此之有欠「浪漫」,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后来他说,感伤、纤巧难成大器,他家老太爷也是这么教他的。


课程安排妥当,疯爷对我父亲说,最好的老师当然是他家老太爷,他自问不够资格,无奈别人比他更差劲儿。这孩子介绍,把自己写的字寄给衍公看,由衍公通信指点。后来,潘要求拜衍公为师,穿短衣、背书箱来挿柳口,见到衍公,立即跪下行了大礼。


潘先生由是在兰陵定居。回想起来,潘氏很懂得怎样在异乡生存,他攀上当地一位大老,该地的少壮精英全成了平辈,「人离乡贵」,的确是一着高棋。潘太太矮矮胖胖,和和气气,外表憨厚而内心精明,更是具备了做异乡人的条件,给丈夫很大的帮助。


潘先生在吾乡算是「生有异相」,他的脸型瘦长,宽额,尖下巴,鼻梁挺直,皮肤在白润中隐隐泛青,加上身高臂长,露筋露骨,一见之下,可以判定他不是农人,不是商人,也不是军人。还有,他不是本地人。他,也许天生的文人、诗人、艺人吧?他,也许正合做一个清客。


潘老师的见识高,他尊衍公而习唐隶,示不同流俗。他出入高明之家而挂牌作中医,示不寄食。他在最热闹的「大街口」有两间门面,整日镇坐,客人比病人多,写字比处方多,当时局势复杂,敌伪匪顽都向他伸出触角。他不动声色,写核桃大的行草养气,一张纸比桌布还大,信手挥洒密密麻麻。仔细看,主张抗战的人来了他就写「干城同抱寸心赤」,主张


和平的人来了他就把纸张换一个角落,写汪精卫的「经霜乔木百年心」,鬼子兵来东张西望,他也即兴写「武运长久」,等鬼子兵走了再撕下来点火。


我在疯爷和潘师之间做「诗使」,往返传递稿件。当兰陵附近的树木被乱兵砍光的时候,潘先生写了一首「伤伐林」,末四句我还记得是:


可怜栋梁材,竟委灶炉中,不闻风萧瑟,但见月朦胧


我很爱读。潘先生写诗,不过是凑疯爷的兴致,并不认真,没什么佳作。有一次他倒也有动乎中,自发了一首七律:


年来奔走半天涯,子夜扪心每自嗟,何地安身迷净土,感时游子易怜家,春营旧窟忻归燕,暮宿荒林栖惫鸦,凝盼岱宗惆怅久,阳光一线透窗纱。


潘子皋先生对我的习作从未表示过意见,也许他认为,我即由疯爷教导,他最好别再揷嘴,否则,他提出的意见和疯爷相左,岂不妨碍二人的感情?但我总有一个感觉,潘先生认为我学诗是「***不类」,那时代,在吾乡,若以文字谋生,应该念左传、东莱博议、战国策、秋水轩尺牍,学着写八行书、寿序、诉状、陈情表,他看不出诗对我有什么帮助。


我来学诗,引发了疯爷的诗兴,这段时间他经常有诗。他是才子型的诗人,成诗很快,看到潘子皋的感怀七律以后,略一沉吟提笔就写: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说酸辛,穷通夭寿随他去,诗酒琴棋自我亲,恣肆一生传李白,纵横半世笑苏秦,数来多少兴亡憾,若个能敎日日春


写好了,命我马上给潘先生送去。我一路上念他这首诗,越念越觉得他这第一句奇怪,疯爷的门第,家世,生活环境,怎么能算「天涯伦落人」?王氏住在兰陵至少已经五百年了啊!


有时候,灯下,他坐在我对面喝酒,喝着喝着就提起笔来,把他年幼时候作的诗写给我看。他十四岁有一首七律:


雨后崇朝天气新,欣欣万物自三春,鱼依荷叶为华盖,虾傍青萍作比邻。


鱼池的景观还记得,诗已忘了一半。十五岁时,他会喝酒了,五律里开始有酒:


一醉阴阳混,觉来日已沉,披衣偶得句,信口自长吟,残雪催诗兴,鸣鸡报夜深,口口口口口,何处找知音。


很惭愧,我把第七句忘掉了。第八句疯爷说原来他写的是「何处觅知音」,衍公把「觅」字圏掉,改成「找」,为了音节响亮些。


他写出这些「少作」给我看,大概是期望我「见贤思齐」吧,年龄相近的人互相观摩,写作容易进步。后来,他又把「心情微近中年」的吟哦写给我,我读了并不了解,也许正因为我浑沌未凿,他才放怀一吐为快吧?


很惭愧,第一句我是不记得了:


口口口口口口口,辱辱荣荣渐欲忘,尚有清狂左传癖,未登神妙右军堂,曲生自愿糈无路,泸水岂能清务光,潦倒年年何所赚,闲中赚得太憨郎。


中国诗人「题壁」的豪情,疯爷也有。在墙上写字,由于工具不同,姿势不同,心不同,能写出超乎平时的精神面貌来。他老人家的书法宜大不宜小,宜草宜隶不宜楷,才子的字,题壁时把一切成规抛弃了,创意很强。


有一首诗,是我从墙上读到的:


倒把金鞭下酒楼,知音以外更无求,浪游略似长安少,豪放拟猜轵里尤,菩萨心肠侠士胆。霸王魄力屈子愁,口口口口口口口,万劫千年忆赵州。


一般来说,疯爷的诗很有节制,他童年时期在大家庭中所受的委屈,他对日军暴政的愤慨,都不曾藉诗来表达。我看到两次例外,两次都是在烛光下,醉意中,他写诗给我看。我相信,我是那两首诗惟一的读者。可惜,我能记住的不多,太少。


其中一首,他说「且自闲情吟得得,任他虎豹视眈眈。」疯爷对时局家运自身处境很有了解。


另一首,他说「尚有闲情教孺子,更无本事学耕田。」诗中的「孺子」指我,耕田的慨叹,应该是在土改声中无可奈何的感到家世之累。


他又说:「忌我焉知非赏识,欺人到底不英雄。」


回想起来,「风雨危舟」的感受,疯爷也有!他只是不愿意别人再用语言文字加深他的忧念。他在逃避。


疯爷的诗自己不留底稿,他写给我看,是有意还是偶然呢?吾乡没有人收集他的诗,今日天地之间,有谁能够为疯爷的感情和心血作证?除了我,谁还能记下这断简残篇?


