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京极夏彦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8-04-22 22:00
|本章字节:13031字
「教人无法释然呐。」这么说的不是我,而是益田。
这里是中野的古书肆,京极堂的客厅。
被赶出侦探社的我和益田困窘了好一会儿,结果去拜访了中禅寺。
是我提议要去的。
我完全没能完成今川托付的任务——只是送茶箱这种连三岁小孩都办得来的简单工作——所以应该照着益田说的,带着茶箱,直接回到待古庵,向今川道歉才是道理吧。
我这么想。
想是这么想。
可是我非常介意诅咒面具里面的文字。当然,只要见了今川,这个谜自然就可以解开……
但那才是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无法完成任务这件事,我一点过错都没有。完全是榎木津不对。所以即使要归还茶箱,我也想要先把这部分的不合理遭遇向谁倾吐一下再还。
我说我要去,益田便说他也要一起来。就益田来说,他现在就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吧。
京极堂的老板是最适合商量这类古怪麻烦事的对象了。上回我碰到完全不像凡人会碰上的凄惨遭遇之后,第一个拜访的也是这里。
幸好今川还在京极堂。
对我来说,算是一石二鸟……
可是我无法报告我未能完成今川的托付,也无法询问面具的由来怎么样了。
不,我甚至连好好打声招呼都不行。
益田一到——正确地说是一看到中禅寺的脸,就像洪水决堤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青木带来的窃盗案情报以及自己的遭遇。
益田边脱鞋边说,边经过走廊边说,边打开纸门边说,我跟在口沫横飞的益田后面进了客厅,看见今川坐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矮桌上搁着那个面具箱。
可是益田的话还没说完,所以我无法说明也不能发问,只是向今川出示茶箱,向他使了个信号般的眼色。与那愚钝的外表完全相反,聪慧过人的古物商只凭我一个眼神,便似乎大略察觉了状况,缩了几下不见踪影的下巴。虽然我当然完全不仅他在想什么。
然后,益田说完大致状况后,他的结语是,「教人无法释然呐。」
「然后呢?」
一直默默聆听的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
「什么然后?」
「所以说……益田,你的话我非常明白了。那么你为什么会在我家?我是在问你是来干嘛的?」
「来商量啊,对不对?」益田转向我说。
「商量什么?」
「也就是……呃……」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的确,被这么一问,教人词穷。
「呃,怎么说呢……哎唷,中禅寺先生,你太坏心眼了啦。我现在陷入穷境,这不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了吗?」
中禅寺微微耸了一下肩膀,瞄了在斜边净是睁圆了眼睛的今川一眼说,「他说他陷入穷境。」
今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陷入穷境。」
这是什么脱离现实的对话。
「怎么那么悠哉呢?托各位的福,我现在是火烧屁股了。所以呢,说到商量,自然是我该怎么做,才能够洗刷嫌疑喽。我要怎么样才能够证明我的清口?」
「逮捕真凶。」
中禅寺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
「所以说,逮捕连续窃盗犯就行了。这么一来,就能够证明你的清白了吧?不过前提是你真的不是窃犯。」
中禅寺干脆地说,向我出示矮桌上的桐箱:
「本岛……你是来拿回这个的吗?」
「呃,唔……算是吗……?」
「哦?看你手上的茶箱,想来你是被榎木津那个笨蛋给耍了一顿是吧?」
「是那些面具。」今川答道。
「原来如此,他不肯收下,是吧……」
还是老样子,洞察力惊人。我在询问他怎么知道之前,中禅寺就对今川说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能小看了那家伙。」
