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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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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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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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6538字

王鼎钧一生著述,他是华文世界里写得最好的作家之一,如果只准我们提十位华文作家的名字,王鼎钧的名字一定在其中,他的作品,文字魅力来自对文字的不停推敲和试验,他的作品内容,魅力来自对心灵的启发。


王鼎钧的自述增订后新版问世。大散文的先驱。记忆文学的佳例。成长是有声音的。中国人是可歌可泣的民族,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流血成河的年代已经遥远,我们的子孙不该全部忘记,一个没有历史爱恨的民族,他的子民会活得没有方向。


中国人为何不生气?鼎公说,中国人也曾「忘其身以及其亲」。


魂魄来兮,中国人啊!


小序


我听说作家的第一本书是写他自己,最后一本书也是写他自己。「第一本书」指自传式的小说,「最后一本书」指作家的回忆录。


我曾经想写「第一本书」,始终没写出来。现在,我想写「最后一本书」了。


从前乾隆皇帝站在黄鹤楼上,望江心帆船往来,问左右「船上装的是什么东西」,一臣子回奏:「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名,一样是利。」


这个有名的答案并不周全,船上载运的东西乃是四种,除了名利以外,还有一样是情、一样是义。


乾隆皇帝雄才大略,希望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而以名利为饵,对世人之争名夺利当然乐见乐闻,所以那个臣子的答案是做官的标准答案,不是做人的标准答案。


倘若只有名利,这「最后一本书」就不必写了,至少我不必写。


我向不热中歌颂名利,虽然在我举目所及之处也曾出现雍正乾隆。


竞逐名利是向前看,恋念情义是向后看。人,从情义中过来,向名利中走去。有些人再回情义,有些人掉头不顾。


这是一本向后看的书。所谓情义,内容广泛,支持帮助是情义,安慰勉励也是情义。潜移默化是情义,棒喝吿诫也是情义。嘉言懿行是情义,趣事轶话也是情义。


这「最后一本书」为生平所见的情义立传,是对情义的回报。无情义处也涂抹几笔,烘云托月。


我并不是写历史。历史如江河,我的书只是江河外侧的池泊。


不错,池泊和江河之间有支流相通,水量互相调节。


一位历史学者说,「历史是个小姑娘,任人打扮。」这也没什么,小姑娘尽管穿衣戴帽,而出水当风,体态宛然。


也许,历史是一架钢琴,任人弹奏乐曲。因此才有书,才有第一本书和最后一本书。


我不是在写历史,历史如云,我只是抬头看过;历史如雷,我只是掩耳听过;历史如霞,我一直思量「落霞孤鹜齐飞」何以成为千古名句。


或以为大人物才写回忆录。但人物如果太「大」,反而没法留下许多自述,中国现代史上两位最大的人物连个遗嘱也没有准备妥当。


或以为只有小人物才可以从心所欲写回忆录,其实真正的「小」人物没有声音,苍生默默,余欲无言。


所谓大人物,小人物,是两个不同的角度,左手做的、右手不知道,台下看见的台上看不见,两者需要互补。大人物的传记是给小人物看的,小人物的传记是给大人物看的。这世界的缺憾之一是,小人物不写回忆录,即使写了,大人物也不看。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部史诗。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部长篇小说。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部连续剧。


我以为都不是。人的一生只能是一部回忆录,是长长的散文。


诗,剧,小说,都有形式问题,都要求你把人生照着它们的样子削足适履。


而回忆录不预设规格,不预谋效果。


回忆录是一种平淡的文章,「由绚烂归于平淡」。诗,剧,小说,都岂容你平淡?


西谚有云:「退休的人说实话」。


退休的人退出名利的竞技场,退出是非漩涡,他说话不必再存心和人家交换什么或是间接为自己争取什么。有些机构为退休的人安排一场退休演讲,可以听到许多真心话。


古代的帝王「询于刍荛」,向打柴割草的人问长问短,正因为这些人没有政治目的,肯说实话。


所以回忆录要退休以后过若干年抄写,这时他已没资格参加说谎俱乐部。


回忆录的无上要件是真实,个人主观上的真实。这是一所独家博物馆,有些东西与人「不得不同,不敢苟同」,或是与人「不得不异,不敢立异」。孔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岂舍诸。」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诗人痖弦的名句。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而有常,否则如何能下「苍狗」二字?


人间事千变万幻,今非昔比,仔细观察体会,所变者大抵是服装道具布景,例如元宝改支票、刀剑换枪弹而已,用抵抗刀剑的办法抵抗子弹当然不行,但是,何等人为何等事在何等情况下流血拚命,却是古今如一。


人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大致掌握了人类行为的规律,人生中已没有秘密也没有奇迹,幻想退位,激动消失,看云仍然是云,「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一本回忆录是一片昨天的云,使片云再现,就是这本书的情义所在。


这「最后一本书」不是两三百页能够写完的,它将若断若续,飘去飘来。


昨天的云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之一


第一章


吾乡


一九四三,对日抗战第六年,我在离家千里以外的地方读流亡中学。一天,教本国地理的姚蜀江先生讲完最后一课,合上书本,提出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已经读完本国地理,你们对整个中国已经有清楚的认识。你们最喜欢那座山那条河?你们最喜欢那一省那一县?抗战胜利以后,你们希望在什么地方居住?」


当时,我举手发言,我说我仍然愿意住在自己的故乡。


姚老师问我的故乡在那里,我吿诉他,在山东省临沂县的兰陵镇。


姚老师想了一想,欣然点头:「你们那个地方的确不错。」


从地图上看,山东像一匹骆驼从极西来到极东,卸下背上的太行山,伸长了脖子,痛饮渤海里的水。然后,它就永远停在那里。


这骆驼身上有两条黑线。一条线由肩到口,几乎是水平的,那就是胶济铁路;一条线由背至膝,越过前身,几乎是垂直的,那就是津浦铁路。这两条铁路夹住了绵亘三百里的山岭岗峦,地理书上称之为三角山地,写书的人把山东境内的津浦路看成「勾」,把胶济路看成「股」,把骆驼颔下的海岸线看成「弦」。


三角山地又分好几个山区,它的西南角叫沂蒙山区。沂河由此发源,向南部平原流去,到山势已尽,这出山泉水映带的第一个城市,就是临沂。


兰陵是临沂西南边境的一个大镇。兰陵北望,那些海拔一千多公尺的主峰都沉到地平线下,外围次要的山峰也只是地平在线稀薄透明的一抹。兰陵四面都是肥美的平原,东面到海,西面到河南,南面到淮河。清明踏青,或者农闲的日子探望亲戚,一路上眺望这么好的土壤,是一大享受。尤其是春末夏初麦熟的季节,原野放射着神奇的光芒,浴在那光芒里的人,自以为看见了人间的奇花异卉。唉,必须田里有庄稼,必须有成熟的庄稼,那大地才是锦绣大地。


兰陵附近仅有的一座山,名叫横山。我读小学的时候,全校师生集体远足,目的地就是横山。十一、二岁的孩子征服了那山,可以想见那山是如何小巧玲珑。在我梦中,那里并没有山,太初,诸峰向三角山地集中,路经兰陵东郊,在相互拥挤中遗落了一座盆景。


兰陵出过很多名人。査记载中国古代名人年里的专书,找出汉代三人,晋代一人,前五代廿八人,隋唐十三人。其中卅九个人姓肖,占百分之八十七。


历史上还有一个南兰陵。南兰陵是晋室南渡以后在江苏武进附近所置,称为「侨置」。东晋侨置了南徐州,南兰陵,南琅琊,把北方的地名拿到南方来用,表示不忘故土。南宋也有「侨置」,欧洲移民到了美洲也有「侨置」,用意大致相同。南兰陵出了十八个名人,清一色姓肖,其中有南齐的开国皇帝肖道成,梁朝的皇帝肖衍。


由肖家的昌显,使人想起门第背景的作用,族人互相援引,「向阳花木易逢春」。可是唐代以后,不论南兰陵、北兰陵,都不跟名人的名字连在一起了。


依太史公司马迁创下的体例,中国历史以名人传记为龙骨。传记的格式,第一句是传主的姓名,第二名就是他的籍贯,例如「肖望之,东海兰陵人。」「疏广,东海兰陵人。」由于「兰陵人」一词在史书***现的次数很多,以致,当年,「我是兰陵人」这样平常的一句话,被人家赋予特别的意义。祖居兰陵的光绪戊戌进士王思衍先生、也就刻了一方大印、在