我非常希望能读到衍公的诗,可是残破的进士第竟无衍公片纸只字。衍公以篆刻名家,进士第也找不到一方印章。衍公留下的文物,只有一橱八股文,虽是木板线装,在康乾时代精印,却人人不屑一顾。我倒常常取来阅读,发现「八股」也有它的可取之处。


衍公的诗,疯爷脑中总该有几首吧?不错,有,并不多。


疯爷记得,衍公注释《老子》,九易其稿,费时十年。定稿之日,他老人家写了一首五绝:「十分三万日,九变五千言,自笑无为役,人称不动尊。」


疯爷还记得衍公一首七古:


人睡我起起我寐,一日常得强半睡,醒来羞随国举狂,醉后不愿人称瑞,妻孥本自是空花,诗画偶尔具富贵,但愿如此了一生,何为郁郁味无味。


这首诗真是「一肚皮不合时宜」。


东村有位孙先生,「有田六亩,室六间,食指六人」,自号「六六居」,跟衍公有些来往,衍公为他的六六居作了六首绝句,写成屛条,诗风之洒脱自然,在衍公的诗集里是少有的。例如:


绳床矮几是田家草草编篱掩掩花待我来时休劝酒骄儿五尺自煎茶


还有「何不开轩面敞圃,东西南面好风多,」都很可爱。


疯爷只能提供这么几首,他说,「这几首我喜欢,记得,不喜欢的都忘记了。」衍公的哥哥秀才公、倒有小品、为疯爷乐于传诵。他口授一首七律,相当迷人:


唐代离宫隋代堤,朝阳红到夕阳西,流云成阵留难住,芳草黏天唤欲迷,忽托好音呼梦里,有何春恨尽情啼,口口口口口口口,剩有心头一点犀。秀才公还有这么一首小词:


又是一年,熏风也似春风少,秋风来了,离离潇潇都是悲凉调,如何好,


离却烦恼,除上仙人岛。


秀才公的代表作,我想是「兰溪仙坛序」。


兰溪是指兰陵,仙坛是扶乩请仙的地方。从前士子喜爱扶乩,与仙人赋诗,秀才公就是这样。


扶乩的工具是,八仙桌上铺一层细纱或小米,制面粉用的旧罗一个,罗中心挿一根竹筷。扶乩请仙时,用两个童子站在八仙桌两旁,旧罗悬空,童子伸手扶住,焚香如仪,筷子会自动在桌面上画字,那就是神仙在作诗。


有人认为不过是乩童作弊,其实作弊很难。第一,乩童不识字,识字的孩子没这个资格;第二,两个乩童分别站在八仙桌两边,互不相谋,无法形成作弊的默契。童子似乎无法操纵筷子,最多只能阻滞罗动。


这件事有些奇怪。


不过,筷子画沙作字的时候,是不能离开桌面的,笔划相连,极难辨认,称为「乩字」。扶乩时,必须有专家在场解读,同一乩字可能有两种三种读法,解读人有「以意为之」的余地。因此,众口传诵的乩诗,大半都是神人合作的产品。


秀才公为兰溪仙坛写了一篇骈四骊六的序文,甚为清雅,原序是:


三千浩劫,不自我后我前,五百兴亡,奚知其时其数,乱离暮矣,治安未也,夫戴辽东之帽,管幼庵辗转篱床,披富春之裘,严子陵优游桐濑,固肥隐之盛节,高蹈之遗轨也,无如白袷宜人,淄尘迷目,青山碍我,黑眚惊心,茫茫,焉是濯足之地乎,顾念生既不辰,世将焉避,守一尺干净土那管兔走鹘飞,结几个烟霞交莫问人间天上,恍兮忽兮,是耶非耶,慕注经于函谷,关尹乐咏道祖之传,探畸事于漆园,梯米愿补太仓之数。


由秀才公所制的小令小序中,也可看出现实压力之难以抗拒,生活方式之难以改变,未来变量之难以掌握,因而渴望逃遁,寻求麻醉。疯爷所以喜欢这些作品,也许正是这种心态的认同吧?


秀才公的诗文比较能够呈现性灵,反映时代,文笔也较为秀巧宜人,但吾乡也没有谁收集他的作品。他的锦心绣口,归于尘土。文章一石,九斗速朽,我在这里略记所闻,聊尽后辈的一点心意罢了。


疯爷给我安排了一个极有意义的节目。他老人家认为,我即然到进士第来做小学生,总得看到进士衍公的手迹。他家在兵燹之余,文物荡然,但是族中巨室都有收藏。疯爷写信给他们,希望准许我到他们家中观赏书法。


那时我们不会照相,更不知有影印的技术,惟一摹留的办法是双钩,但双钩即花费时间又可能弄脏原件,收藏者多半不许。疯爷口授密诀,教我把字挂在墙上,用心细看,一直看到那字像用刀子刻在你脑子上。他说,现在用眼睛看进去的,将来会在腕底流露出来。


世上到处有聪明人,这种人认为疯爷派我来窥探他的家珍,下一步便是藉词索取,连忙一口回绝,说是连一个字也没有了。幸而还有忠厚人家,高高兴兴的把衍公写的对联、中堂、小屛、横幅挂满了客厅,由我玩索抄录。


我最感激的,是开馆教我读论语的那位长辈,我只记得日本飞机轰炸兰陵的时候,在他家天井中央炸了个深坑,很惭愧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家东西多,我一连去了三天,见识了衍公的八分书和铁线篆。


衍公的八分十分俊美,和我后来见过的任何法帖不同,这八分应该算是他老人家书法的特色,可是世人只称道他的篆书,他有时用极细的笔画写很大的篆字,比李阳冰更细也更遒劲,涵韵聚气,疏中见密,乡人称为铁线篆。更能显现「铁线」风格的是,字的结体略痩,长条垂垂,令人联想邓石如,但邓的线条流动似水。据疯爷说,衍公作铁线篆,笔杆在指间


左右旋转,一笔到底,墨色不变,对水和墨的控制已到极致。


我还要感激杨本学先生。他受进士第雇用,本来是衍公的书僮,做些牵纸磨墨的事。衍公认为书僮应有些书卷处,亲自教他写字,还教他刻图章。衍公写字,有时自己不满意,吩咐本学拿去焚毁,本学「阳奉阴违」,悄悄带回家去。所以本学家中「收藏」极丰,大部份没落款,但绝对是真迹,我从他手中借到许多许多。


衍公晚年送给本学兄几件要紧的东西。他老人家有两部著作,一部是对《老子》的注释,题名《老子盲说》,一部是对说文的硏究,《文字盲说〉,据说是一生学问的结晶。这两本书都没有出版,他老人家亲手钞录了几份,送给他认为适当的人,本学兄有幸入选。我想,衍公以手钞著述见赠,或许隐然有付托之意?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把本学兄当「下人」看待。


这两件钞本,我都从本学兄处见到。宋版线装书的款式,双行的小注写得那么小~


疯爷笑着说,衍公用的毛笔只有一根毛~而字的气势格局不减。


很不幸,我没看懂衍公说些什么。对《说文》,他老人家似乎是选出一部份字来讨论。对《老子》,他老人家是藉注释作论述,多所发挥。那时,老子有一段话受人诟病,说是「民之难治,以其多智」,因而主张愚民。我特别找这一段,看看衍公怎么说。衍公的意思似乎是,所谓愚民,是指向人民灌输一种学说思想,使民众想法齐一,惟命是从,治术自古如此。衍公问:「今有人创革命流血之说,驱无数青年而就死地,其所以智之耶?抑所以愚之耶?」难脱遗老本色。我只记得这么几句。