「我并没有小看他。只是就像京极堂先生说的,看来是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对本岛先生真是太过意不去了。」今川向我低头,「榎木津先生生气了吗?」
「呃……」
他应该……算生气了吧。
结果我完全不懂榎木津究竟不中意哪里、到底想要什么。虽然我遭到愚弄、被怒骂,结果我一点都无法理解榎木津究竟在说些什么。
「所以了,嗳,说是鬼面具,也是形形色色嘛。那么榎木津那家伙说了什么?赶鬼祭吗?还是消灭鬼……不,那家伙的话,是欺负鬼吧。」
「中、中禅寺先生,亏你猜得出来呢。太教人惊讶了。他的确是怪叫着说欺负鬼大会的鬼什么的。那跟节分的鬼不一样吗?那是在说什么呢?」
「那是在说追傩※。」中禅寺说。
(※追傩仪式始于中国,平安时代,宫廷中会在除夕日盛大举行追滩仪式,驱赶装扮成鬼的人,象征驱逐恶鬼及疫病。)
「噢,原来是追傩啊。」今川极为佩服似地说,「我孤陋寡闻,所以不晓得。追傩的鬼面具与这种一般的鬼面具不同吗?」
「其实什么都可以的。」中禅寺简单地答道,「只是他知道的面具碰巧与众不同罢了吧。真伤脑筋呐。怎么可能找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嘛。」
「他说他要回老家去拿什么的。」
「怎么,老家还有啊?真拿他没办法呐。那今川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大家,」益田发出哭声。「怎么又部跑去聊欺负鬼的话题了?那个欺负鬼的话题莫名地抢锋头耶。那个话题有那么紧急吗?它是比忧虑我的困境更重要的话题吗?」
「既然要在这个时期举行追摊式的话,应该是除夕日吧。也没法那么悠哉了。」
「我、我、我也不能继续悠哉下去了啊。各位,现在我正火烧眉毛、命在旦夕呢。」
「那又怎样?」
益田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僵掉了。
「等、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那平淡的回答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边的人全都这么样地冷漠?愿意同情我的处境的,顶多只有本岛一个人而已耶?」
益田像在测发烧似地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埋怨「有够冷漠的」。中禅寺看了他的动作一眼,皱起眉头,说:
「本岛遭到怀疑的时候,你不也对他很冷漠吗?益田,说那种话,就叫做恬不知耻啊。」
中禅寺这话说的不错。
我这么想,结果连我都被瞪了。
「本岛也是,自己碰上那种事的时候,被那样冷冷地奚落,却还同情这个薄情卑鄙的侦探助手,你那就叫做烂好人。」
「是同病相怜。」今川说了多余的话。中禅寺只有嘴巴笑了笑地回道,「没错,俗语总是表达了道理呐。」
「像关口,如果他也在场,一定也会同情益田吧。益田,真是太好了,你终于也成了能够受到他们怜悯的那类人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中禅寺像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说。
益田不知为何,面色苍白地叫道,「我才不要那样!」那张表情是认真的。
「我、我才不要,请不要说那么恐怖的事啦。」
被当成我们的同路人,是那么惹人厌的事吗?
的确……被拿来和关口某人相提并论,我也感到抗拒啦。
「听好喽,中禅寺先生,像本岛,他顶多只是遭到绑架监禁,而且其实是假装的。」
不,绑架监禁是事实,那不是装的。
「像关口先生,则是遭到逮捕、拷问,几乎就要被起诉了呢。如果他不是被证明了冤枉,搞不好得吃上十五年以上的牢饭呢。」
「用不着担心,窃盗不会被判到十五年的。」旧书商平板地断吾。
「什么不会……」
「嗳,你是初犯,只要好好表达反省之意,发誓洗心革面,一定可以换到缓刑……」
「所以就说我不是窃贼了啦!我才没道理被警方逮捕呢。」
「就算你这么说,真凶暂时应该不会落网,所以你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警方传唤了吧。」
「会……被传唤呢,果然……」
这件事身为前任刑警的益田最是清楚。
「可是,我是……」