中堂或楹联大件作品中使用,文曰「王思衍东海兰陵人」,以表示他的自我期许。


现在,兰陵人有一大意外收获,那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金瓶梅》本来被人视为「低俗」的「」,若干年来身价蒸蒸日上,有人说,它是中国最早也最大的自然主义小说,了不起;又有人说,它的妙谛在文字之外,襌境高深。一部小说禁得起批评家用写实和象征两个不同的角度钻硏探讨,当然不是凡品,兰陵人的乡贤祠中,也只有对它的作者虚席以待了。


细数历代乡贤,以疏广对我影响最大。


疏老先生是汉朝人,宣帝时官至太傅。他的侄子疏受也在朝为官,位至少傅。太傅是三公之一,少傅是三孤之一,都是很高的爵位。


疏广遇上了好皇帝,宦途顺利。可是疏老先生对他的侄子说,「知足不辱,知耻不殆」,咱们提前退休吧。


叔侄二人称病吿归,皇帝赐给他俩许多黄金。二疏回到家乡,把黄金分给亲族故旧宾客。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不留给子孙,疏广说,子孙「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一时传为名言。


兰陵在历史上一度辖区甚广,有过兰陵郡的时代,有过兰陵县的时代,可称之为大兰陵。近代的兰陵是一个乡镇,本来属于临沂,后来成立了苍山县,划归苍山,这是小兰陵。


二疏的故居在兰陵镇之西,离镇约二十华里。肖望之墓在兰陵镇北若干里,乡人讹称肖王墓。他们显然都是大兰陵人。


在小兰陵的时代,二疏故居在峄县境内,也可以说是峰县人。现在峄县废县为城,属枣庄市,二疏又可以说是枣庄人了。


《金瓶梅》作者的原籍,可能也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我到过二疏的故居。


对日抗战期间,兰陵由日军占领,我家迁往乡间居住,有道是「大乱住乡,小乱住城」。


有一段时间住在兰陵之西。某月某日父亲带我回兰陵一行,他老人家特地绕个弯儿从二疏故居之旁经过。


二疏是汉代人,他的故居也不知经过后世几度重修,如今只见空旷之地四围高墙,造墙用土,在景观上与乡野调和,倒不失二疏敦亲睦邻的心意。


乡人称此处为二疏城,用「城」来表示对先贤的尊敬。又在当年散金之处筑台,以纪念二疏的义行。


我似乎并未看见高台,二疏城的围墙也残破了。从墙外看墙内,只见一棵枝叶参天的银杏,在西风残照中为古人作证。


父亲讲述了二疏辞官散金的故事,我大受感动。回到家,我翻査从上海经纬书局邮购得来的《中国历代名人传》,找出二疏的合传。这本精装巨著只是把正史中的传记挨个儿重排一次,不分段落,没有标点,和线装书一模一样,也许比线装书多几个错字。


我那时读文言文不求甚解,所幸二疏的传记并不古奥,篇幅也简短。我用毛笔写正楷,把二疏的传记抄下来,贴在座右,幻想古人的音容笑貌,进退举止。多年以后,我在外模仿他们轻财尚义,也曾把他们的事迹写成广播剧本。


荀卿也是兰陵人吗?


战国时,兰陵属于楚国,春申君当政,任用赵人荀卿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荀卿辞官,在兰陵安家落户,晚年潜心著述,后人辑成《荀子》一书。


《荀子》是一部重要的经典。兰陵为晚年的荀卿提供了著述的环境,是这个小镇对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兰陵也沾了这位大儒的光,在战国之世就光耀史册,垂名千古。


硏究荀子的人说,兰陵人很爱荀卿,喜欢用「卿」做自己的名字。兰陵人爱荀卿应该没有问题,否则荀卿不会把自己的著述自己的子孙都交给兰陵。至于兰陵人以卿为名,似乎无迹可寻。


荀卿死后葬在兰陵,兰陵镇东门外约三华里处,有荀子墓,乡人讹称舜子卿。


荀墓封土为立方体,平顶,造形安详谦和,但体积甚大,我小时候爬上去翻过跟斗。后来看数据,这座古墓长三十公尺,宽二十公尺,高六公尺,相当于一座房子。


荀卿的官位不过是兰陵令,肖望之是太傅,肖墓却不像荀墓那么出名,也没有荀墓「好看」。


我幼时也曾从肖望之墓旁经过,印象中外形是传统的土馒头式样,但高大异常,看上去近似圆锥体。墓不只一座,呈品字形排列,我以为造墓时布置了疑冢,疑冢是为盗墓贼而设,使他不知从何处下手。后来看数据,才知道「余为诸子葬处」。肖望之是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自杀的,但他的墓仍有富贵骄人之处。


兰陵似乎没出过荀学专家,满眼是孔孟的信徒。我在家塾读书时曾要求一窥荀子,老师正色曰:「他不是圣人!」


后来,我仍然受了荀子一些影响,那是我四十多岁以后了。


兰陵人雅俗共赏津津乐道的,是他们酿造的酒。他们说,兰陵是杜康造酒的地方。


当年李太白「遍干诸侯、历抵卿相」,行经山东,喝了兰陵出产的美酒,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云: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在李白的作品里面,这是很寻常的一首七绝,但是李白不是寻常人物。此诗一出,中国文学马上增加了几个典故:兰陵酒,兰陵一醉,兰陵郁金,兰陵琥珀。兰陵也兴起了一种工业:酿酒。李太白一句话,兰陵人发了财。


据说,兰陵美酒有几项特点。


第一、据说,酒怕过江,本来是满满的一瓶酒,由北岸运到南岸,自然减少三分之一。兰陵美酒没有这种损耗。


第二,据说,兰陵美酒的香气特别馥郁。在中国,「酒为百药之长」,酒里总有一股药味,兰陵美酒是少有的例外。饮普通烧酒,入口时香醇可口,回味却败坏嗅觉,只有兰陵美酒,「连酒嗝都不难闻」。


第三,嗜酒足以致病,但是兰陵父老相信,饮他们酿造的美酒比较安全。明代的汪颖在《食物本草》中说,「兰陵酒清香远达,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其水称之重于其它水,邻邑造之倶不然。」


对酒,兰陵人有他主观的信念。入兰陵而不喜欢兰陵酿造的烧酒,那是可以默许的;入兰陵而褒贬兰陵美酒,那就超出了容忍的限度,视同极大的恶意。


我想,每个地区的人民都在当地找出几件事物来寄托他们的集体自尊,基于无伤大雅的原则,你最好接受他们的价值标准。


很久以前,在兰陵,我就该学会这一点。


可想而知,兰陵有许多酒坊酒店。清末民初,兰陵酿造业的全盛时代,十八家字号欣欣向荣,百里内外分支机构处处。


酿酒是工业,有一定的法则和程序。但是,同一个师傅、使用同样的原料、未必能每次都酿出同样的酒。就像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反复写了好几次,只有第一次写出来的最好。所以,酿酒又是艺术。


有时候,全体工人在酒师傅的指导下,该做的事都做了,最后却涓滴皆无,或者流出来气味刺鼻的恶水。这种状况真是糟糕透顶,店主损失了资本,酒师傅损失了声誉。即然尽人事不能保证结果,那就加上乞求天命。所以,酿酒又是宗教。


美酒有它独特的配方,主要的原料是黍。酒要埋在地下一年,等惊蛰闻雷时开窖取出。实际上,在我幼时,「遵古炮制」的美酒已难在酒店里买到,坦白的说,我从未见过。


一般而论,兰陵人的运气不错。


兰陵镇的地势是一个方形的高台,极适合建屋筑城。我在《碎琉璃》中曾借用此一形象。想当初汉族漫行黄河下游觅地求生,先民忽然发现这天造地设的家园,必定欣喜若狂。


由于地势高,风湿和疥疮都是稀有的疾病,安葬死者,事后也很少发觉棺材泡在水里。土匪来了,乡人居高临下,防守占尽优势。


春秋时,先民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据说,因为兰陵的水质好,所以能造出好酒。后来,专家吿诉他们,要酒好也得土质好,长出来好的庄稼。后来,专家又说,要出好酒还得有好的空气。兰陵人看兰陵,越看好处越多。


北伐前后,土匪以沂蒙山区为根据地,抢遍了鲁南的乡镇,兰陵也不例外。但是,到兰陵来的土匪不杀人,不奸淫妇女,只要财物。这股土匪有自己的哲学,他们相信做土匪等于做生意,将本求利,「本金」就是自己的生命。干吗要流血?血又不能当钱使用!强奸?何苦来,明天上阵第一个挨枪子儿!