为了找衍公留下的字,我到四郊去看碑。那时大户人家为先人立碑、有一套隆重的仪式,不但题字的书法家落款,连刻石的石匠都留下名字。有几位石匠最能保有书家的原貌原神,远近知名,工资很高,但据说他们都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据说,石匠若能读能写,对别人写的字就有喜恶有褒贬,他刻字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加入自己的风格,不能忠于原稿的形神。我奔波多日,对墓碑墓园有许多认识,衍公的字却是少见,大概请他老人家写碑很难。总算找到两处,和本学兄一同去偷偷的拓下来。那时,拓碑是对墓园的侵犯。


有一天,疯爷把我叫进他独自喝酒的小屋里询问所见,他听完了我的报吿,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说:「老太爷的字太规矩了,太规矩总是不好。」他说话一向很快,嗓门又高,这次却是低沉缓慢,但是,给我的震撼却像是惊蛰的雷声。就在我惊魂未定之际,只听见他老人家又徐徐的说:「伺候皇帝,在皇帝身边写字,当然要规规矩矩,可是民国了,不做官了,何苦还那么规矩呢!」这几句话我没记错,他是这样说的,没有主词。


毫无疑问,这几句话,疯爷是当做秘传,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我觉得,他这几句话按捺在心里很久很久了。在吾乡,没有人敢说衍公的字不好,如今却由他的儿子口中道出!我不敢把这话吿诉任何人。


那是一个「危行言孙」的时代,可是疯爷常常语惊四座,奋不顾身。他说,孟子「人知之嚣嚣,人不知之亦嚣嚣」,这嚣嚣二字就是大声说话,说很多话。朱子批注「嚣嚣」为无欲自得之貌,疯爷认为是曲解,是捏造。


疯爷的「嚣嚣」外面一定会知道,那年代,隐恶扬善、说话成全别人等等已成禁忌,「闻过则喜」更是奇谈。你说出来的话自有人替你传扬,替你拿本子记着,如果这是「佯狂」,其结果一定无法「避祸」。而疯爷我行我素,不以为意。


疯爷之疯,除了使酒骂座,还有歌哭无常。夏日静夜,繁星临空,疯爷独立中庭,仰天引吭。他老人家中气充沛,声音洪亮,我相信整个揷柳口都能听见。


他老人家爱诵李白的「蜀道难」,说是「牙齿爬山,过瘾!」


他也爱诵《桃花扇》最后一折「哀江南」,这是一篇长诗,疯爷抑扬顿挫,上天入地,余音不止绕梁。


令他特别在朗读中激动的,是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一段自述,他往往为之涕泪横流,悲愤超过文姬胡笳。


我很纳闷,依疯爷的诗学,他不致对「桃花扇」崇拜到如此地步。


疯爷在礼教管制下长大,没有任何韵事绯闻,对于前人发抒绮思幽恨的呻吟评价甚低,何以一反戒约,对琵琶女激情奔放、泪尽而后已?


这个奇怪的现象,我从未听到有人谈论,即使是潘子皋先生也未加注意。反正他是个酒疯子,见怪不怪。可是,天晓得,疯爷不疯。终于,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衍公在吏部服官,夫人并未随同赴任,在京物色了一位侍妾照料他的生活。这位如夫人为衍公生下一子,就是疯爷。庚子之变发生,衍公决定还乡隐居,就遣走小星,带着儿子离京。衍公这样做,引起乡人的揣测,认为那位如夫人来自欢场,不能适应乡村的生活方式,也不易见容于保守的王氏家族。


疯爷回家以后,家人见他头发稀疏,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京秃子,实际上他并不秃,这个绰号过分夸张他的缺点,通常这是表示歧视。乡相传疯爷幼年并未得到足够的关怀,嫡母的爱并不等于生母的爱。


我想,疯爷一定非常思念他的生母。他长大以后,成为进士第的惟一继承人,对于亲生母亲不能共享安乐,觉得非常痛苦。他可能有时觉得他本来不该属于进士第,他是辞枝失根,身不由己。所以,他写给潘子皋的诗,才有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于生母,疯爷大概也听到种种传说吧,他对生母的命运大概也有种种揣测吧,他有亲不能养,一定因为「不可说」而加倍痛苦吧。甚至,我认为,他可能不爱进士第,他恨进士第,恨这么大的宅第不能容纳一个女人,恨自己的安富尊荣都是永远与生母隔绝换来。


也许,这样才能解释,他老人家为什么对进士第的家声并不珍惜,有时到了自暴自弃的程度。


也许,这样才能解释,他老人家对进士衍公的书画、诗文、篆刻、学术著作,完全没有注意保存。


也许,这样才能解释,他老人家为什么对孔尚任的李香君和白居易的琵琶女刻骨铭心。


夏夜中庭,他那吶喊式的朗诵,那呕肝裂腑的朗诵,正是对母亲的呼叫,而不幸,别人说他是疯子!


疯爷说:「任他虎豹视眈眈」,虎豹没来,来了狼。


这天,疯爷在家宴请兰陵的保安大队长。那时,在「大日本警备队」之下,保安大队长最有权势,日军有军事行动,总是带着保安大队一同出发。那时「皇军」已知道端架子,在外面杀个人,放把火,多半授意保安大队出手。每次「凯旋」,保安大队照例拿绳子拴住一串老百姓回去拷打审问,等人来活动关说。


保安大队长多半由外乡人担任,作恶要远离本土,免得结下子孙债。眼前这个大队长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单身到任,地方人士赶快凑钱给他娶了个漂亮太太~不知是他第几个太太~说是为了安民,意思是省得他侵犯妇女。这天他来赴宴,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单是他的卫士就坐了三桌。


可是,日本人的翻译官突然不速而至,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举座震惊。在我们那小地方,翻译官是日军和华人之间惟一的沟通管道,权势又在保安大队长之上,何况「皇军」亲临,很不寻常。那「皇军」还是孩子,顶大不过十八岁,佩上校领章的保安大队长立刻趋前行礼,小日本不理他,他连忙改为九十度鞠躬,小日本还是不理。疯爷连忙请翻译官入席,大队长连忙让出首座。翻译官面对疯爷昂然不动,以凛不可犯的声调说:「我是来办公事的!」


这个翻译官到任不过个把月,疯爷还没有跟他攀上关系,动作是慢了一点儿。前任翻译官却是挿柳口的长客,进士第曾布置香闺一间,供他瞒着太太藏娇。可是那人走了,香闺当然也撤销了。新任翻译官铁面无情,令人棘手。


这翻译官高个子,方面大耳,中国话的发言极为标准,所以,当他对日本兵卑躬屈膝胁肩谄笑时,使人特别为中国伤心。他说前任翻译官盗用了公家的枪械,现在査明枪械藏在挿柳口,他奉皇军之命前来取回。