「知道你自个儿清白的只有你自己。」中禅寺以满是恶意的口吻说,「相对地,你做过十足惹人怀疑的行动。而目击到你可疑行动的人多不胜数。你的发言只能证实那些众多的目击证词,完全无法保证你的清白。听好了,益田,青木从你那里问到的证词,全都是显示你人在现场的内容。别说是不在场证明了,你等于是明确地自白你一直待在现场,那么警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嫌犯。这根本无法可想啊。」
「毫不犹豫吗……?」
「毫不犹豫吧。」
警方没有理由犹豫啊——中禅寺强调似地再一次说。
「就算你不是窃犯也一样。」
「就、就说我不是窃犯了。」
「所以说,即使如此,你也明明白白地就是嫌疑犯啊。不,如果现阶段有人判断益田龙一与犯罪无关,那个人一定会被烙下无能愚笨的烙印吧。连毛虫都觉得你可疑。」
「连毛虫……」益田茫然张口,「连毛虫都这样想吗?」
「连毛虫都这样想。连回虫、钩虫都这样想。这还用说吗?可是,」
「可是什么?什么什么?」
「你干么那么高兴啊?哦,就是呢,即使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什么好?哪里好了?你是说就算我被怀疑也没关系吗?」
「我不是说你被怀疑也没关系,是说你被怀疑也没办法。我的意思是,就算你被怀疑也无所谓吧。你的事,你本人最清楚。你是清白的吧?」
「我是清白的。」益田挺起胸膛,「我是无辜的。」
「那不就好了吗?」
「意思是只要心怀信念去面对,冤屈迟早可以昭雪吗?」
「不是的。益田,信念这种东西啊,不管在任何局面,都派不上半点用场。信念可能成为障碍,却派不上用场。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管你在审判中被判有罪还是被打人大牢,你的其实都不会改变,所以就算了吧——是这个意思。」
好残忍。
「你、你是叫我甘心去蹲冤狱吗?我才不要!我什么都没做,那样太吃亏了。我已经说过太多太多次了,我是清白的。我才干不来窃盗。我这个人有多么胆小多么小市民多么窝囊废,中禅寺先生不是也非常清楚吗?」
「或许是吧。说你是窝囊废,的确是窝囊废,没错吧。不过做为主体的你所认识的你,与你以外的人所认识的你,并不一定相同,而且也并不是说你是本人,就能够完全认清自己。我们知道的你,你并不知道,你所认为的你的姿态,也不会就这样完全传达给我们。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环境要求的益田龙一像与你本身设想的理想的益田龙一像在重叠之处妥协形成的『益田龙一』这个面具罢了。」
「面具……?」
「是面具啊。这个面具或许是模仿戴着面具的明星容貌而成的,也有可能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的他人面具。它有可能为了演出效果而施以夸张和装饰。可是不管再怎么精巧地模仿素颜,面具就是面具,并不是素颜,而且即使加上了某些效果,也不一定就会照着表演者的计算对观众产生作用。有时候演员本身也会深信面具才是自己的素颜。那样的话,被压抑在面具底下的演员素颜,连演员自己都缸徒知晓,这样的例子非常多。总面百之,身为观众的我们能够知晓的,完全是戴着益田龙一这个面具登台的面具演员的舞台表演。这就是你的个性。个性并非个人塑造的,而是在社会中不可抗力地形成的面具。」
中禅寺是觉得麻烦,所以打算长篇大论一番,唬弄过去吧。益田一脸不安,视线在榻榻米上胡乱爬行。
「我的面具很可疑吗?」
「是啊。在现阶段,就算是警察,也一样是观众嘛。光是观看舞台上的表演,并无法获得判断舞台演员私生活的材料。因为你的表演非常可疑啊。」
「那、那么……非常简略地要约,就是除非提出物证,否则我的主张不会被接受?」
「你那是乐观的要约。告诉你,想要在物理上证明是不可能的。好吗?益田,我不是从一开始就非常要言不烦地陈远给你听了吗?是你悟性太差,我才得落落长地说个没完。找到真凶——除此之外,没有还你清白的可能。根本用不着要约。」
「呃,只要找到委托人不就行了?」
我忍不住……向益田伸出援手。听着听着,我开始觉得无法置身事外了。可是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
「没用的。」