兰陵当然也有地主,而且有大地主,清算起来,个个俯首认罪。不过「样板」地主~《白毛女》里那样的地主,倒还没有。


近代的兰陵很闭塞,很保守。可是放足,剪辫子,写白话文,兰陵都有及时开创风气的大师。南下黄埔抗日,北上延安革命,闭门硏读资本论,都有先知先觉。


兰陵的城墙东西三里,南北五里,宽可驰马,是我小时候散步的地方。四面城门都有名家题字,东门是「东海镜清」,北门是「文峰映秀」,南门为「衢通淮徐」,西门是「远达邹鲁」。虽是小镇,气派不小。


范筑先做过临沂县的县长,是兰陵人的父母官。能在这样一个好官的治理之下为民,也是风水有灵,三生有幸。


范县长的第一个优点是不要钱。对身为行政首长的人来说,贪为万恶之源,廉为百善之媒。


他的第二个优点是不怕死,「仁者必有勇」。


那年头临沂的土匪多,军队纪律也不好,时人称为「兵害」、「匪患」。向来做县长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认真,惟恐兵匪以暴力报复。


范县长不怕。那时允许民间有自卫枪械,大户人家甚至长年维持一支小小的民兵。范县长把这些乡勇组织起来,施以军事训练,又把各村的武力联络起来,建立指挥系统,一村有警,各村来救,同时以正规军队作后盾,土匪遂不敢轻举妄动。


兵害比较难除。幸而那时国民政府也知道兵害严重,不得不扬汤止沸,下令规定县长一律兼任军法官,在某种情况下,军法官有权判处死刑。范县长拿起这个尚方宝剑,挥舞叱咤,有效的震慑了兵痞兵氓。


临沂城内的驻军,军官往往吿诫士兵:「我饶得了你,只怕范大牙饶不了你。」范县长的门牙特大,有这么一个绰号。


范在临折的任期是一九三三到三六。后来他调到聊城去升为行政督察专员。不久,对日抗战发生,日军进攻聊城。范专员曾在北洋军中做过旅长,原是一员虎将。他守土不去,激战中阵亡,吾乡尊长王言诚先生浴血参与此役,突围得免。


岳飞曾强调「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范筑先先生一身兼具这两个条件,超过岳武穆所悬的标准。料想成仁之日,精忠岳飞在天堂门口迎接他的灵魂。


范筑先为政的另一个特点是「勤」。据说他整天工作,几乎没有私生活。


他奉命进行的几项大政,如土地测量,如严禁鸦片,如寓兵于农,都很容易以权谋私,因陋聚敛,但是范县长贯彻执行,没有苛扰。


一九三五年夏天,黄河决口,山东水灾严重,大批难民涌到,范县长顺顺当当漂漂亮亮的办好救灾。


当年的地方行政,有人称之为「绅权政治」,由各地士绅做政府的经纪人,做官的人只要得到士绅的配合就算圆满成功。


士绅和一般农工商学的利益究竟不能完全一致,因此有些良法美意不免遭士绅封杀。这个缺点,当时的制度无法补救,只有靠「贤臣」走出那分层负责层层节制的官僚体系,以个人魅力个人意志冲破士绅架构的长城,出入那「天苍苍野茫茫」的世界。这样,「贤臣」必须勤苦耐劳。


范筑先先生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做了那样的人、那样的事。


有两件事,我对范氏留下难以磨灭印象。


我一共只有两次机会看见他。


第一次,他巡视兰陵,顺便看看我们读书的小学。我们停课,大扫除,奉命要穿干净衣服,洗脸洗到脖子,洗手要剪短指甲。当天在校门内操场上排开队伍,队伍临时经过特别编组,把白白胖胖讨人喜欢的孩子摆在前列。


县长出现,大家一齐拍手,照事先的演练。原以为他要训话,他没有,只是从我们面前走过,从排头走到排尾,仔细看我们。他的个子高,面容瘦,目光凌厉,门牙特别长,手指像练过鹰爪功。然而他并不可怕。他每走几步就伸出手来摸一个孩子的头顶,大家都希望被他选中。


他没有摸我。他的手曾经朝着我伸过来,从我的肩膀上伸过去。他的目标在我左后方。天地良心,那个同学的长相没有我这么体面。也许正因为他比我黑,比我樵悴。受他抚摩的,多半不是饱满娇嫩的中国洋娃娃,换言之,位置多半在后面一排,以及排尾。


第二次能够看见他,是因为他要离开临沂了,去聊城赴任之前,他到临沂县的每一区辞别。兰陵是第八区。


在欢送的场面里,我们小学生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主体是大街两旁长长的两列一望无尽的香案,香案后面站着地方士绅,基层官吏。这些人物背后墙上高挂着红布条制成的大字标语,感激德政,祝贺新职。标语连接,灰扑扑的兰陵好像化了妆,容光焕发。那年月,标语是用毛笔一笔一画写出来,兰陵很有几位写家,这一次都动员上场,不啻一场大规模的书法展览。


香案上并不烧香,摆着清水一碗,镜子一面,豆腐一块,青葱几棵,用以象征范县长的「清似水、明似镜」,「一清二白」。还有清酒两杯,主人的名片一张,表示钱别。只见县长在许多人簇拥下一路行来~区长、镇长、警察局长、小学校长,少不了还有随从护卫~鞭炮震天,硝烟满地。这一次他没有多看我们,一径来到香案之前。


香案上有两杯酒。范氏站立桌前,端起右面的一杯~右面是宾位~洒酒于地。就这样,一桌又一桌。兰陵本来就满街酒香,这天更是薫人欲醉。随员取出范氏的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把主人摆在桌上的名片取回来,放进手中的拜盒。就这样,鞭炮声中,范氏一桌挨一桌受礼,临之以庄,一丝不苟。


范氏的路线是进北门,出西门。西门内外,香案还在不断增加。四乡农民,闻风而至,带着他们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菜。来到兰陵,才发现需要桌子,需要酒杯,就向临街的住户商借。我家共借出方桌两张,酒杯六只。有些远道而来的扶老携幼,阖第光临。


据说,根据传统,卸任的官吏必须在鞭炮声中离去,最忌冷场。所谓辞别,通常是在前面十几二十桌前行礼如仪,自此以下,俗套概免,以免时间拖延太久。范县长那天打破惯例,即使是临时增添的那些桌子,那些没有铺桌布、没有摆名片的桌子,他也平等对待。那天,兰陵镇虽然准备了很多鞭炮,还是不够。这种长串的百子鞭,得到县城去采购,临时无法补充。范县长并不在意,他的诚意丝毫不减。


范氏出外,一向不接受招待,这一次更是在午饭后到在晚饭前离去。等他坐上汽车,已是夕阳西下。他还没吃晚饭,我也没有,我们的队伍这时才解散,所有的香案也在这时开始撤除。那时,我觉得好饿!我想,他也一定饿了。


毫无疑问,这个人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日台北新生报副刊发表,刘静娟女士主编


第二章


吾家


兰陵王氏自丙沂公传至十三世思字辈,有思兆先生,就是我的曾祖父。兆公再传,和字辈,是我的祖父翔和先生。祖父有五子五女,我父亲行二,讳毓瑶,是毓字辈。


当年,人事数据要记载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姓名,每个人都要记自己的「三代」,否则就是大笑话,倘若求职,写不出「三代」的人一定落选。


那时,有一个人出外求职,忘了曾祖父的名字,情势断不容许回家查问,就临时替曾祖父取名「曾杰」,意思是,我的曾祖父是位人杰。管人事的跟他有点交往,好心提醒他:「名字那有用多音字的?」他急忙在「曾」字添了个土字旁,成为「增杰」。