那前任翻译官在职的时候,常来挿柳口宿夜,他送了疯爷两只步枪,一则表示酬谢,一则加强自己外宿时安全。现在面对査案大员,疯爷爽爽快快的一口承认,吩咐左右把那有问题的两支步枪缴回。翻译官冷漠沉默,验看了两只步枪以后毫不客气的说:「还有八只手枪。」


这一来就麻烦了。


酒席照开,人人食不甘味。翻译官下令收缴挿柳口所有的自卫枪枝,扬长而去。我还以为保安大队长可以从中说个人情呢,没有,他噤若寒蝉,未置一词。


这一夜,挿柳口成为不设防地带,疯爷全家迁入兰陵镇暂避,同时奔走疏解。策士们设计了一套说词:疯爷好酒,日常事务由他的侄子~我的父亲~料理,赠枪之事,疯爷并不知情。他们保证由我父亲受两天象征性的拘禁,即可化小化无。


我父亲一生谨慎,谁也没把握敢说他会答应,而他老人家毫不迟疑承担下来。疯爷大为感动,保证宁可倾家荡产也不使我父亲受刑。总算父亲运气好,总算疯爷肯花钱,总算潘子皋先生门路宽本领大,人释放,枪发还。不过所有的枪都只能算是进士第向日军借用的,日军随时可以收回,这就为日后的勒索留下伏笔。


父亲在揷柳口与各种恶势力周旋,常替疯爷揑一把汗,所有的建议,疯爷一概不听,挿柳口早晚定要出事。父亲正想辞职,翻译官收枪来了,这时候他认为非但不能辞,还要共同赴难。官司解决了,这时候又那能马上求去?那不成了端架子、抬身价?


父亲决意不在挿柳口做一枚「死棋」,问题是时机。他预料疯爷还有灾难,他希望下一次置身事外。这时疯爷不理内忧外患,也不过问我的功课,天天摔东西骂人,逼迫二奶奶~爷的夫人~同意他纳妾,父亲就先打发我回家。


我在挿柳口与众不同的学习经验就这样结束了。临行,我呈给疯爷最后一次作业:


一代书香共酒香,人间劫后留芬芳,祖宗基业千斤鼎,乱世文章九转肠,盏底风波问醒醉,梦中歌哭动阴阳,无知童子有情树,回首凝望柳几行。


第十四章


母亲的信仰


除了冷僻的地方志,大概无人会记下这些名字了:


一八三二年,基督教德人传教士首先踏入山东境内,在胶东布道。


一八六七年,苏格兰圣经会传教士廉臣,美国长老会教士梅里士,由胶东烟台到临沂布道。


一九〇五年,北美长老会派叶克斯、范珍珠二人由临沂到峄县布道。一九一一年在峄城南关建造大教堂。


一九一九年,德人美籍护士万美利来峄县创办孤儿院、职业学校和诊所。


长老会在峄县建堂后,派传教士四出宣扬教义,大约一九三〇年左右,兰陵教会成立了,称为峄东支会。


那时吾乡一般人对基督教有种种猜疑,例如,他们听见男男女女在一间屋子里高唱「耶稣爱我、我爱耶稣」,产生想象,对前往参加聚会的妇女有轻蔑之意。幸亏早期教友中有一位王兴信先生,他当过保长,在地面上有些实力,那些游手好闲的人看他的面子,没有到教堂里来骚扰过。


我还记得,晚间聚会散会时,天地黑成一片,王兴信先生拿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照亮道路,护送女教友回家。那时以吾乡的消费程度,这一举动甚为豪华,手电筒是奢侈品,大家相信「捏一捏,一个铜咯」,铜咯就是铜元。


另一位对初期教会有贡献的是宋师母,她一人住在教堂旁边的小屋里,专职传教,教友轮流供应粮食蔬菜,没有一文钱的薪水。


宋师母是一个温婉的小妇人,丈夫英年早逝,惟一的儿子又从军远走,就把对生活的热情倾注在教会里。但她说话的声音轻细,说话时也没有手势,跟一般传道士的风格不同。


我记得,宋师母永远是一个最清洁的人。朴素是必然的,不用头油,头发也能一丝不紊,粗布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手上脸上没有灰垢,达到城市中白领的水平。她并不像有洁癖的人那样难以相处,她平易近人。教会里有这样一位工作者,才可以深入家庭,劝导妇女。


教会初创,没有驻会的牧师,峄城的牧师杨成新、台儿庄的牧师翟庆峨,以及侯敬敏牧师、侯敬臣牧师等人轮流前来主讲。此外还有侯敬臣的父亲侯长老、乡村布道家张继圣先生,都很受教友欢迎。


这些牧师都是华北神学院的高材生。华北神学院设于滕县,院长赫士,是有名的神学家,我们用的赞美诗也是他主持编定的。


回想起来,侯长老讲道最是诚恳动人,他年纪大,阅历深,使你觉得他确确实实想救你。他的这份天赋由侯敬臣牧师获得,侯有神学院的底子,讲说的层次又高些。台儿庄来的翟牧师仪表最好,国学有根基,对基督教义和孔孟学说常作巧妙的融合。


我就在这些人的熏陶中渐渐长大。


兰陵教会的礼拜堂,盖在西北隅靠近城墙的地方,附近人家稀少。抗战爆发,治安问题复杂起来,那房屋就不常使用了。


我家有一排五间空屋,由一位本家借住,后来那人搬走,母亲愿意借给教会使用,教会又有了共同聚会的处所。这栋房子离我们的住屋只隔一个四合院,坐在客厅里能听见唱赞美诗。


教会久由王兴信长老当家作主,这时教友有了不同的意见。王长老的口才和仪表都很好,但他逐渐丧失了基督徒的气质,越来越像一个政客。这长老一职,就在一次选举后改由宗茂山先生担任。


宗王两人本是密友,皈主后,彼此的差异日益显着。宗先生勤勉谦和,有服务的热诚,把不相干的外务都断绝了,专心事奉。他以百分之九十的高票当选。


在吾乡,母亲归主甚早,参与了兰陵教会的创建。我不知道她老人家何时、由何人引领入教。


基督教发展的经验是,妇女儿童首先受到吸引,而妇女之中,又以贫穷的、识字不多的、社会地位低下的人居多。若是主的救恩同时降临缙绅之家,有少数信徒来自名门大户,可以对教会产生庇护作用,教会在当地所受到的歧视因而减少。这就是母亲信教对兰陵教会的意义。


至于母亲为什么信教,那倒不难了解。


母亲于归甚早,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不幸早逝,我这个小不点儿才成为长子。


我一点也不记得哥哥的影子,大姐二姐倒有眉有目。我记得,大姐已经出嫁,常常哭着回来,再哭着由家中套车送走,母亲陪着哭。


对二姐,印象更清楚些。记得她生病,医生说必须常吃鹅肉,家中特地养了几只鹅。不知,鹅总是把它的长长的脖子伸得很直,贴近地面,蛇一样游动,又大声喧哗,常常追我赶我咬我的小腿肚子。这个经验很恐怖,我长大成人以后还常常做这样的恶梦。