「没用?至少如果有委托益田先生调查外遇的委托人作证,益田先生所采取的行动,意义也会不同了吧?因为益田先生是接到那个人委托,才会做出那一连串行动,他并不是在事先勘察要下手行窃的人家……」
「我说啊,本岛。」中禅寺一脸厌烦,「就算可以证明益田真的是为了进行侦探工作而行动,但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遭到小偷光顾,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那么他岂不是一样可疑吗?」
「啊……」
说的没错。如果杂货店的小伙计出公差拜访的每一户人家都发生窃盗案,就算他因为生意拜访是事实,也一样会被怀疑吧。
「在偶然因为侦探工作拜访的人家发现值钱货,事后进来窃盗,这也是有可能的吧?那是两码子事。」
「是两码子事。」今川落井下石地说。
「根本问题不在那里啊。」中禅寺更显厌烦地说,「委托人委托益田什么?」
「呃,调查太太的平素行踪。」
「太太?谁的太太?」
「就委托人鲸冈……啊。」
对了,不成的。
「益田跟踪的不是鲸冈奈美女土,而是羽田制铁的前社长秘书啊。这个轻浮的侦探监视的是羽田宅吧。」
「我、我是被陷害的。」
「是被陷害了吧。」
当场断定。
「彻头彻尾披陷害了呐。所谓的委托人呢,就是陷害了这家伙的罪魁祸首啊,本岛。」
我连一声部吭不出来。或者说,感觉真是哑口无言。
「到、到底是谁……」
「嗯?都被玩弄到这种地步了,居然不晓得吗你?」
「我怎么会晓得嘛?到底是谁陷害这么可怜的我?那个委托人——那个叫鲸冈的到底是谁?」
「什么谁,那种问题别拿来问我好吗?去见人家,答应人家委托的可是你呢。我连人都没见过啊。可是,嗳,那个自称鲸冈的人……应该是羽田底下的人吧。」
「羽、羽田?」
原本探出身子的益田突然浑身虚脱,瘫坐下去。
「为什么羽田要对我……」
「果然就是羽田吧,应该。」中禅寺说,摸了摸下巴。
「羽田?羽田是指那个羽田制铁吗?为什么?」
我问,中禅寺答道,「跟上次一样啊。」
上次指的是我吃足了苦头的云外镜事件吧。
换言之,这是五德猫事件的遗恨所引发的击垮榎木津的计划吗?
「是报复啦。」中禅寺说,「银信阁事件跟神无月事件的报复。」
「报复……那也不必报复到我头上来吧?」
「真是惹错人了呐。」
中禅寺无视于益田,如此呢喃道。
这么说来,云外镜事件的时候,中禅寺似乎也忧心背后有羽田在操纵。的确……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大企业。要是被那样的对象给盯上,不可能有胜算,根本无从抵抗。我这样说,外貌乖僻的主人便挥了挥手说:
「不不不,这跟公司规模无关。问题是羽田隆三个人。隆三先生这个人呢,嗳,是那种让人不太想跟他有瓜葛的人物。嗳,我只是单纯不太会应付那种精力过盛的俗物。他那人该说是贪得无厌、还是卑鄙龌龊,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总之,没法子照寻常法子去应付吧。」
益田扯开嘴巴,「嘎」了一声:
「敌人果然是那个色老头吗?」
益田再次这么说。看来那个人相当好色吧。
「以时期来看,我想是错不了。」中禅寺呢喃,「上次神无月败得一塌糊涂,这次大老亲自出马了吧。」
「可是……神无月不是加加美兴业的爪牙吗?上次找上门来的是加加美兴业呀。」
「加加美兴业形同毁了吧。」
前些日子……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被榎木津蹂躏到体无完肤。
神无月本人不必说,连在他背后撑腰的黑帮以及可疑的公司人员,全都遭到逮捕了。因为神无月与大阪警视厅曾有合作关系,也有媒体根据这一点,做出警察组织的一部分与他们有所勾结的报导,但仿佛要否定这个传闻似地,与神无月相关的人土全都遭到彻底检举。
「加加美兴业与其说是与羽田制铁有关,应该是跟羽田隆三个人有关系才对。渗透加加美兴业背后的新兴黑帮蓬莱组,是隆三一手拉拔的组织。那个老人都那把年纪了,兴趣嗜好却好像荤得很。如今想想,银信阁是透过加加美兴业,和羽田隆三本人牵上线的吧。钢铁公司舆附小房间按摩室的夜总会有关系,一般根本料想不到,不过如果那个老人是源头,那就可以理解了。」
「他是个老色精嘛。」益田说。
益田每次一提到羽田的名字,就这么评论。
他真的有那么好色吗?我询问这一点,益田便答道:
「这可不是评论,是事实。那个老头子就像穿上丁字裤、套上衣服的好色两个字。」
那算哪门子形容?