他得到这个职位。后来他査出曾祖父的本名,他请管人事的喝酒,要求悄悄的把记录更正过来。管人事的想起多音字加土字旁的往事,笑而言曰:「他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啦,你也别再轻举妄动啦!」


这「入土为安」和「轻举妄动」两个成语,成了嘲笑他的典故,被他的好朋友沿用了很多年。


我们小时候受过几项严格的训练,其中一项就是牢牢记住谁是你的三代尊长。


我的伯父毓琪先生,和我的父亲是一母所生,老弟兄俩的名讳隐含「琪花瑶草」之意。


可是这两位老人家并未生长在仙境,他们要面对尘世间的一切磨练。


后来祖母去世了,由继祖母持家。继祖母生育了四叔毓珩先生,五叔毓珍先生,七叔毓莹先生。


我记得,伯父是个胖子,走路时呼吸有风箱声,性情随和,像一个商人。四叔比伯父稍稍清秀些,平时沉默寡言,但是有自己的原则。五叔那时是一热血青年,眉宇间有英气,关心国事,批评社会。七叔瘦小灵活,和他的四位哥哥不同。


传统的大家庭内部照例有许多矛盾,我家不幸未能例外。传统的大家庭也都注重观瞻,不断修饰自己的形象,我家也力求纳入此一规范。


小时候,我主要的玩伴是一只狸猫。猫爱清洁,但是自己无法洗澡,惟一可用的工具是自己的舌头。它拿舌头当刷子,把身上的每一根毛舐干净。多亏它有个柔软的身体,能运用各种姿势,两个各个角度清理身体的许多部位。


看它那样辛苦,那样勤奋,使我十分痛惜。不错,它的外表是干净了,可是所有的污秽都呑进肚里。


看到猫,常常使我想起家庭,传统的大家庭。


猫有能力把肚子里的污秽排泄出去,大家庭也有吗?


猫,如果身上太脏,它就自暴自弃,任其自然,大家庭也会吗?


余生也晚,从未见过祖父。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卓越的商人。具有当时一般商人没有的世界观。他开设了一家酒厂、两家酒店,字号是「德源涌」和「德昌」,除了批发以外,在临沂和峄县县城都有门市部。历来谈兰陵美酒的文章,点名举例,必有「德源涌」的名字,它是兰陵开业最早规模最大的酒厂,北京设有分销单位。


一九一五年,祖父带着自家酿造的兰陵酒,以兰陵美酒公司的名义,参加旧金山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得到金质奖章和银质奖章,出国参展之前,一九一四年,兰陵酒先在山东省第一届物品展览会上夺得第一名。这段史实,由王玉久先生从当年出版的申报和「中国参加太平洋博览会纪实」一书中发掘出来,至今犹是中国对外贸易反复引述的资料。我纳闷的是,在玉久先生的文章里,我祖父的名字是王祥和。但是,我从小受教育,熟读勤写祖上三代的名讳,祖父的名字分明是王翔和。


他老人家要伯父管理产销,伯父正是一个经理型的人物。他要四叔管家,四叔为人小心谨愼,又深得继祖母信任。他老人家的这些举措,堪称知人善任。


可是,他老人家送我父亲到济南去读法政专门学校,却是一步失着。在那年代,「法政」的意思是政治经济,法政专门学校培养的是官场人物。我父亲不能做官,尤其不能在军阀混战天下未定的时候做官。


等到我能够认识这个世界,祖父早已去世,生意早已结束,酒厂空余平地上一棵梧桐,酒店的门面租给人家卖酒。伯父和我父亲也早已奉继祖母之命分出去独立生活,酒厂的空地的一半,酒店的门面,以及相连的一所四合院,由我们这个小家庭居住使用。


我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受好奇心驱使,「搜索」了我父亲的书房。据说,每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做过类似的事。我找到父亲的同学录,一部善本的《荀子》,一部石印的金批《水浒》,一枚图章。母亲吿诉我,图章上刻了四个字:「德源长涌」。每个字的笔画都长长的向下垂着,有瀑布的趣味。这一方印章,也许是祖父一生事业的仅存的遗迹吧。


也许,这偌大的祖宅,才是祖父的事业的遗迹。


这所住宅,由大街口向南至小街口,由小街口向西至槐树底,成为一个方块。我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平方公尺。这种住宅的结构,是用一个一个四合院连接而成。一个四合院称为一「进」。估计它大约共有十进,外加一片厂房。


我在紧靠大街的青灰色瓦房***生、长大。房顶很高,没有天花板,我躺在床上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屋顶和屋脊的内部结构,那是一种匀称的精巧的悬在空中的手工,用三角形的木梁支撑着。自从有了空气调节以后,很难再看见这么高的屋顶了。


老式的建筑方法不用水泥,用三合土。三合土是把细砂石灰混入土内调制而成。那时,兰陵的房子几乎都是用三合土砌砖为墙,这种砖墙内外两层单砖,中间再用三合土塡满,每隔五尺处加铺一条青石板,再在石板上继续加高。


那年代,小偷这一行里面有人专在土墙上挖洞出入事主之事,叫「挖窟子」,文言的说法是「穿窬」。我记得当年轰动兰陵的一大新闻,有人夜半听见不寻常的声音,知道「挖窟子」的来了,就抄起菜刀,蹲在墙边等候,等小偷从洞里伸手进来,狠狼一刀砍下去。这件事发生在天寒欲雪的冬夜,更使人觉得十分凄惨。


大户人家用「夹心砖墙」盖屋,用意在防盗,冬天也防寒保暖。同样的理由,我出生的房间只向天井开窗,临街的一面乃是单调的严峻的「高垒」。室内的光线很弱,据说最暗处与祖宗在天之灵相通。


据说,所有的婴儿都应该在这一角黑影里呱呱坠地。


四合院四面是房,依方位称为东屋、西屋、南屋。北面的一排房子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堂屋。堂屋是这一组房子的主房。


堂屋的中间是客厅,两旁是卧室,称为「一明两暗」。客厅正中有门,门左右有窗,门窗正对天井,光线确实是明亮。


这种房子选材施工都很考究,兴家立业的人为后世费尽苦心。鸠工建造之初不但要请专家选日期、定方位,还要请全体工人吃酒席,并且特别送工头一个大红包。否则,据说,工人有许多「坏招儿」,使你败家。


据说,有人发了财盖房子,房子盖好之后家运开始衰落。这家主人心知有异,重金礼聘一位专家前来察看。


专家劝他拆房子。


一排新盖的堂屋拆掉了,墙根的基石也挖起来,专家从下面找到一个黑盒子,盒子里放着三粒骰子。骰子的点数是么二三。


么二三是最小的点数,掷出么二三的人准是输家,建筑工人把这样一个邪祟之物埋伏在墙壁下面,咒诅这个新兴的家庭。


那专家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的、慢慢的把骰子翻转过来,么二三不见了,露出来四五六。四五六是王牌,庄家如果掷出四五六来,立刻通吃。


黑盒子仍然放回去,房子再盖起来。从此,门迎喜气,户纳春风,三代康宁,六亲和睦,百事顺遂。


这故事,也许是建筑工人编造出来、用以提高专业地位的吧?盖房子的人宁可信其有。任何一种神话,一种谎言,只要可能对子孙有利,他们一概接受。


也许,建筑工人在我出生的这座房屋下面埋藏了「么二三」吧,我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


我记得,我家后院,梧桐树附近,曾经有一个敞棚,棚下有长方形的石槽,槽上拴着两头骡子。小时候,大人一再吿诫我不可接近骡子,使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骡子最大的功用是驾车。想来那时我家有车,那种木制的铁车,用薄薄的棉褥和油布围成车厢。车厢形如轿子,称为轿车。这种车早已淘汰了,名字却留下来,归新式汽车使用。


即有车,想必也有驾车的人吧。我不记得我家有过这样的人,也不记得我家有过这样的车。我只记得确实有骡子,傲慢倔强的骡子。


然后,我彷佛记得,骡子不见了,石槽旁边拴着两头黄牛。


为什么是牛?我家号称耕读传家,却不直接种田。回想起来答案可能是,那时候,常有佃农感到劳力不足,要求东家养牛供耕种使用。


记得冬天,我常在寒夜中被父亲叫起,他提着草料,我掌着马灯,冒着雨丝雪片,一同走到后院。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把草料倒进槽内,拿起一根顶端分叉的木棒搅拌。夜很静,草料在搅拌中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颇似我后来在爵士乐中听到的沙锤。