二姐死时还没出嫁,所以我约略记得她的葬礼。至于死因,说来就可怜了,她的病中医束手,转求西医,那时吾乡能够找到的西医,不过是在街口开了个西药房,顺便向病家推销成药。他给了一瓶药水,回家服用,二姐含了一口马上吐出来。家人不知道她的牙床已经脱皮出血,还在劝她、哄她、哀求她,吿诉她良药苦口利于病。二姐奋勇的再呑一口药水进去,这回吐出来的是血,是血……


二姐死后,母亲要拄着拐杖才站得起来。一群亲邻来我家大骂庸医杀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往外走,后来知道她们把那家西药房砸烂了,那个卖药兼行医的家伙本是外路人,从此无影无踪。


母亲大病一场,然后黄着脸、拄着拐杖行动,整天不说一句话。咳!她当然需要宗教。


还有,母亲婚后的境遇相当痛苦。我说过,大家庭好比一只猫,努力扭曲身体以各种姿势去舔掉身上的肮脏,呑进肚里,有些事是要隐瞒的,有些话是不外传的。


后来,父亲唤母亲奉命从大家庭中分出去,彼此距离拉远,压力减轻了,每年仍有一些活动,像祭祖、拜年、庆寿,暂时恢复大家庭的形式。由于活动集中,加上「我又逮着机会了」之类的想法,大家庭制度的负面功能也就即兴发挥,淋璃尽致。当然,这些也必需舔个干净、呑进肚里。


这时,基督教来了,它说,你不可烧香摆供,你只能跪拜真神。


这时,母亲说,我信主了,你们的什么什么我都不能参加了。


对母亲来说,这已是一种拯救,不必再待来日。


母亲的心底,也许还有更复杂更隐微之处,是我所不能觉察的吧?有人问她为什么要信基督教,为什么不信佛教,我清清楚楚听见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我不要来生」。


不错,基督教的教义里只有今生永生,没有前生来世。对熟知轮回的中国人来说,这的确是它的特色。


母亲是把新旧约全书看了一遍才决定信主的,她对教义领悟得很快。


那时,教会初立,有思考能力的人对这个外来的宗教抱着挑战的态度,提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转弯抹角、或早或迟传到母亲那里。


有人提出:耶稣本是一个人,为什么拿他当神敬拜呢?


如果那人信佛,母亲就反问:释迦牟尼岂不也是一个人?如果那人好道,母亲就提醒他:太上老君岂不也是一个人?母亲指出,灶神姓张,不但是人,而且不成材;送子的张仙不但是人,而且是亡国之君。关羽、岳飞、姜太公、杨二郎那个不是人?它们不是一直在受中国人的敬拜?


耶稣是外国人,中国人怎可奉外人做教主?这不成问题,佛教在中国有无数的信徒,佛祖乃是印度人。


有一位大婶当面问我的母亲:「神在那里?我怎么看不见?既然看不见,我又怎么能信他?」她拿这个问题问倒了好几个教友,言下颇为自负。


母亲慢慢的吿诉她: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眼睛的用处有限。


你可以看见我的嘴在动,你看不见我发出来的声音,声音要用耳朵听。


你可以看见花,你看不见花香,花香要用鼻子闻。


你可以看见盐,你看不见咸,咸味要用舌头尝。


我们不能用肉眼看见神,我们是用心灵去感受神,神确实存在。


那位大婶仍然不服,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拿这个问题去质问别人。


潘子皋先生是我们镇上的明白人,谈吐有听众,他也把新旧约大致看了一遍,吿诉我:「基督教谈人道不如儒,谈神道不如佛。」


我急忙把这话吿诉母亲。母亲沉吟片刻,认为潘先生的话有道理,「可是,他的话也证明基督教谈人道胜过了佛,谈神道胜过了儒。」


基督教分成许多教派,互相攻击。据说,某地有一群信徒对他们的教会不满意,自立为「耶稣教会」。不久,他们内部闹意见,有一部份人分出去自己聚会,大门外挂了块牌子,写的是「真耶稣教会」。


到底那个是真的?教我们信那一个?出外传道的人碰见这样的问题不免啼笑皆非。母亲的意见是:没关系,你愿意信那一个信那一个,只要信。


母亲认为,儒家和释家不是都有许多流派吗!百岳朝宗,万水归海。


那时兰陵西门里建立了天主堂,新旧之争本已过时,后进地区照例补课。这边说,你是早该推翻的魔鬼,那边说,你是被我们开除了的劣等门徒。


母亲从未批评过天主教,她认为天主教也是神的使者,若非天主教教士将福音东传,我们也许至今不知道耶稣的名字。


回想起来,母亲是个有智慧的人,在那样封闭的环境里,她老人家无从发展自我,服务人群,只能为这个简陋的小教堂添一分力量。这也真是委屈她老人家了!


在这期间,母亲认识了万美利女士。


万美利原籍德国,抱独身主义立志不嫁,本来在教会医院当护士,工作之余也下乡传道。那时有弃婴之风,被丢弃的多半是女孩。有一天,她在医院门外拾到一个女婴,动了不忍之心,就回到美国募集了一笔捐款,在峄县设立孤儿院。


她的孤儿院规模不小,能收容三百名弃婴,为了支持孤儿院,她又兴办了牧场、酱园和纺织厂,以外围企业的收入作孤儿院的经费。孤儿长大了,可以进纺织厂学习一技之长,也可以由她送进教会办的职业学校。


万护士后来声望日隆,众人尊万老姑。一个女子,不必坠入男人的掌握和大家庭的牢笼,另有一条光明大道可走,使母亲非常惊讶感动。就拿孤儿院收容的女孩来说,虽不幸而为弃婴,但日后有专长,有收入,对婚姻可以有自己的意见,在家庭中可以有独立的人格,可能比那些由父母和丈夫主宰命运的女子要幸运些。


万老姑的生活方式显然给母亲很大的震撼。我以今日的理解力猜想当日的母亲,她一定立刻想到她那惟一的女儿长大后的出路。但她回家以后绝口不提这些,她谈的全是反面教材。


当我和她老人家单独相对的时候,她没有引言,不加预吿,自说自话一般讲述某些女孩子的故事。某一个女孩何等温婉,何等有慧心,可惜一顶花轿把她抬给一个不认识也不了解的男孩,男孩那里懂得夫妇爱情,而婆婆寡居,也还年轻,对这等事又太敏感了。「钟鼓乐之,干坤定矣」的后续发展竟是母子连手虐待这个可爱的小鸟。那日子怎么过,日起日落,令人心裂。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有一个媳妇,产后坐月子,丈夫在千里外混差使,婆婆不准产房里生火。那气候滴水成冰,媳妇住的是南屋,寒气森森,俗语说西屋、南房、不孝的儿郎!好狠,儿孙可是自家的骨肉哪。一冬下来,产妇冻坏了一条腿,孩子咳嗽,咳嗽,咳嗽了几年还是没保住一条命。媳妇连哭也得小心翼翼,哭多了是对婆婆抗议,哭少了证明自己冷血,都是罪,难赎难救。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母亲说这些事,多半在她做针线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她和面,一大团湿面,放在瓷盆里用拳头捣,再放在案上用手揉。那团面好像自己有主意,想维持一个什么样的形状,忽而这边翘上去,忽而那边涨出来。母亲不停的揉,还加上摔,终于,面团柔软了,弹性恰好,不大也不小,周身润滑光亮,很乖,饺子面条由你。母亲这才抬起头来~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