「那么,榎木津先生等于是不期然地从末端接连摧毁了那个色老头的个人组织喽?」
「唔……算是那样吗?隆三先生等于是脚的小趾头被虫咬了,气得挥出左手想要拍死那只虫,却没有打到,狠狠地敲到了桌子什么的,痛得满屋子乱跳,为了泄忿……开始迁怒了呐。」
「迁怒?」
「嗳,是啊。因为没打着虫是自己的错嘛,又不能对谁生气。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踹旁边的东西。」益田说,「嗳,如果有人在看,我会忍一忍。我是在意他人眼光的小人物嘛。可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大骂他妈的,把东西乱扔一通,乱踢一通。」
「你这人感觉就是会这么做呐。虽然也不是扔了东西、踢了东西就能如何,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气滑了……或者说,觉得可以气消了,对吧?」
「大部分的情况,都是被迁怒的东西坏掉,踢到的脚也痛到,就这样完了。」今川说,「而且有时候反而会搞得更生气。」
「性急吃亏嘛。可是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啦,益田。而且从状况来看,和上次不同,羽田先生好像不打算隐瞒自己介入其中这件事。」
都主动拿自己的别墅当陷阱了,就像中禅寺说的,羽田并不打算隐瞒吧。他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漫无计划,这我就不晓得了。
「是一样的。」中禅寺怜悯地说,「是你说的色老头跟笨侦探的打地鼠游戏。」
「那跟我没关系啊。」益田发出哭声。
「怎么会没关系?你不是榎木津那里的员工吗?是自个儿找上门赖着不走的员工吧?不是奴仆志愿军吗?像那里的本岛,他才是毫无关系,却被抓去献祭的小羊呢。」
没错。我才叫无关。
「可是那不是恨得没道理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发泄到无关的杂物上头,就叫做迁怒,不是吗?」
「我是杂物吗?」益田不服地说,但我觉得论杂物的话,我比较接近。
「是啊,既然变成这样,那也没办法了。嗳,谁叫你靠错老板了。下回你转世投胎,记得离榎木津那样的笨蛋远一点就是了。」
嗳,认命吧——和服的旧书商笑也不笑地说。
「我……」
益田短短地叫了一声,手伸出了一半,但主人看也不看他那副可怜相,从堆在背后的书中抽出一本,在桌上摊开。桌上还摆着那个桐箱。因为聊起窃盗骚动,感觉连诅咒都相形失色了。
益田「我、我、我」了几次以后,放声哭起来说,「我才不认命!」接着隔了一会儿,这次他「噢」地短促一叫,然后再次看我……
不晓得是不是终于神智失常了,他狡猾地一笑,说:
「这样啊,这样啊,我懂啦,中禅寺先生。」
「你懂什么了?」
主人连头也不抬,但益田坐着,挨近冷漠的主人,
「哎唷,中禅寺先生,你人也太坏啦。你明明全都知道,却还这样默不吭声,还说那种让人心寒的话……」
「全知道?」
「你已经识破真相了,对吧,中禅寺先生?然后呢,这个事件的构造看来跟上次是一样的嘛。换句话说,就像上次的本岛一样,我就算遭到怀疑,也不会被捕嘛。我很安全的,对吧?就是吧?中禅寺先生。」
的确,我被怀疑了,但我平安无事。
不,老实说,小角色的我连遭到怀疑都没有。
我虽然吓破了胆,但那完全是因为我是个懦夫,上次的事件里,不管事情怎么发展……我都是安全的。敌人看到的完全是榎木津,我是生鱼片旁边的白萝卜丝。不,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大鱼的海蚯蚓鱼饵。
「益田。」
此时中禅寺抬起头来,苦恼地打量着益田不正经的笑脸,好半晌……一声不吭。
「什、什么?」
「我呢,对于这个事件的性质是理解了,但完全不了解是什么样的手法。资讯太少了。」
「少来了。」
「我知道的只有敌人的首脑是羽田隆三,目标是榎木津,而榎木津阵营的你掉进了陷阱,只有这样。可是呢,益田,羽田隆三可没那么傻。他在种种意义上都称得上大人物,是个老狯而狡猾的老人。我想他是不会犯下同样的过错的。至少他不会蠢到重蹈上次的覆辙。」
「什么意思?」
「所以呢,我是在说,这次……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对手太难缠了。你真的认命比较好。」
「这这这是什么话?」益田激动起来。
「唔,益田……会被拘留吧。」
「咦?」