想必也是应佃户之请,牛棚旁边有了堆肥。人畜的粪便不能直接用于施肥,必须混入稻草、炉灰、树叶、泥土,经过发酵。把堆肥放在我家后院,是防止有人偷窃。


我记得,老牛怎样用他的舌、把刚刚生下来的小牛收拾干净。我记得,小牛本来俯在地上,四肢无力,忽然一阵风吹过,小牛拉长了脖子,头往前一伸,就站了起来。


我还记得,那天,母牛除去缰绳,离开石槽,在后院里陪伴小牛,算是他的产假。


后来,不知怎么,牛已不见了,只剩下一头驴子。


家乡的主食叫「煎饼」,乡音近似「肩明」。煎饼是用石磨把小麦黄豆磨成稠糊,再放在铁鏊子上烙成,所以推磨是人生大事。我家没有劳力,必须用驴拉磨,这驴子遂成为我家一颗明星。


我记得那是一头公驴,俗称「叫驴」,仰天长啸是公驴的特长。那驴毛色光洁,身躯高大,颇有桀骜不驯之气,普通妇人童子来牵曳他,他往往置之不理。


驴子喜欢在地上打滚,俗语说驴打滚儿天要下雨,多半灵验,也许是空气里的湿度使他发痒,他没有搔抓的能力,只好躺在地上摩擦。可是,那突然而来的震耳欲聋的吶喊又代表什么?抗议吗?求偶吗?或者如幽默家所说,「驴子喜自闻其鸣声」,自我欣赏吗?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驴子的鸣声很惊人,音量极大,音质粗劣,而且抑扬转折连绵不歇,一口气很长,有时他突然在你身旁发声,使你魂飞魄散,耳鼓麻木。


乡人常说,世间有三样声音最难听,锉锯刮锅黑驴叫。我家的驴正是黑驴。口技专家似乎还没有人能模仿黑驴的叫声,那是独一无二的特别警报,黔驴大叫一声吓退了老虎。


大概是我家渐渐容不下这种自命不凡的驴,就换了一头母的,乡人称母驴为「草驴」。草驴沉默、柔顺,比较配合我家的环境。


抗战发生,兰陵一度是两军攻守之地,我们全家逃难,驴子跟着我们顚沛流离,忍辱负重。


最后,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家已没有驴子。


我常常回忆、简直可以说是纪念我家最后一个使女。


我不知道她在我家工作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的年纪,只记得她个子矮,丰满,比我的姐姐胖得多~那时还有姐姐在世~天足,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前额梳着刘海,后头扎着大辫子。


那时,衡量中产之家的境况,要看他有没有「天棚石榴树,肥狗胖丫头」。肥狗与胖丫头并举,显然出于极落伍的思想,屡受革命家和妇女运动家的呵斥。但在那时,这四句话是存在的。在那时,这四者我家都有~曾经都有。


我和这位使女的关系并不融洽,她有一个任务是照管我,我总是不跟她合作。例如,她催我吃饭,或者想给我加一件衣服,或者从街上叫我回家,总是惹得她不愉快。


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中,她帮助我的母亲料理家务,由我还在吃奶到我断奶。为了断奶,母亲在奶头上涂了黄连水。我初尝苦果时,她还站在旁边,一脸笑容。


由我穿开裆裤到穿合裆裤。换装之后,一时不能适应,常常尿湿裤子,由她帮我把湿裤子换下来。


由我可以随地小便,到我必须在后院的粪堆上撒尿。


由我可以跟女孩子一同游戏,到我跟她们划清界限。


由我必须请她替我摘石榴,到我自己可以摘到石榴。


有一天,我看见她坐在客厅的地上哭泣,母亲找出几件首饰给她,她一再把母亲的手推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中年妇女,乡下大婶的模样,想把她拉起来,可是不容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大婶是有备而来。她出去了几分钟再回来,就有两个壮男跟进,两个男子抓住那使女的两臂,把她硬拖出去,脚不沾地。


她号啕大哭。可是,出了大门,她就停止了挣扎,一切认命。


后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替她安排了她极不满意的婚姻。


我们那惟一的、最后的使女走后,母亲的工作陡然繁重,她自己烙煎饼。


烙煎饼用的「鏊子」,是一块圆形的铁版,怕不有砖头那么厚,直径嘛,我想起饭馆里的小圆桌,也就是供五、六个人围坐的那种桌面。


鏊子的中央微微隆起,略似龟背。下面有三条短腿,撑住地面。烙煎饼的人席地而坐,把柴草徐徐推进鏊子底下燃烧,使这块铁版产生高温。烙煎饼的人左手舀一勺粮食磨成的糊,放在铁版中央,右手拿一根薄薄的木片,把「糊」摊开,布满,看准火候迅速揭起。


煎饼就是这样一张又一张的东西。


刚刚从鏊子上揭下来的煎饼,其薄如纸,其脆如酥,香甜满口,可说是一道美味,蒲松龄为此作了一篇「煎饼赋」。


如果在煎饼将熟未熟之际打上一个鸡蛋,蛋里拌入切碎的葱花辣椒,那就应了山东人的一句话:「辣椒煎鸡蛋,辣死不投降。」


还有简便的办法:在煎饼里卷一根大葱。山东大葱晶莹如玉,爽脆如梨,章回小说形容女孩子「出落得像水葱儿似的」,这棵葱必须是山东大葱!


有个笑话,挖苦山东人的,说是两个山东人在吵架,你不必劝,你只要在地上丢几棵葱,他们就不吵了,为什么?他们抢大葱去了!


烙煎饼是在高温中工作,满身大汗,满脸通红,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如斧劈皴,汗水滴在鏊子上吱吱拉拉响。乡人说,天下有四热:铁匠炉、鏊子窝、耪豆垅子拉秫棵。其中鏊子窝就是烙煎饼的地方。


年年夏天有人在鏊子窝昏倒。


可怜复可恨,每逢母亲烙煎饼的时候,也就是我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能吃到我最爱吃的东西。


吃饱了,我就吹我用葱叶做成的哨子。


我家曾遭土匪洗劫,不但财物一空,还筹措了一笔钱赎肉票。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全不记得。


有一年大旱,我记得全家不能洗脸,饮水从多少里外的河里运来。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大家以收尸的心情去收拾残余。阳光实在毒辣,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急急忙忙像逃难。


求雨的场面惊人,几百壮男赤身露体在锣鼓声中跳商羊舞,受烈日烧烤,前胸红肿,后背的皮肤干裂,嘴唇变形,喝水张不开口。


然后是蝗灾。头顶上蝗阵成幕,日影暗淡,好像遇蚀的日子。不久,蝗虫把天空交还给我们,却沿着屋顶的瓦沟水一般流泻而下,占领了院子,还有街道,还有田野。


蝗虫是害虫,炒蝗虫却令人馋涎欲滴。平时想炒一盘蝗虫,要到野外去奔波半日,手足并用,劳形伤神。现在只要朝院子里抓一把。每一只螅虫都很肥,而且雌虫正待产卵,是厨师眼中的上品。


几盘炒蝗虫的代价极大,田里的庄稼被它吃光了。


还有一次火灾。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四合院的南屋突然起火。那是学屋,父亲请了老师在屋中设塾,教我读书。


主要的学生是我,二姐。照惯例,亲邻的孩子可以加入,免费。学生一度增加到六、七人。


开学仪式却只通知我一个人出席。我记得很清楚,早晨,客厅里的光线还黯淡。迎门正中墙壁上贴一张红纸条子,端端正正写着「至圣先师之神位」。老师站在左边,我父亲站在右边,兼任司仪。我对着神位磕了头。本来还该给老师磕头,老师坚辞,说是已经拜过师了。


然后到南屋上课。这位老师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留着八字胡,不凶。


好像没多久,南屋就起了火。四邻八舍都来救火,可是最近的水源是五百公尺外的护城河,救火的人沿街排列,用水桶挑水提水接力传送,快步如飞。


那天我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杯水车薪」。功夫不大,南屋烧光了,火势自然停止。大家都说幸亏当天没有风。