对娶进门来的媳妇要千方百计的找理由折磨她,直到她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人格,做驯伏的奴隶,这是做公婆的哲学。乡下小媳妇挨打多半因为在厨房里偷嘴,而偷嘴是因为她天天都吃不饱,规矩大,饭桌上不敢多吃。毎年到罂粟收成,鸦片烟膏随手可得,你就听见这一家的小媳妇服毒死了,那一家的小媳妇也服毒死了。


这一次,母亲多说了几句话,那一定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几句话:


「等你妹妹长大,我不慌慌张张的把她嫁了,我要撑到她师范毕业,或者是护校。你可要跟我一块撑呀!」


我含糊答应,实在没弄清楚撑什么,怎么撑。


供教会使用的这几间房屋砖墙瓦顶,门窗严密,冬天足可抵挡寒风。院子平坦宽大,院中又有两棵老槐遮荫,夏天正好乘凉。有了这样一个地方,听道的人慢慢多起来。


我记得,夏天证道的时间以日影为准,浓荫满院的时候,牧师说:「上帝吿诉我们可以开始了。」树荫退走了,证道也就结束。奇怪的是,这两棵槐树上似乎没有蝉,从来没受过蝉声的干扰。有时候,讲道的人语重心长,恨不得把肺腑掏出来,有些听道的人正双目微合,口涎拉成有弹性的细线缓缓垂下,那情态,你不知道可笑还是可爱。


翟牧师说:「不要推她,他的灵魂听得见。」农家妇女起五更睡半夜,那有功夫午睡,能让她打个盹儿,就是天国。


张继圣先生不这么想,他把他的演讲分成几个段落,在两段之间领导大家唱一首歌。那时我们教会连一架手风琴也没有,仍然有许多人为了歌声而来,大多数是妇女。依照习俗,她们不准「无故唱曲」,要抒散内心的抑郁,只有哭泣。唱总比哭好一些。教会是她们惟一可以唱歌的地方。


张继圣先生的歌喉很好。那时,他大概有四十岁了吧,从歌声里听不出他的年龄,只觉得嘹亮充沛。他可能有一副男高音的声带。可惜没有机会学习声乐。他描述耶稣受难的歌曲,唱那呼唤浪子回家的歌曲,常使女教友泪流满面。午睡?当然忘了。


我们唱诗的本子叫《赞神圣诗》,由华北神学院院长赫士主持编定。这个本子的特色是,曲谱采用西方的名曲而以中文填词。多年后,我接触西方音乐,才发现有许多调子是我早就熟悉的。但是这个本子通行的范围很小,我离开鲁南以后再也没见有那座教堂采用。


在那座简陋的小教堂里,日子随着唱诗和祈祷流逝。每周一次,牧师来为我们梳理麻乱的人生,我顺着他的思路过日子,觉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一切也简简单单,问题都可以解决,或者可以等待解决。


我们的座位是长条的木凳,坚硬,没有靠背,然而那是很舒服的地方,这就是牧师的魅力。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接收了美国教会。惊人的消息不断传来,连万老姑也进了集中营。谁也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天寒风凛冽,忽然进来了一个日本兵,而教堂里只有宗师母和我,我们觉得不寻常,倒也不敢惊慌,好在他徒手而来,未带刀枪。我们都不会说日语,用起身让座表示了礼貌,他大概也不会说中国话,没答理。


这日本兵响着靴声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站在教堂中央点着了一根烟。他那傲慢的样子引起我们极端的厌恶。


他向宗师母要纸笔,写了几个字给我看:密侦的有


密侦就是侦探、间谍,必须坚决否认。在这时刻,我认为不妨卖弄一点小聪明,就在纸上写下:带刀


一面用手势向腰间比画,那是佩带刺刀的位置。


他摇摇头,脸色和缓下来,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


日兵走后,宗师母说:「我看他最多十八岁,看他走路的样子!拖不动那一双皮靴。这么小就出来了,教他爹娘怎么放心!」


那时,日军已经感到兵源不足,连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也征到中国来做占领军,腾出老兵来上前线,这些娃娃兵容易对付。


没几天,有个小青年来听道,他人小名气大,是保安大队长的干儿子,一张脸干净秀气,谁见了都想疼他,可惜他在落座时先从腰带里抽出手枪来放在大腿旁边,吓得没人敢挨着他坐,让他一人坐那么长那么长的板凳。


带枪的小青年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最后盯住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那小青年,也许是有任务的吧,他现在只记得小姑娘了。


以后他常来,听说也常到小姑娘家烤火,两人隔着火盆坐,在火盆上空捏她的手,她父母急得在卧室里流汗。


日军责成保安大队「清乡」,保安大队就出动抓人。抓人总要有个理由。日本人来了,你为什么逃?莫非是抗日军?你为甚不逃?莫非留下做间谍?都抓回来。有一个人挨了五花大绑,因为他家里有一本圣经。


风声紧,倒也不怎么怕,还敢营救被捕的教友,至少也派个人去探监。我的同学张宝来在保安大队做文书上士,没他陪着我还进不了牢门。被捕的教友鼻青脸肿,还连声说「我很好」,比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他的确很好。


我和宝来都还不懂事,谁也没带礼物打点守卫,也没人提醒我们,没几次,守卫不耐烦了:「张上士,你进进出出真方便,像是你的家一样!」终于,有一天,我们受到很不客气的拒绝。


长老们开始为教会的前途忧虑。也许,有一天,所有的教会都要关闭,所有的牧师都要改业,圣经唱诗都要烧掉。也许有一天,基督教要像回教一样,父承子继,单口秘传,对外绝不谈论。也许像襌宗那样,相会于心,不着一字。


那时有一种说法,信教的人都亲美,都不爱国,如果中美两国作战,信教的人都会通敌投降。但是,看在日本人眼里,信教的人反日,为中国流血汗,个个是嫌疑犯。那时,我想,这两种下判断的人最好一块儿琢磨琢磨,再作结论。


很不幸,这两种人是从不坐在一起开会的。


那年头,乡下人常常挨打。如果他遇见一个穿制服的,他赶快祷吿,希望那人没扎皮带,皮带解下来拿在手中就是鞭子。如果扎着皮带,他赶快祷吿,希望那人不使用有铜环的那一头。