「接下来敌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完全无法预料。所以你的境遇是未知数。或许这是没有目的、没有展望的单纯骚扰行动,是只打算让你被判处实刑的阴谋。」
「就、就算我被判处实刑,榎木津先生也不痒不痛啊。」
「没错。」
他毋宁会高盟下—古书肆说。
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呢——我是不晓得那个精力十足的老人想出了什么点子——但不管他使出什么样的方法,要打垮榎木津都是件难事吧。因为榎木津是个呆瓜嘛。不管对他做什么,我想都会是徒劳无功。羽田隆三是打算让他无法经营侦探业吗?但那也是白费吧。」
中禅寺把头歪向另一边说,「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
「不管怎么样,蒙受池鱼之殃的都是你们奴仆呐。嗳,益田跟本岛都无视于我亲切无比的忠告,主动自愿成了那个笨蛋的奴仆嘛……不管碰上什么事,都只能为自己的冒然行动懊悔,诅咒自己而已了呐。」
中禅寺冷冷地说完后,转过头交互看了一下矮桌上的桐箱和打开的书页。益田张着嘴巴,就这样僵掉了。
那是无声的宣言,你的事就此打住。
好恐怖的压迫感。
今川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如何?」一样望向桌上的书本。
从他的口气听来,看样子今川和中禅寺在我们闯入之前——不,即使在我们闯入之后,也一直在调查那个面具。
「无可如何呐。」中禅寺说。
「是赝品吗?」
「不会是真品吧。可是说它是赝品嘛,也缺少决定性证据,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个无法一下子相信的东西吧。就算撇开你说的样式问题不谈,光是老旧的程度,就不能相信了。」
「它很古老吗?」
我暂且把僵住的益田搁到一旁,这么问道。
反正我本来介意的就是这件事。
中禅寺打开桐箱盖,取出面具。
「至少表面看起来很古老。可是这类东西的保存状态好坏,全都要看环境。温度变化、日光照射时间和干燥的程度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光靠外表来判断。唔,如果这是最近才完成的,那仿古的技术真的是巧夺天工……可以说是大师技巧了。」
中禅寺翻过面具。
「所以样式才会成为问题。样式每一个时代都不同。样式有流行,而且技法也在模仿与钻研之中逐渐确立,所以如果看到某个特征性的技法,制作年代就无法回溯到那种技法确立以前了。这是基本。」
「没错。」今川说。
「可是如果是各地流传的民间古面,想要光靠样式一下子查出来,是相当困难的。有时候样式本身不会完全反映出来。也会有人制作一些落伍的面具,也有样式独一无二的独创面具。加之个人收藏的话,保存状况也不好。所以嗳,除了可以靠物品上面的文字来确定年代的面具以外,几乎都会被鉴定为年代不详。嗳,一般再早也是室町。此外都是不详、不明。大部分情况都是暧昧带过,像是从样式来看,应是江户中期之作等等。然而……」
中禅寺撇下嘴角,瞄了瞄在一旁正襟危坐、动物般的古物商说,
「今川兴起想要怀疑样式确立过程本身的。可是呢……」
令川说那是妄想。果然就像本人自己说的,那是不可能的事吗?
中禅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说:
「也不是不可能。像法隆寺代代相传的伎乐面,应该就是奈良时代的东西。法隆寺的面具在明治十一年献给皇室了,但还有一面留在法隆寺,那个面具像是这样,头呈尖型,是叫做太孤父的面具,我想皱纹的感觉等等,与这个面具非常相似。所以今川的发想真伪姑且不论,这个面具是古物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偶然是白猪……是吗?」
「什么白猪?」中禅寺露出奇怪的表情。
今川大概没有把他那古怪的譬喻说给中禅寺听吧。
可是用不着我笨拙地说明,中禅寺似乎也已经了解,应了声「是啊。」
他比今川更敏锐。
「如果这是一面只是酷似后世能面的伎乐面,唔,就算古老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问题果然是这段……」
中禅寺再次翻过面具对着我。
「面具上所写的文字。文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读……不过好像是写着高德的贵人赐与之物,但是缺了许多字呐。」
「上面有写年代吗?」
「没有年代。」中禅寺答道,「上面没有任何可以确定制作年代的资讯。而且这些文字……应该是室町以后才写上去的吧。」
「果然是吗?」今川说。