灾后第一件事是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席,请参加救火的人来一醉,幸好没有人「焦头烂额」。南屋没能再盖起来,索性四面墙拆掉三面,改成院墙。


我改到别家的学屋里去念「人之初」。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大姐二姐相继去世。


兰陵这个小地方,偶然有陌生人闯进来,定要引起观众议论。即使来了个从未见过的乞丐,也是新闻。


这天,大家看见两个穿中山装的人。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倒是不客气,拿大刷子蘸石灰水,在我家对门围墙上刷字。写的是:反对共产共妻。艺术体,有棱有角,整整齐齐。


我家临街的门面租给人家开酒店了,那地方闲人多,口舌不少。口舌出口才,口才也生口舌。


有个人,议论风生出了名,他年纪大,辈份长,论人论事有特殊角度,语惊四座,是吾乡吾族滑稽列传中人物。但保守派人物认为他口德不修,称之为「坏爷」。小酒馆里他常来,不为喝酒,为了找听众。


「坏爷,这共产,我们听说过了,可是共妻是怎么一回事?」


坏爷一向问一答十。「这,想尽了办法跟有钱的人作对。你不是有钱吗,把你关在黑屋子里,饿上三天,给你一根打狗棒,自己讨饭去。」


「可是共妻?」坏爷一眼看见我。「小孩子不能听,回家去!」不听怎么可能,我躱到店外去偷听。


只听见坏爷滔滔不绝。「共产共妻,妻子儿女都是产,他要共,你敢怎么样?」「天下那有这种事!我偏不信!」说这话的人是胡三。


「不信?你自己到江西去看看!」「没王法了?」「他们有他们的王法。」


「那倒好,」胡三话锋一转。「反正我胡三没老婆。」


男掌柜的说:「胡三,你喝醉了。」


胡三的确喝了不少。「共妻就共妻,你决你的定,我通你的过!」


「胡三,你给我赶快回家,今天不要你的酒钱。」男掌柜的下了逐客令。良久。没料到下面还有精彩可听的。「这些穿中山装的人真胡涂,什么不好写?何必写共妻?」「胡三今夜一定睡不着。」


「何止一个胡三?你有黄脸婆,难道不想趁机会换一个?」


就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我的弟弟和妹妹次第出生。


我对妹妹最早的记忆是,替她摘石榴。


我家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还有一棵也是石榴。~我写在作文簿里的句子。老师眉批:很好,可惜并非自出心裁。


两棵石榴,并排长在堂屋门侧窗下。不知何故,树姿像丛生的灌木,开花的时候,红蓬蓬两团落霞。总是树顶的石榴先熟,一熟了就裂开,展示那一掬晶莹的红宝石,光芒四射。那高度,我也得站在板凳上才构得着。可是我的上身向前突出太多,板凳歪倒,我扑在树上,四肢悬空,一时魂飞天外,连喊叫都没了声音。


幸亏那是一丛「灌木」,它撑住我的身体,我抱住零乱的树枝,下身悬在空中。就这样,我像抱住木板的溺者那样煎熬着,直到有人来救援。而妹妹安静的等待,并不知道发生了变故。


峄县石榴天下驰名。兰陵距峄县县城五十华里,一度属峄县管辖,兰陵石榴就是峄县石榴。我家这两棵属于红皮石榴,结成的石榴大如饭碗,粒子肥大,甜美多汁,亲友邻舍那个不想尝鲜?每年这石榴的分配,是母亲的一大难题。


彷佛记得,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简直不能出门。


我问肚子怎么了,她说,生病。


我绝未料到那「症状」和弟弟有关。我对弟弟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天,我忽然奉命到别人家中去玩一天。我去了,到底是谁家,已经忘记,只记得也是四合院,客厅里空无一人。在这个家庭里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闲得无聊,可是他们不让我走出客厅一步。


晚上,有人来接我回家,在天井里听见内室有婴儿的哭声。「谁哭?」我问。「你的兄弟。」「我那来的兄弟?」


那人向上指了一指。「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仰面看天,又惊又疑。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得了!那么高,又怎么上去的呢?我家最后一个小,是有一位县长登门造访。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临沂的县长、还是峄县的县长。他是济南法政专门学堂毕业的,上任以后,想起这里有他一位老同学。


那年代,家乡还没讲究「童权」,贵宾临门,孩子一律赶上大街。那县长也没问:「你的孩子呢,叫过来我看看!」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模糊。


有时我会这么想,他失去了一个机会,这机会可以使一个相当敏感的孩子记得他的声色笑貌,进而注意他的嘉言懿行,在五十几年以后为他「树碑立传」。


那天父亲请厨子来做菜,宴开三桌,一桌摆在客厅里,招待县长,两桌摆在天井里,招待县长的随从。


满天井太太小孩「偷看」县长,我也混在里面。只听见有人低声惊叹:「县长吃馒头是揭了皮儿的!」


县长拿起馒头揭皮的时候,同席的人也连忙效法追随,每人面前隆起一个白色的小丘。


县长是戴着黑手套进来的,饭后,又马上把手套戴好。回想起来准是意大利上等皮货,又软又薄,紧紧贴在皮虏上,与手合而为一。院子里,迟到的观众低声问早来一步的:「他又不做粗活,为什么手这样黑?」


以后个把月,我出门玩耍,走到大街口,准有人买包子给我吃。大街口就有卖包子的固定摊位。


那时候,父老有个习惯,到大街口去,找个荫凉蹲着,看人来人往,互相交换新闻。


那时候,孩子们受到严格的教导,在外面接受了人家的吃食或玩具,马上回家报告父母。


父亲不许我到大街口玩耍。


个把月后,没人再请我吃包子了,因为,有许多人来央求父亲到县长那里说情,父亲一概拒绝。


现在由黑色的手套说到黑色的燕子。


我家的客厅,地上铺着方砖,方砖上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和后墙之间,是又窄又长的「条几」。八仙桌上摆茶壶茶杯,条几上摆文房四宝,花瓶,以及把成轴的字画挿在里面存放的瓷筒子。


瓷器至少是道光年间的制品,桌椅准是紫檀木做的。柴檀很黑,微微泛着紫色,威严深沉,能配合大家庭的环境气氛。柴檀的颜色天然生成,从木材内部渗出来,这正是玉石之所谓「润」,中国士大夫最喜欢这种自内而外的色泽,认为它象征有内在修养的君子。


那时,家家都是这个样子。


由条几垂直向上,紧贴着屋顶的内部,有一个燕巢。燕子利用屋顶的斜度,把春泥塑在纵横的橡间,春来秋去,在里面传宗接代。


总有需要关门加锁的时候。所以,客厅的门框上面,门楣下面,预留一条五寸宽的空缝,供燕子出入,称为「燕路」。每年春天第一件大事就是清理燕路,把防风避寒的材料取出来,不敢慢待来寻旧垒的远客。人人相信燕子有某种灵性,专找交好运有福气的人家托身,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说燕子舍弃了衰败,寻求新的机运。因此,倘若谁家的燕子一去不回,可要引人费尽议论猜测了。


那时,家家都是这个样子。


我家的燕子一直和我们同甘共苦。可是有一天,突然啪嗒一声,燕巢掉下来一半,碎屑四溅,刚刚孵出来的雏,还未能完全离开蛋壳,光着身子张着嫩红的大嘴,在八仙桌上哭起来。它们的父母满屋乱飞,像没头的蝙蝠。


母亲立刻给雏燕布置了一个临时的窝,放在条几上。老燕多次冒险低飞,在雏燕面前盘旋,不论他们的孩子怎样挣扎号叫,他们始终没敢在条几上停下来。


父亲找人把燕巢补好,把雏燕送回巢内,可是他们的父母再没有回来。巢,一旦有了人的指纹,燕子立刻弃之不顾。


第二年,我们也有了覆巢之痛。


第三章


我读小学的时候


我进小学似乎是从中间揷班读起的。


挿班要经过学力测验,那时测验学力不考算术只考国文,多半是写一篇自传,视文字表达能力为国文程度之最后总和。


我考挿班连自传也免了,只是由校长王者诗先生口试了一下。那时抗日的情绪高涨,学生天天唱吴佩孚的满江红,歌词第一句是「北望满洲。」校长随机命题,问: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也会唱这首歌,但从未见过歌词,只能照自己的领会回答。我说「很悲痛的看一看东北三省。」