大牢是个有设备的地方,花样很多,使你无法祈祷。最常用的是「压杠子」,刑具不过一根扁担,一根杠子,几块砖头,虽在穷乡僻壤也可以就地取材,使用的方法却有赖天才发明家。先把犯人的衣服脱光,把他的两臂平伸拉直,绑在一根扁担上,上身维持十字架上的姿势,双膝却是跪在砖上,杠子穿过腿弯,杠子两端站人,以扁担作扶手。这样,犯人丝毫动弹不得,着力处全在砖上的膝盖。如果犯人很强壮,杠子两端可以由两个人增加为四个人,叫做四人担,再增为六个人,称为六人担,也许膝盖从此压碎了,终身残废。


还有一种经典之作叫「灌凉水」,把赤条条的犯人固定在门板上,朝天平放,开始灌水,等到肚皮高高的胀起来,再派几个汉子抬着木杠放在肚子上滚来压去,这时候,水从口中射出来,灌进去的是清水,射出来的是血块屎浆。这一套程序可以重复施行,周而复始。


这是「大件」,至于「小件」,在屁股上割一道血口,填进去一点石灰之类,行刑的人可以即兴发明。这才是被捕最可怕的地方。可怜那些乡巴佬,一向以三代没进过官府衙门为荣,忽然捉将牢里,教他们怎么办?


遇这等事,信众就在教堂里哀吿上帝。单单哀吿是不够的,母亲就回到家里发呆。发呆是不够的,我就到大队部门口逡巡张望。张望有用吗?有用吗?


无巧不成神迹,这天恰值大队长送客到门外。那客人五短身材,加上马裤的裤管左右膨胀,看背影像日本人。大队长比他高,就算鞠躬的时候也比他高些。看大队长那客气劲儿,他是日本人无疑。可是一转身,我认得他,他是日军的翻译官,中国人。


这翻译官跟挿柳口进士第有来往,我在进士第跟他同席吃过一次饭,他瞒着太太在进士第藏了个女人。也许是这个缘,他对在进士第读书的我另眼看待。他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说想来探监。那人跟你什么关系?对呀,什么关系?只能说是朋友。他犯了什么事?有没有杀人?是不是抗日份子?我说都不是。


大队长在旁边听看,没有马上走开。翻译官说,大队长,这小兄弟教我为难,我既然碰上了,不能不说个人情。大队长说,翻译官,大队部的事,还不是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问我,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那里人。我说他叫田老憨,住在田家村。大队长吩咐他身旁的一个军官:那田老憨,教他家里来个人,把他领回去。他又加上一句:这事今天一定要办好。声音很高,是希望翻译官能听清楚。


翻译官说,大队长,谢了。他对我说,这里不是你常来的地方,下次不要再来。他也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希望大队长听见。


我在教会上一下子出了名。可是任何人都料得到,我不能再创造第二次奇迹,翻译官已经把他开的路随手堵死。有人病急了信偏方,提着老母鸡到我家,坚持要我们再试一次,管它死马活马。我母亲也急了,急中生智,想起大队长的干儿子。


提起这位干儿子,教会上没人敢理他,只有宗长老跟他说过两句话,表示欢迎他来听道。我母亲走的也是步险棋,好在我家没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小青年,坐在长板凳上也是怪寂寞的,母亲跟他一谈,他居然大为兴奋。他说:「你们等着」,起身就走,聚会未散,他就把一个半百老汉带回来,这老汉有几处皮肉淤血,走路带点儿跛,此外能吃能喝,能说能笑。大家又是唱诗,又是祷吿,感动得如醉如痴。


倒也没什么后遗症。慢慢的,小青年在教会里也有了朋友。几个月后,小青年托朋友来我家说,想借些粮食拿到市上变钱应急,母亲欣然答应。小青年带着工人来扛粮食的时候,一直面红耳赤,于是母亲高高兴兴的吿诉人家,这孩子很纯洁,心地不坏。


空中好像真的有神,但空中也有铅块罩着压着,令人心情沉重。以后这段日子,大家特别爱唱诗篇第一百二十三篇,尤其是最后一段:


耶和华啊!


求你怜悯我们,怜悯我们,因为我们被藐视已到极处,我们被安逸人的讥诮,和骄傲人的藐视,已到极处;已到极处,己到极处!美国长老会在峄县投下大量资金,对各支会并没有多少资助,但这些支会总是美国教会的支流。


远在抗战发生以前,中国教会即要求脱离外国人的支配,改以中国的长老牧师为主导。


当然,中国人若要自己当家作主,必须不再依赖美国捐款。后来这观念凝聚成六字真言,那就是自立、自养、自传。


美国教会默察形势,顺应潮流,宣称逐步退出中国教会,与此同步进行的,是分期减少经济援助,喩之为「断奶」。太平洋战争发生,日本人粗暴的拔掉了教会的奶嘴,教会立即展开倡导,要求信众养成捐献的习惯。


信徒捐款维持教会,圣经中有此主张,中国教会一直避讳不谈,初期的教会甚至以「散财」为招徕的手段,信教可以收到种种「救济品」,被国人目为「吃洋教的」。教会迁入我家时,这种现象已成过去,教会逐渐成为信众的共同负担。


时势造英雄,那时有几位全国知名的牧师鼓动了信徒捐献的风气。宋尚节牧师绰号「送钱包」,他到那个教会讲道,那个教会的财务困难立刻解除。还有一位赵世光牧师,绰号「赵开荒」,也能化无为有。


乡村教会的开支很少。房舍有了,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日常费用不过是晚间聚会的灯油,星期天聚会的茶水,每周一次例行的乐捐足够。后来有了驻会的传道员,教会要付薪水给他,这笔钱全靠捐款,母亲每年三季都派人扛着口袋往教会里送粮食。


虽然有了全职的传道员,各地布道人员的交流并未中断。翟牧师,侯牧师,他们仍然常来主持礼拜,晚间把礼拜堂里的长凳子拼并起来当床铺,草草一宵。他们不要酬劳,但是这一日两餐必得由教友轮流供应。那年头,人对人轻易不肯留饭,为了把客人在饭前赶走,民间故事里不知有多少笑话。何况还有农忙、冬天太冷、住处太远等等困难。我家和教堂只隔一个院子,母亲总是说:「由我做饭送来吧。」地利人和理当如此,大家都没有异议。


但是还有问题。


那几年,我是说家乡成为「沦陷区」的那段日子,常常有人背着简单的行嚢、手持一本圣经走进教会,自称布道人。他是谁,大家不认识;高姓大名,从没听见过;从那里来,往那里去,没法子査证。根据圣经,耶稣生前设计过这种模式,云游布道,不带盘缠,没有多余的行李,望门投止,由信主的人随地接待,接待这等人等于是接待了耶稣。