「虽然没有确证,不过似乎无法再往前追溯了呢。所以……」
「如果是室町时代的面具,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记得今川说能乐成立,是那个时候的事。
「不……我是说里面写上文字,应该是室盯左右的事。但制作年代又不同了,问题就在……这个部分。」
中禅寺指着面具内侧的中央处。
「前后文还是无法判读,不过这里……」
我把脸伸到矮桌上。凝目细看,勉强依稀可以看到墨痕般的痕迹,但在我看来,还是像污垢。
「这读起来是秦河胜三个字。」
「哦,那是……?」
我是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根本没听过那种经文还是咒文般的词汇。
「那很重要吗?」
「是啊。这段文字也可以读成……秦河胜所作之面。所以今川也吓了一大跳吧。」
「那个人是古代人吗?」
「他是圣德太子的亲信。」中禅寺说。
「圣德太子是那个圣德太子吗?」
「本岛,别用那种教人无从答起的问法问话好吗?说到圣德太子,就只有那个圣德太子了。就是用明天皇的皇子,厩户丰听耳皇子、上宫圣王、法大王。秦河胜是渡来人※的菁英技术者集团——秦氏一族的中心人物,也是那座以弥勒半跏思惟像闻名的广隆寺的建设者。」
(※渡来人指日本古代四世纪到七世纪之间,从朝鲜、中国来到日本定居的外国人。他价带来先进的技术及文化,对当时的日本的各方面发展大有助益。)
「那样的话……」
「是七世纪前半的人。」今川说。
「那……很古老呢。」
古老得要命。
难怪今川会惊讶。
「那个叫河胜什么的渡来人是雕刻家还是什么吗?技术者的头头之类的……」
「不清楚。秦河胜与其说是历史人物,已经变成传说之类了。他应该是自称秦氏的渡来人集团的首领人物,可是也传说他在讨伐物部守屋※时活跃、惩治了可疑的新兴宗教什么的,在古老的记录中,也有许多这类武人的一面。」
(※物部守屋(?~五八七),敏达、用明天皇的最高执政官,因排斥佛教而与苏我马子对立,用明天皇死后欲立穴穗部皇子为帝,被苏我氏攻讨而死。)
「他也是猿乐之祖。」
今川说,中禅寺接着道
「是世阿弥说的呢。嗯,秦氏当中有这样的传说,说河胜被圣德太子交付教授百济传来的伎乐的任务,因为秦氏是天王寺的乐人。河胜是猿乐之祖的记述,始见于世阿弥的《风姿花传》吧。」
「在那以前没有吗?」
「口传无从知晓,或许在《风姿花传》以前也有类似的传说。」
「有吗?」
「嗳,关于伎乐之类的传说应该是有,不过河胜被明确地当成猿乐之祖,是在世阿弥以后吧。《风姿花传》中说,天下动荡,上宫太子随神代、佛在所※之吉例,命彼河胜仿六十六物,并仿该六十六物制面予河胜……从这个时候开始,秦河胜就被神格化为演艺的始祖了。说什么他坐在壶中乘水而来、传播猿乐之后乘空穗舟※离去,后来还显灵在播磨,咸了荒猛的宿神等等,那根本已经不是人了。」
(※佛在所即佛陀出世之地,指印度。)
(※空穗舟为一种挖空巨木中心而成的中空小舟。)
「是神。」今川说。
「所以我认为将这类演艺的面具与秦河胜连结在一起本身,已经是室町时代的发想了。虽然无法判读,但我认为这不是室町以前写下的文字呐。」
「那,这果然……」
「不,我认为最好把文字看做与这个面具本身的年代完全无关。面具是文字写上去之前完成的,这一点应该不会错。所以呢……」
「京极堂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说,把它当成传,秦河胜作之古面,制作年代不详,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差不多吧。」中禅寺说,像要戴上面具似地把脸凑上去。它应该是个诅咒面具耶。
「加上一个『传』字,至少就不是赝品了。可是应该也不是真品——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如果这真的是秦河胜的作品的话……」
中禅寺交互看着面具内何与今川的脸,然后看我,悠哉地呢喃,「原来如此啊。」
「原来如此什么?」益田摇晃着浏海探上前来。
「哦,因为秦河胜遥远的子孙羽田隆三※,就是陷害我们益田侦探助手的罪魁祸首嘛。我心想这也是命中注定呐。」
(※羽田与秦日文发音皆为haa羽田氏为秦氏末裔一说,详见《络新妇之理》及《涂佛之宴》。)
「说这什么悠哉……呃,等一下,中禅寺先生。」
益田撩起垂下的浏海,露出苦恼的表情。
「到底要我等什么?」中禅寺厌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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