校长很惊讶的望了我一眼,吿诉我没答对,可是揷班批准,也没有再问第二个问题。


我胡里胡涂过了关,心里一直纳闷。后来知道,校长认为我错得很有道理。


那时为求歌声雄壮,满江红用齐步走的唱法,第一个字占一拍,激昂高亢,这个字应该很有感情,使音义相得益彰。我听音辨字,不选「北」而选「悲」,校长认为我在语文和声韵方面有些慧根。


好险,校长如果多问几个问题,一定发现我的根器极浅。吴佩孚的这首得意之作被我们唱得铿锵有声,我们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些什么。


入学后看到歌词。「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潮大作」,这两句听得懂。「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吉江辽沈?听不清楚。「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这两句勉强可以听懂。「到而今外族任纵横,风尘恶。」听不懂。「甲午役,土地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权夺」,不大懂。「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这两句很响亮,深入人心。


最后还有两句:「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山东半岛上有座蓬莱山,山上有庙,可以出家,我们懂。可是一想到吴大帅突然变成和尚,忍不住有滑稽之感。加以「念弥陀」的「陀」字人人唱成轻声,在舌尖上打滚儿,增加了我们的轻佻,露出揶揄的笑容。


这最后两句,我们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这首满江红在前面唤起了人们的慷慨悲壮之情,到最后恐怕也抵销了。


吴大帅虎符在握的时候,曾把他的这首词分发全军晨昏教唱。那时的士兵多半不识字,问长问短,官长解释:大帅说,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弥陀做什么?大帅说,打倒了东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们说,大帅打倒了鬼子,应该做总理、做总统,我们以后也好混些,他怎么撇下咱们去当和尚?他当和尚,咱们当什么?


大帅是想用满江红提高士气的吧,他知道后果吗?


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后果,又把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广到全国。


也幸亏有这首歌,我才记得我是怎么入学的。


有些事真的记不清楚了,我入小学,又好像是从一年级读起的。


我确实读过「大狗叫,小猫跳。」猫字笔划多,想写得好,比养一只猫还难。这开学第一课的课文,被那些饱读诗书的老先生抽作样品,反复攻击,责怪学校不教圣人之言,净学禽兽说话。我印象深刻,没有忘记。


上「习字」课时,我也曾反复摹写: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七十氏


一直不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潘子皋老师给了我一个解释:


至高至大的人物,


只有孔夫子一人,


他敎化了三千弟子,


其中有七十二个贤人。


这也是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事。


音乐老师教唱「葡萄仙子」的时候我也在场,一面唱,一面高低俯仰做些温柔的姿势不化妆,并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还有一项铁证说来不甚雅驯,我在放学回家途中尿湿了裤子。


那时我还不很习惯连裆的密封式的裤子,沿途又绝对没有公共厕所。回到家中,母亲一面替我擦洗,一面给我如下的训练:


一、出门之前,先上厕所。


二、小孩子,尿急了,可以在没盖房子的空地上小便。


这些记忆,跟挿班口试是冲突的,看来这中间有许多脱漏。脱漏的部份可能很重要,可能很有趣,也可能很苍茫或者很苍白。


我已永远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依靠别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慈母贤妻良师益友,也不过都是尽责称职的史官罢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无恨。


小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只幻想自己的未来,不「考证」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在老师命题下作文,写过多少次「我的志愿」,从未写过「七岁以前的我」。就这样,飞奔而前,把历史,把史官,都抛在身后脑后,无暇兼顾了。


故乡的小学历经「三代」:私立的时代,区立的时代,到我入学读书的时候,是县立的时代。


私立小学在一九一九年就成立了,那是民国八年,五四运动发生之年。十几年后,我入学的时候,到处有人还在说「进了洋学堂,忘了爹和娘」,反对新式教育,回头想想,一九一九年兴学也就很难得,很及时了。


在小城小镇办学,校址本来是个难题,可是天从人愿,故乡有三座庙连在一起,一座叫三皇庙,一座叫挿花娘娘庙,还有一座圣庙,也就是孔庙。庙不但有房屋可以做教室,有空地可以做操场,还有庙产可以做经费。


于是,跟我曾祖父同辈的王思玷先生,跟我父亲同辈的王毓琳先生,自吿奋勇拆除神像。他们没好意思动孔夫子,让他还是温良恭俭让站在原处,对配享的颜曾思盂可就一点也没客气。孔像虽在,大殿的空间足可以做学生集会的大礼堂。


到我做学生的时候,乡人还是很迷信。例如说,火车经过的时候,人必须远离铁轨,以防被火车摄走灵魂。例如说,中国人不可看西医,因为西方人的内脏构造与中国人不同,其医理医药对中国人无用。例如说,照相耗人气血精神,只能偶一为之,常常照相的人速死。


我做学生的时候,镇上架设了电话线。电话为什么能和远方的人对谈呢?乡人说,你看,每棵电线杆上端都有一个小瓷壶,电线绕着壶颈架起来,每个小瓷壶里有一个小纸人,电话是由这些小纸人一个一个传去,传回来。所以,千万不要得罪外国人,外国人会把你的灵魂变成小纸人,囚在瓷壶里,一生一世做传话的奴隶。


回想起来,在我出生以前,那些长辈们决定拆庙兴学,确有过人的胆识。据说他们动手拆除神像的时候,消息轰动而场面冷清,没有谁敢看热闹,惟恐看着看着天神下凡杀人来了。神像拆除之后,多少人等着看后果,而庙中风和日丽,弦歌不辍……


私立学校的教师,有璞公(王思璞,字荆石〉、玷公〔王思玷,璞公之弟〉,还有跟我祖父同辈的松爷〔王松和,字伯孚〉。这几位长辈都在外面受过高等教育,眼见政治,做公务员只有同流合污,决定回桑梓教育子弟,为国家青商会植根奠基。他们都是有钱的地主,不但教学完全尽义务,还要为小学奔走筹款。


到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大学毕业生仍然很金贵,名字记载在地方志上,一官半职有得混。在我出生以前,这些受完高等教育的人能不慕纷华,献身自己的理想,回头想一想,大仁大勇也许就是如此了。


我入学以后,孔像还立在那里帮助学校教化我们,学生犯了过失,要面对孔像罚站。


可是,不久,县政府来了命令,孔像必须拆除。执行命令的是王者诗校长,他借来耕牛和绳索。牛只当是耕田拉车,向前一用力,哗喇喇神像倒坍。我记得,孔子的脸破成好几片,还在地上一幅温良恭俭让的样子。


小学里的学生百分之八十以上姓王,好像是王氏子弟学校。同学彼此之间以「宗人」之道相处,例如,选班长要选个辈份高的,由辈份高的管那辈份低的。


敝族班辈尊卑按「绍、庸、思、和、毓、才、葆、善」排列,那时绍字辈俱已作古,庸字辈硕果仅存,思字辈和字辈是栋梁精英,我是才字辈,辈份很低,平常受那些叔叔爷爷们指挥,不在话下。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早期毕业的学长里面有一位靳先生,家境清寒,与寡母相依为命。他们破家之后,前来投靠亲友。


这位姓靳的学长天资优秀,刻苦自勤,以极高的分数毕业,顺利考入师范。我读高小一年级的时候,他在师范学校毕业了。


当年,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这是一件大事,家长和老师一再引述称道,勉励我们上进。


可是,当这位姓靳的学长申请回母校教书的时候,学校却不愿意接纳。由这件事可以看出那几位少爷同学的影响力。


当靳先生申请回校的消息传来,班上的几位叔叔对我们下达了指示。靳某旣不姓王,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外乡来的难民,在我们眼里没有地位,这人怎么可以来做我们的老师?尊卑之分怎么可以顚倒?结论是,大家一致反对。