这等人何以应运而生,想来有些奇怪。依宗长老的主张,一律不予接待。有一天晚上,这样一个人进入教堂,要求投宿,宗长老表示只能请他喝一杯茶。那人立刻在地上跺脚,然后退出。这也于经有据,耶稣说过,如果有人不肯接待你,你赶快离开他,连脚上的尘土也给他留下。这时我母亲也在座,两人望着那为夜色呑没的背影,半天不发一语。


母亲本来主张接待这等人。那时人口流动又快又远,不比战前,教会也还没有发证件、写介绍信之类的办法,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教友,的确困难。但是,母亲说,就算有人混吃蒙喝,他既然奉主的名,也就给他。若是有人短了饭钱,教会也算赒济了他。终于,母亲说服了宗长老。


这件事间接改变了我的生命。


一九四二年春天,我们接待了一个人。我至今不能透露他的名字,甚至不能描述他的容貌。由于现实的原因,我必须继续为他守密。


我只能说,他穿着长袍,拿着圣经,是那种个子不高的山东人。他大概三十多岁,脸上风霜之色并未完全掩盖了读书人的气质。


他和我父亲谈得来,不觉多住了两天。他到附近的支会讲道,又回到兰陵。这期间,他对我的家庭了解不少。


那时,日人推行怀柔政策,命令每一区公所保送两个学生进临沂五中,所有费用由区公所拨款。区长跟「大老师」璞公商量之后,提了我和管文奎的名。


五中是山东的名校之一,若在平时,我们未必考得进,即使录取,家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这是一个好机会。不过?


现在家乡沦陷,五中是所谓伪校,这怎生是好?


区长说,你可以指校长是伪校长,不可以指学生是伪学生,「正如我这个区长是伪的,那八区的老百姓一点也不伪!」


他又说,「学生不伪,知识不伪,咱山东教的几何代数跟重庆教的一模一样!」


父亲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我进城去亲眼看看再说。」他老人家披星戴月的去了,又风尘仆仆的回来,他对五中的事一字未提,从此不提,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些,那云游客看在眼里。他在辞别的时候握着父亲的手说了一些悄悄话。


他的话是这样开头的:「有一件事,我只能让你知道,不能让令郎知道,他的口风不紧。」


他走后,父亲还是把他的话吿诉了我,父亲说:「我要你知道别人对你的看法。」


那云游客,他从安徽阜阳来。阜阳有一座中学,管吃管穿,专门收容沦陷区的青年。校长是山东人,叫李仙洲,一员名将。云游客主张我赶快到那里去读书。


云游客说,到了阜阳,提一下他的名字,入学没有问题。可是,令郎……「我跟那边的关系绝对不要泄漏出去。」


云游客匆匆上路,他给的资料太少,还有些问题找不到答案。这时五姨来了,她吿诉我们,二表姐已经在阜阳进了高中。


那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学校?据五姨介绍,那是按照教育部中学课程标准办的学校,加上军事训练。男生女生一律穿军服,佩手枪,上午上课,下午打靶,晚上演戏,将来是个文武全才。高中毕业以后,你想升学由政府保送,你想就业由政府分发,到那时候,当然是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打跑了,你站在山头上看吧,东西南北全是出路。


当然,重要的是,这个学校是不收费的,我们明白五姨也没有钱。


简直十全十美!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是,怎会有这样的学校?怎么会?


父亲说,就算打个折扣,只有七成,也该教孩子到那里去。


母亲说,就算打个对折,只有五成,我也主张孩子快点动身。


我呢,我是信任二姐的,她去的地方一定值去,应该去。


五姨问我:你想不想去?


我说不出话来,我早已醉在浪漫的想象里,如果一觉醒来好梦可以成真,我连这一觉也嫌太长了。


我是一九四二年暑假期间到后方去「流学」的,花了两个月的功夫准备。


所谓准备,在我不过是和早已在后方的二姐通信,在母亲则是给我缝几件衣服,一床棉被。身在沦陷区,做这等事未免心惊胆怕,表面上竭力掩饰,不敢真正准备什么。


可是,外人恐怕已看出我们神色有异,也许发现我们的生活秩序大乱,因而有了揣测,而那揣测又接近事实。我家的房子大部份租给一位本家开点心铺子,连客厅也和他共享,如果他坐在客厅里,看见父亲和母亲一同进来,必定连忙起身躲避,意思是不妨害你们的机密。


亲友的反应使人不安。我们尽其在我,一直紧紧的瞒着,尤其是妹妹和弟弟,始终没得到半句消息,他们年纪太小,可能成为某种「导体」。我连啃教科书都怕人看见,有疑难也闷在肚子里,幸而入学并不举行甄试,否则一定名落孙山。


父亲设计了离家的方式:黎明,城门刚刚打开,趁着行人稀少。空着手上路,不惹人注意,行李另外补送。第一站峄县南关教会,由杨成新牧师安排,找同路作伴的人。


半夜,妹妹弟弟睡熟了,父母把我叫进客厅。「你再想一想,后方的生活很苦,也许还有危险,你怕不怕?」


「不怕!」我很坚决。


父亲转向母亲。「你再想一想,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见,抗战胜利遥遥无期,就算胜利了,他也未必能马上回家。这些话,我早先都对你说过。」


母亲点头。


「我再说一遍:他走了,将来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见不着他,那时候,你可不要怨我哟!」


这时母亲泪流满面,但是说出来的话清楚明白:「我不想他。」


父亲像完成了重要的程序,长吁一口气,放松了表情。他抽了一支烟,捻熄烟蒂,对我作了如下的叮嘱:


「这些年,青年没有出路,人都快憋死了。你是长子,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有出路,才可以把担子挑起来。咱们这个家是不行了,你别再依赖这个家,你的妹妹弟弟还小,他们以后有些日子还得靠你。你出去奋门,咱们不求富贵,单求你有一技之长,能拉他们一把。要是你有文凭,他们白丁,你也亏心。他们不如你,你要多为他们想,前头的要给后头的修桥补路。仗总有打完的一天,以后年头儿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人心人情万古千秋不变。皇天不负苦心人,好心自有好报。」


然后,父亲要母亲交代我几句话。母亲这才擦干眼泪,教我在外面勤读新约。她老人家还重复了平时的一些教训,《新约》里未必会有:


行万里路读万遍经,笨鸭早飞,笨牛勤耕,让小的敬老的,拿次的留好的,宁欺官不欺贤,宁欺贤,不欺天,人多的地方不去,没人的地方不留,赞美成功的人,安慰失败的人,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情不做,不要穿金戴银,只要好好作人,墙倒众人推,我不推,枪打出头鸟,我不打,种瓜得瓜瓜儿大,种豆得豆豆儿多


千叮万嘱,看着我喝了稀饭,逼着我吃了包子,母亲为我作了祷吿。


父亲说:「你走吧,不要回头看。」


我一口气奔了五里路才回头,已经看不见兰陵。


回想起来,离家这一幕还是草率了。这等事,该有仪式,例如手持放大镜,匍匍在地,寸一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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