理由本来不能成立,可是校长宋理堂先生是个有行政经验的人,他认为那几个「骄子」的意见多多少少反映了他们家长的心态,「为政不得罪巨室」,他不愿接受这位高材生的回馈。


小学自改为县立,三任校长都是外来的,外来的校长对本地本族的人很尊重。记得有一次,我犯了校规,照例该打屁股,那时,校长是王者诗先生,他对训导处说,最好请姓王的老师执行。王者诗,字轿轩,和我们同姓,没有宗亲关系。王者诗,这个名字真好,后来读诗经,知道典出大雅。这么好的名字,竟没见有人和他同名。他一张红脸膛,一身结实的肌肉,嗓音宏亮,是个行动型的人,也有心思周密处。几经斟酌,孙立晨老师接受了委托。孙是我的表叔,物望甚隆,与潘西池、魏藩三并称兰陵三杰,被认为是适当人选。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棍子,我就叫起来,他也收手不打了。


主持靳案的宋校长是车辋镇人,他也是大户人家,宋王杨赵是鲁南的四大家族。宋校长白净文雅,说话细声细气,另是一种风格。他认为王家的问题仍由王家的人解决,找璞公荆石老师商量。


荆石老师辈份高,学问好,创校有功,人人尊为大老师,是本族的圣贤。自学校改为县立,他老人家除了上课不多说话,若是备咨询、做顾问,就像孔子那样「小叩之则小鸣,大叩之则大鸣,不叩则不鸣。」他对校长说:本校的学生,学成回母校服务,学的又是师范,有什么理由不用他?


校长估量荆石老师压得住,就把靳请进来,先安置在教务处办公,叔叔们的指示又下来了:只能给他叫靳先生,不准给他叫靳老师。


回想起来,那时候,敝族的精英分子已经僵化了,他们看不清时势,也不了解自身的处境。一年以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对日战争,八年以后,掀起了天翻地覆的无产阶级革命,靳先生蛟龙得雨,腾云而上,所谓乔木世家却在惊涛骇浪中浮沉以没,无缘渡到彼岸了。


受害最大的是一位苏老师,提起这件事来我有无限歉疚。


苏老师的长相与众不同。他方面大耳,下巴比一般人宽些,稍稍超前,是所谓蛤蟆嘴。他的前额有一条直立的皱纹,形如三角钉,据说相书上称之为「杀子剑」。但他的脸自有一种吸引力,使人觉得亲切和蔼。


回想起来,他那时大概二十几岁,来教我们国文,也许是他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吧,他对教学真是可以用热情洋溢、无微不至来形容呢。也许就因为如此,他才一碰到挫折就受了重伤吧。


教国文的老师喜欢作文好的学生,那是当然的。于是,我们几个多得密圈的孩子,得到他特别关注。时间久了,那在班上目空一切的少爷们觉得自己受到冷落,没有面子,那似乎也是当然的。再加上我,常常提出问题向老师请益,在国文课堂上不时有老师放下书本和我对谈的场面,足以增加某些人对国文课的反感,这恐怕也是当然的吧。


有一次,那是对我最重要的一次,苏老师讲文章作法,他说,同样一件东西,同样一片风景,张三看见了产生一种感情,李四看见了产生另一种感情。他举的例子是,同样是风,「吹面不寒杨柳风」是一种感情,「秋风秋雨愁煞人」是另一种感情。


我对这两个例证起了疑虑。我说,春风和秋风不是一样的风,是两种不同的风,人对春风的感觉和对秋风当然不同。苏老师一听,微笑点头,他说:「我们另外找例子。我们不要一句春风一句秋风,要两句都是春风,或者两句都是秋风。」


下课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本书来交给我,封面上两个大字:「文心」。这是夏丐尊先生专为中学生写的书,我一口气读完它,苏老师举的例子,是从这本书中取材。虽然书中偶尔有不甚精密的地方,但我非常喜欢它,它给我的影响极大,大到我也希望能写这样的书,大到我暗想我也将来做个夏丐尊吧。


蓄积已久的暗潮终于澎湃了。国文考卷发下来,有人拍着桌子大喊不公平,另外一些人挥手顿足,随声附和,俨然雏形的学潮。教务处劝苏老师休息一两天,不要上课,苏老师马上辞职了。我真难过。我非常非常难过。


苏老师离校前找我单独谈话,很安静的问我究竟是那几个人领着头儿闹,我只是哭。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没有回答他。若说是怕事,我那时没有那么赖,若说希望他学吕蒙正、不要知道仇人的名字,我那时也没有那番见识。我只是在心里反复默念:「苏老师,我要报答你。」


他很失望。也许我应该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沉默是金,然而并非任何场合都可以使用金子。


几个月后,我忽然遇见他,他不教书了,改行经商。那么热爱教学的一个人,居然放弃了他的志业,可见那件事让他太伤心了。我曾经是他最爱的学生,可是他那天没理我,一张脸冷冷淡淡。


我更说不出话来了,可是在我心底,我不住的默念,苏老师,我一定报答你!


在这苦闷的日子里,五姑忽然挿班进来。那年,五姑也许有十七八岁了吧,大大超过了读小学的年龄。她以少女的灿烂吸引了所有的视线,确乎是鹤立鸡群。


继祖母持家有方,但也做过几件令人不解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欢五叔,五叔早年丧偶,离家投入黄埔军校,留下儿子骥才由祖母抚育,骥才也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可是她老人家不让骥才进学校读书。


在五位姑姑中间,继祖母最爱五姑。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环境里,五姑固然不曾读书升学,在那「女大不中留」的时代,五姑也迟迟不曾订亲,继祖母拒绝了所有的媒妁。


五姑忽然加入了女学生的行列,在当时当地是一大新闻。


回想起来,五姑不但漂亮,也活泼开朗,心直口快。每当我受人歧视的时候,她坐在最后一排,总看得见。她会大声叫着那人的名字说:「王xx,不要当着我的面欺负人,我不高兴。」


姐姐训斥弟弟,弟弟不应该反抗,而且,他们也还不知道怎么跟一个身材和口才都超过自己的女生吵架。这些人的行为慢慢收敛了些。


五姑在音乐和体育方面有天赋。那时,学校里只有简谱和风琴,人声就特别重要。她的年龄,足以把人声的优美完全发挥出来,有些歌曲是她唱成名曲的~我是说在我家那个小地方


这里有一首歌,我不会忘记:


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白云快飞开;让那红球现出来,


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丽的世界;风小心一点吹不要把花吹坏。


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园里园外万紫千红一齐开;


桃花红红艳艳;


李花白白皑皑;谁也不能采,


蜂飞来蝶飞来将花儿采;


常常惹动诗人爱。


如今写下来才发现歌词很长,当年从不觉得。五姑唱这支歌的时候,正値她生命中的春天,歌声中有她的自画像,凡是经过教室门外的人都驻足倾听。那年代,女孩子唱歌有节制,只可在音乐教室里唱,只要一步走出室外,就得「重新做人」。所以,我猜,五姑的天赋并未得到充分的发挥。


当她主持公道的时候,有人敢怒而不敢言,当她唱歌,所有的人都是臣服的,所有的声音都是她的附庸,别人的歌声只有一个用处:把她的音质音色之美衬托出来、彰显出来。我相信,那是母校的一种绝响。


唉,该死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就在我「剥极必复」的时候,学校收到了省府发给的一套「万有文库」。文库由商务印


书馆出版,王云五主编,是王氏早年对出版界教育界的重大贡献。那时有人说,王云五一生事业是「四」、「百」、「万」,即四角号码,百科全书,万有文库。


各地小学能有这一套书,是省主席韩复榘接受了教育厅长王寿彭的建议,以公款购置发给。韩复榘不读书,王寿彭不读新书,两人居然有此善举,也是异数。


我不记得这套书一共多少本。总之,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学校为它盖了一间房子,成立了图书馆,派我在课外管理图书。为了工作,我可以不上体育和劳作。从此我有了避难所,下课以后,我就离开教室,坐在图书馆里。那些人从未到图书馆里来过。


文库里面的童话和神话,开了我的眼界。我不记得有小说。文库也给了我科学和历史方面的知识。那时,在同侪中我相当博学。


不久,我又多出一件工作来。校长宣布,他要把这座小学当做一个县来演练实行地方自治。当然,他是奉了上级的指示。


本来,我对这件事没有兴趣,校方公布的规章,我只瞄了一眼,全校学生投票选出一位县长,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可是「县政府」成立,我被委派为第五科科长,主管教育,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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